第三章、 无涯岸 苦海无边
　　
　　1、
　　
　　“灵儿，灵儿？”他唤着妻子的小名，人虽尚在痴鬼谷外， 但声音却早已急切地传入了谷内。
　　
　　几日来，因为六界频频出事，他不得再次出谷四处奔波与各路仙魔们商讨、处理各种紧急要务，为此也已经连着好几晚都是不眠不休的。他有些累了，也分外地挂念妻子，这才得空赶回痴鬼谷。但谷内无人，只有幽昙花独自盛开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着。
　　
　　“少夫人呢？”敖翼龙唤出几名侍怪。
　　“禀少主，少夫人一早就离开了，也不许属下跟随。”侍怪们有些诚惶诚恐，怕因此被主人责怪。
　　“噢？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敖翼龙挥了挥手，示意侍怪们下去，他已经猜出了灵儿此刻会在哪里。每每她心里有事，便会独自去那个地方。这些年他们一直暂住在这里，淡出六界，过着平淡却宁静的日子。但即便如此他知道始终还是无法替代那个地方在她心里的位置，只是世间已再无忘忧岛，除了无涯苦海，她又能去哪里呢？
　　
　　“灵儿，你怎么了？怪我这几日没有好好地陪着你么？”他轻声地唤着她的名字，走到她的身旁，指尖摩挲着滑过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并低下头轻柔地吻过她的额头，在她的额头上淡淡地刻着那朵不变的紫玉金莲。
　　
　　敖翼龙没有猜错，玲珑果然就在无涯岸的苦海边。刚才她正在专注地抚琴，琴声悠远低婉跟随着苦海的阵阵浪滔此起彼伏。听见丈夫的声音，她这才停住了琴声，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答道：“我没事，只是有些挂念你了。外面如何？”
　　
　　她并不想让他为她担心，只是她的一颦一笑却早已牵扯着他，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事却也不说破，而是忽然幻化成龙，示意她骑到他的背上。玲珑心头一热，知道他又在以此法逗她开心了。
　　
　　“灵儿，你坐稳了，我们要起飞了！”
　　旦见敖翼龙张开羽翼，仰头直上九霄，片刻间便钻入云层里，霞光四射其背不知几千里，其翼宛若垂天之云。稍峙飞稳之后，敖翼龙又从嘴里吐出一颗七孔魔埙珠。当霞光穿过那魔埙珠的七孔时，魔埙珠竟然自己在空中旋转舞动起来，并随着旋舞的节奏发出极其悠扬清脆的乐声。乐声引来百鸟齐鸣，引得百鱼欢腾。于是，敖翼龙又转而潜入海中。刹时苦海波涛翻滚浪花滔天，但水及玲珑身旁还未沾衣便立刻又分立而回如同一道水幕高至百丈。上天入海，敖翼龙带着玲珑极尽驰骋翱翔。
　　
　　“呵呵，翼龙！人界有句话叫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敢问夫君你又是什么鸟什么鱼呀？”其实自和敖翼龙结为夫妇，她早已不止一次地骑在他的背上在天地间飞翔四海遨游。但每一次都仿佛和初相识时的一般，令她的那颗七窍玲珑心充盈着温暖和感动，只要有他在身边只要能和他一起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再多的烦恼、忧愁也早已随之消散。
　　“呵呵，你说我是什么鸟我就是什么鸟，是什么鱼就是什么鱼！”他终于又听见她的笑声了，比起魔埙的天音，六界中似乎再没有任何可以干扰他的心神了。其实他也不只一次地听过她的笑，但即使再过几个千年，他也无法忘记他们相识的第一次。那时她只是个小丫头，她的声音就像一只初试啼声的小鸟，那清澈的笑容就像一泓清泉流过他的心底。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忽而化鸟，其名为鹏！故，夫君乃为鲲鹏是也！”玲珑一本正经地说道惹得敖翼龙哈哈大笑，“呵呵，你这颗七窍玲珑心不知又从那里学来这些东西！只要你不再烦恼，我做什么都成！”
　　
　　玲珑听着脸颊上忽然滑下一滴眼泪，滚落在敖翼龙的脊背上，虽然极细微但敖翼龙立刻就感觉到了。
　　
　　“好好地怎么又哭了？我不许你哭，你若有事不妨说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何不可说的。”敖翼龙轻轻地落回崖下，把玲珑搂在怀中安慰道。
　　“没，我只是被风眯了眼睛。”玲珑看着敖翼龙关切的眼神欲言又止，她只是一个精，六界的风云她又何必再管呢，徒增自己所爱的人牵累罢了。
　　
　　“嗷，嗷——”远处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异兽的鸣叫。
　　
　　
　　玲珑和敖翼龙抬头顺着那叫声的方向望去，天宇间一只似鹰非鹰似马非马的奇兽正向他们徐徐飞来。只见它周身雪白背上有翼，头部呈深红色，有一双天鹰般犀利的眼睛，前额正中长有一角约有一尺半长，尖锐无比。而背上坐有二人，女子窈窕清婉，男子冷峻刚武。
　　
　　“翼龙你看，那不是追日么？它还活着？它背上的二人……？”
　　
　　2、
　　
　　玲珑正疑惑，就听见异兽背上的女子一边向她挥手一边热切地叫道：“玲珑姐，玲珑姐！”说话间便已到了跟前。
　　
　　“是你们？呵！真的是你们！花刻！小弟！”玲珑惊喜万分，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他二人，还有追日，太好了！她几乎喜极而泣，泪水忍不住又一次涌出眼眶。
　　
　　“看你，又哭了！高兴也哭烦恼也哭，把眼睛都哭肿了像桃子一般，人家还以为我翼龙在欺负你呢！”翼龙怜爱地说着，轻轻地为她拂去脸颊上的泪水。
　　
　　“呵呵！翼龙大哥、玲珑姐，看见你们真好！花刻真的好想你们！”
　　“我们也是！小弟！花刻！”
　　“姐……小三还活着……”
　　“小三……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一定会回来的！”
　　“姐，你还好吗？一别六百年了……”
　　“好，姐姐很好……”
　　
　　从来别离多感怀，忍顾频回红尘梦；不语流光逐经年，何人可解此中情！
　　
　　玲珑和寂辉对视着半晌无语，能再见面恍如梦中，多少往事在两人眼前一一闪过，如今却都化作烟霭袅袅而去。
　　“嗷——”一声仰天嘶鸣，仿佛连那只异兽也心有灵犀地感同身受。
　　
　　“追日，真是你么？你也活着？！”玲珑走到那只兽的身旁无限感怀地抚摸着它额前的那只独角，兽通灵地点点头亲昵地把角蹭在她的手心里，就如同老友一般。
　　“呵呵，玲珑姐就连你也看不出来么？它其实并非寂辉的追日啊！它是我的，另一只追日！”花刻狡黠地抿嘴而笑，为自己的杰作有些得意。
　　“它不是追日？怎么可能？”听到花刻的话，玲珑有些惊诧。要知弟弟的坐骑追日乃六界罕有的灵兽，此物独一无二，世间绝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只。
　　“噢？它不是追日？”敖翼龙也有些惊讶，他知六百年前的一场事变让六界中不少人都受到牵连，玲珑的弟弟小三首当其冲，当时许多人都与他一样误以为济世侠已死，并亲眼所见其坐骑追日亦以独角撞崖殉死追随着他，一兽一魔他二人休憩与共生死相系断断不会各自独活。
　　
　　“虽然，我也是亲眼所见小弟自毁天眼跳入炽炎池，但只要一日未见他的尸首，在我心里便始终不信小弟已死的说法，至于追日独角乃其元灵所存之处，就算尸首在只要独角碎裂也无济于事了，除非有人能把碎裂的独角恢复如初再将其元灵重新聚集植入角内，但这怎么可能，除了小三自己没有人可以做得到。”玲珑将信将疑仔细打量着追日。
　　“是！当日我跳入池中后便知追日定会追随着我而去，所以第一眼重见到它时我也十分诧异几乎误把它当作原来的追日。若非我太熟悉那灵兽单从模样我还真看不出来它们之间有何不同。”寂辉仍是感慨万千。
　　“花刻，是你让追日起死回生的？”玲珑忽有领悟却仍不能确信。
　　“你如何做到的？”敖翼龙也不由得又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追日一番，果真从外表上根本无可分辨。”
　　“嘻，仙子自有妙计！”花刻笑道这才把前因后果又娓娓道来。
　　
　　“哈哈，不愧是女娲族的鸾雀仙子，这个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方法果然厉害！好！”敖翼龙听罢连声赞道。
　　“花刻，你真是心灵手巧，若不是你谁也不会想出用女娲娘娘当日补天造人之法让追日涅磐重生！小三真的要好好谢谢你！”玲珑也由衷地叹道。
　　
　　“呵呵，我只不过是报恩罢了，谁叫我欠济世侠一个人情。我最怕被人追债了，尤其是鼎鼎有名的侠王的债呢！”
　　
　　花刻轻松地说笑着，寂辉却感激涕零无以回报，让追日重生也只有他才能体会这其中的难处和用心了。他看着花刻甜美清纯的笑容，想起了一个人，可惜她不是她，虽然她们真的很像很像，有时他几乎要把她当作她……
　　
　　“小三，你呢？”玲珑注意到弟弟的变化，轻声地打断他那有些游离的思绪。他又想她了，这么久他还是没有忘记她，玲珑心里暗自叹道。
　　“是啊，小三，我们都很想知道你又是如何重生的？”
　　
　　炽炎池——生死界！
　　六界里没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的，更何况当日他是一心求死，他今日能活着实在是个奇迹。
　　但寂辉没有回答玲珑和敖翼龙的问题，也许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醒来的时候仿佛已几世轮回，全身好似碎裂一般痛不欲生，他的天眼毁了什么也看不见，耳畔也没有声音只有一股奇特的却又似曾相似的芬芳静静地伴随着他。沁入到他的五脏六肺他的血脉他的元神里，一日一日地滋润着他温存着守护着他直到他渐渐地恢复如初行动正常，但那股奇香也随之逐渐地消弱、淡去，宛如被他的身体所吸收和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化为无踪。
　　
　　“寂辉？寂辉？你又走神了，玲珑姐和翼龙大哥在问你呢！”花刻扯扯他的衣袖，但他毫无反应。自他回来之后，他常常不自觉地就会这样恍恍惚惚。
　　“啊！”寂辉忽地大叫一声抱着头摔倒在地惊厥过去。
　　“小三，小三，你怎么了？”玲珑失声叫道。
　　“小三？花刻这是怎么回事？”敖翼龙也被这突变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玲珑姐、翼龙大哥，你们别急。寂辉他只是又犯病了，这一路上他已经发作了好几次，时重时轻时长时短，等他醒过来就没事了。”
　　“怎么会这样？”
　　“灵儿，你别急！让我用魔埙珠看看！”敖翼龙从口中吐出魔埙珠放在寂辉的胸口上，魔埙珠的七孔中立刻散发出七股不同颜色的光芒，那光芒由亮到暗由弱到强不断地变化着，渐渐地凝成一股化作一团血褐色的浓烟久久不肯散开。
　　
　　“夫君，怎么样？”玲珑焦虑地问道，她见丈夫神色凝重眉头紧皱，心下一紧。
　　“他的心脉俱碎，元神也若有若无，但神形里却有一股奇异的元气在游走试图将他的元神和心脉不断地凝聚起来，只是似乎力量不足颇为勉强，无法真正地聚合他的心脉和元神，总有一个缺口。他虽活着但其实生不如死，不啻为一个活死人！！”
　　“什么？活死人！？”玲珑和花刻异口同声地惊呼道。怎么会这样，寂辉不是明明活着么，怎么会？！
　　“夫君，用你的龙吟水！”玲珑殷切地看着敖翼龙。
　　“不行，以他体内的状况，龙吟水的神力可能还未到达他的体内就会喷霜而裂，那样不仅救不了他还会害了他。”
　　“啊，那怎么办？翼龙大哥难道连魔界的龙吟水也不能救他么？寂辉怎么会是活死人呢，不会的他只要休息一下就会醒过来的，没事的他不会再有事的！”花刻神情激动声音哽咽，她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灵儿……”敖翼龙则担心地看着玲珑，她没有说话但脸色苍白，只是紧紧地拽住他的手，仿佛要拽住希望。他的心有些痛他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有紧紧地牵住她的手。他也许不该把实情说出来让玲珑心痛难受，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且刚刚失而复得，但这是事实她迟早要知道的，眼下只有先把小三送回痴鬼谷等竹先生回来再作打算了。
　　
　　3、
　　
　　夜，如此漫长。
　　
　　“不要，翼龙！不要！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玲珑啜泣着。
　　“唉!傻丫头，我怎么会离开你，今生今世我们都不会分开的……”
　　
　　敖翼龙小声地哄着睡梦中的玲珑，轻轻地吹起了魔埙珠，幽咽的埙声像一双柔情的手舒缓地拍打着床榻，于是睡梦中的玲珑不再苦苦挣扎，渐渐地平静下来呼吸均匀地睡着了。敖翼龙看着熟睡了的妻子，放下魔埙珠，细心地为她盖好锦被，然后起身掩门而出。
　　他睡不着，一人独自徘徊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无涯岸的苦海边。海涛、残月、断崖，他独自站在暗处心潮澎湃。寂寥的海面上隐隐地传来遥远处的暗礁上鮫人悲伤的哭泣声。
　　
　　“沧海月明珠有泪……唉，那些鮫人又在哭泣了！”
　　
　　敖翼龙听见声后有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寂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苦海边。
　　
　　“你的惊鸿步似乎又进精了一层，我竟然没有察觉。”敖翼龙微微一笑赞道。
　　“以你的耳力我再练两层也未必能瞒得过你，只是你太过专注某些事一时之间分心了。你也睡不着？为六界还是为姐姐担心？”
　　“你说呢？你不也一样睡不着，你又为何事忧心？”
　　“哈哈！”两人相视了一眼，忽然心有默契地一同大笑起来。
　　
　　“小三，若我将来有何不测，替我照顾玲珑！”
　　“好！她是我姐姐，照顾她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不过我未必可以活得过你！希望你好生对我姐姐，今生今世都莫负于她！”
　　“对了，小三，有一事我想问你，希望你如实告知我，这里没有其它人我想你也不需再隐瞒了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寂辉停顿了片刻，他望向苍白的月，海水一遍一遍地涌上岸又退下去，这是否像他深处的记忆潮涨潮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灵魂。
　　
　　“不要！翼龙大哥不要！寂辉他不可以去想那些事的，那会折磨他的，不要……”
　　
　　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在他们身后惊呼着，似乎不顾一切地要阻断这场对话。
　　
　　“花刻？！”竟然是花刻？寂辉和敖翼龙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怎么会在这里？以他二人的灵力竟然也没有发现？这怎么可能！
　　
　　只见花刻黯然地从一块礁石后走出来，神情忧戚地说道：“对不起，寂辉！我给你送药时却看见你独自离开痴鬼谷，于是就拿了你的隐身袍偷偷地跟着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也在这里，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担心小三再发病，所以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花刻低下了头，没有再往下说。
　　
　　可是，寂辉听着心头却比这苦海的波涛还要汹涌起伏，他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难以言表的心情一浪高过一浪冲刷着他的魂魄，但他还是故作冷淡地回应道却把头别向远处不忍看着她：“以竹先生的法力为我诊治我暂时没事了，我和翼龙大哥还有些事要说，有他在你总该放心，你还是回去睡吧！”
　　
　　花刻落寞地走了，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美丽的背影孤寂而幽静。唉！敖翼龙不禁长叹了一声，无情、有情，世间的人和事谁又说得清看得透呢？
　　
　　“你何苦如此对她？”
　　“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不想牵累她！”
　　“你以为你这样她就不痛苦么？情愫已生情以何堪？”
　　“时间会让她忘记我的。”
　　“既然当日你一心求死，为何还要再回来，也许你不回来对她更好！”
　　“我也以为我死了，但老天无眼让我还活着。”
　　“小三，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刚烈！你不觉得当日你牺牲的代价太大了么？值得么？”
　　“我不知道，我只做我想做的，我只做我认为对的！”
　　“那么，现在呢？”
　　“我既然活着，也许属于我的责任还没有完成！”
　　“那么玲珑的呢？她不过是六界里的一个精，就因为有了同样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就注定生生世世都要被那个什么苍梧预言所牵绊么！我不想她介入，我不要她再介入！我知你和花刻这次同来必也和他们一样只为了一件事！”
　　“不，我并不想让姐姐去，她去只会带给她更多的伤害，她的七窍玲珑心太通透了太敏感了，别人伤之一二分她必伤之五六分。”
　　“但玲珑一定会去，该了的没有了，该断的没有断，玲珑就永远会被牵扯在其中。即使她的人离开了她的心却从未曾真正的放下！只是一直瞒着我罢了，怕我为她担心！”
　　“所以？”
　　“所以！”
　　
　　敖翼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几个侍怪匆匆地出现。一见到敖翼龙立刻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少主，不好了！看护痴鬼谷的守卫来报，刚刚发现少夫人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苦海海域了。”
　　
　　“她去哪里？”寂辉和敖翼龙异口同声地焦虑地问道。
　　“看方向，似乎是去了无相水境！”
　　“去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
　　“她手中有没有拿着什么？”
　　“好像是一根轻软的红色飘带，带上有暗香，守卫似乎正是以此发现夫人行踪的”
　　“墨红软带！”两人齐声说道，心同时往下一沉：不好！玲珑连它也重新解封，看来她是已下定决心了。
　　“灵儿啊，灵儿，你为什么不和我明说，难道我不懂你的心事么！”敖翼龙顿足叹道！
　　“姐，你为什么又要一个人先去，你不该再去的，不该的！”寂辉也是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