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爱·胡杨林社区·满亭星月-个人文章

给系舟和清水看看，也是稿子的一部分。
　　　　
　　
　　春天的庭院如同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散发着画布和油彩的味道。可是，我却开始想念水墨画的意境，正如我深深地想念山林。我想念松树的味道，沉实的枝丫间飘荡着遥远的生机，阳光从缝隙间洒落，树影斑驳。松鼠在林丫间跳跃，它们毫不怕人，蓬松的大尾巴娇憨可爱，又那么灵巧动人。树林旁一定要有湖泊，有栖息的雁群，浅绿色的草场鲜花盛放，能听到奶牛憨厚可喜的叫声。在我与它们共处的时候，天地很祥和。
　　
　　在这新婚燕尔之际，我的心似乎不在这小小的屋宇间，不在锅碗瓢盆的音乐声中，甚至不在我心爱的人的枕边，它停留在遥远的自然，甚至，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在星辰之间，星系之间。我早就知道，爱从来都不是我的最高信仰。刚才那篇文字犹如一个鬼魂附体的灵符，可那也是我，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却真正存在的我。它守着什么，我的另一部分分裂出去，在宇宙间遨游。
　　
　　我是一朵粉红色的浮萍，自由是我的水域。我的水域里有悠远而又毗邻的禅声。自由必得在有信仰的时刻，才能找到归途。否则它就会如同风中的落叶，没有根脉和水源。我为我的生命赋予一种粉红的色泽，不是因为我留恋尘世，而是因为粉红色是生命的颜色，多么娇嫩啊，所有造物主恩赐的生命都娇嫩而华丽。我不是爱慕虚荣，红尘中的五光十色我看似在意，其实都是过眼云烟。我迷恋粉红色，因为它是一种最贴心的吟唱，那种美丽点滴进骨髓里，在肺腑间缓缓炸开。大红色太气势逼人，容易夭折；枣红色太妩媚，容易陷入迷惑；橙红色太绚丽，过于繁华；枚红色太女人，缺少气势；酒红色太沉醉，让人眩晕；赤红色太俗艳，缺乏高雅；紫红色太富贵，缺少平和；淡粉色太轻巧，丧失沉稳；水粉色太柔和，缺少阳刚。所以我笃爱介于两者之间的粉红色，生命的喜悦柔和而优雅的绽放，梦幻的感觉在漫不经心中溢出来，如百花在山谷间孤独而骄傲的舞蹈。
　　
　　我曾经以为，没有人能羁绊我飞翔的翅膀，爱也不能。然而，那尽管不是一把黄金的枷锁，我依然在下坠。我仿佛以一种眩晕的气势向大地俯冲，在滑落的瞬间，我的记忆依然属于天空。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牵挂一个人，没办法阻止把他的未来规划进我的生活，没办法在他选择栖息的时候，独自一人选择飞翔。婚姻生活刚刚开始，我就开始害怕它成为我的负累。爱需要牺牲，可是自由需要潇洒。如果，像我少女时代构想的那样，选择与一个赏心悦目的认错肩呢？没错，那样会伤痕累累，然而受伤的翅膀依然可以飞翔，在剧痛中享受一个人的绚烂，一个人燃烧的快感。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向往悲剧，也许前世我是一只固执的荆棘鸟，在精美绝伦的设计中歌唱着用利刺毁灭自身。我不是逍遥游里的大鹏，逍遥是一种喜剧。
　　
　　其实，我知道，对我来说，没有爱的自由和没有自由的爱都不值得追寻。我追求自由与爱的和谐，这更像是一种神话。爱憎很自由是一种诱惑，自由憎恨爱是一种羁绊。鱼和熊掌我都想要，我比谁都贪婪。自由要跨越很多东西才能抵达，包括信仰，包括道德。如果爱想与它和谐，它也必须跨越。可是它能么？博爱与小我的爱无关。康德说：“让我爱慕与敬畏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是头顶璀璨的星空，一个是我心深处的道德律。”于是我明白，有信仰的人都是道德主义者，宗教本身是一种系统的道德。自由是道德者的最高境界，它超越一切道德，但它源于道德。
　　
　　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这并不意味着我每天规律地作祷告，或者赞美佛陀。我说我虔诚，是因为我按照我所信仰的那样生活。爱人，律己，慈悲，宽容。我的心可以到太阳底下晾晒，不怕风雨和鬼神。我不想把对他的爱上升为对万物的博爱来与自由等价齐肩，那样的爱情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妻子对丈夫的爱，流水对山峦的爱。这不是地母对花草树木的爱，上帝对创造物的爱。我慈悲，可我不是佛陀可以舍身饲虎，也不是神子勇敢地道成肉身，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渴望幸福的女人。
　　
　　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不知道他这潇洒的从心所欲里面，包不包括爱呢。孔子讲仁爱，却不尊重女性。我想，在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现代意义上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如果孔子也曾经心潮澎湃地爱过一个女人，他还能那么洒脱吗？爱本来与平和无关。
　　
　　真正的自由，是有选择追求自由和选择做奴隶的自由，也包括做哪种奴隶的自由。在我的自由里，它未必与政治相关，但一定与道德相关。自由意味着君子厚德载物，是一种超越万物却并非凌驾万物的自如与真如。在这个意义上，博爱，或者孔子所说的仁爱与自由完美的契合，爱物，所以给它们自由。自由不是任何主义，不是手段，甚至也不是目的，它是本体。它是宇宙和大海，让万物汇流。
　　
　　有人说，值得珍惜的爱情是两个人因为追求真理而结蒂的情感同盟，是为了共同追寻宇宙天地之心。然而我和他不是。我们彼此相爱是因为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因为互相吸引而燃烧，是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有独钟。这份爱，是因为时间的刻痕和年华的流逝里有我们庄严的承诺与挚诚的陪伴。所以，我不会像杜丽娘那样叹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因为我们把爱的痕迹嵌在一切逝去的美丽中，即使一去不复返，也有彼此为证。我爱他，是因为他温暖的笑容里有对我最深的心疼与宠爱，是因为我这朵漂泊的浮萍在乡野流离的时候，总能听到他真挚的牵挂和召唤，是因为他知道我追寻自由，所以陪着我一起飞。
　　爱是一种道德的存在，但也是一种超越的道德的存在。它是激情的、心灵的、忘我的，同时也是利己的。不利己的爱是博爱不是男女之爱，所以它是一种必须经历的存在，却也是一种必须跨越的存在。也许爱与自由很难和谐是因为它们一个属心，一个属脑，它们就像激情与智慧一样，一样的灿烂，一样的悖论，如同自由是筋骨，爱是血脉。所以自由是最坚固挺拔的，如信念不可摧毁；爱是最隐秘复杂的，如神迹捉摸不透，甚至无迹可循。
　　
　　有人说，我们这代人，是信仰虚无的一代。先不讨论这是否属实，首要的是，错误的信仰是否比虚无更可悲？我们不轻易相信，是因为我们珍视它，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珍视它，我们不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些错误是永恒也无法救赎的，如果我们犯了错误，我们会铭记，从不找借口，来泯灭它的存在，也不会用忏悔，来企图赎罪。信仰的意义之一在于敢于承担自己的行为，而反省的意义在于，承认这种过失，并保证它不会发生第二次。如果一个人所信仰的和他的行动相违逆，那么这种信仰就是一种伪信仰。我们这代人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伪信仰，所以在我们相信这个信仰的实体足够坚硬之前，决不会轻易地付出自己。生命可贵，信念无价，爱它们，所以尊重它们。
　　也许爱注定了要羁绊自由。也正是因为这种羁绊，自由才显得可贵。爱是一道自由永远也无法突破的牢笼，但却从来百死不悔，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飞翔。就是在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激情中，智慧才会涅磐，它们两者才能汇流，理性才能上升为信仰，人性才能上升为道德。不是想得到的时候，注定要失去。而是，在失去的同时，完美才得以完成。也就是，觉得失去自由的时候，这种向往才会发生腾跃，它与爱撞在一起，成就了生命的意义。
　　
　　于是，此刻的下坠让我安然。只有让我在离开自由的时候感到无怨无悔的爱才能让我安然，倒过来，也只有在我奔向爱的时候不感到愧疚和背叛的自由才值得我守望和追寻。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由与爱的撞击发生在此刻，因为维纳斯与狄安娜都是地母的孩子，她们也终于在成为地母的过程中才能从空中走向大地。维纳斯注定要成为该亚，临水照镜的美注定要转化成化育这种美的母体。这是母性的意义，每一个女人都是女娲。
　　
　　于是，我知道我与所有走过这条路线的女人一样，成为英雄。我们在这份悲剧里安然，因为我们像我们信仰的那样付出了自己。我们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是因为良知，不是因为道义，是一种对生命自身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