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美石-个人文章】
我要拨到-
□ 美石
2006-11-07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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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选择的地点是太平洋上一个无人小岛,因为我喜欢海,还喜欢寂寞。我要拨的是一只神奇的表。在我拨到-时,有这两样相伴就足够了。
我在白浪逐沙的海岸脱去衬衫,无所顾及奔到大海里嬉戏畅游,然后斜躺在一块白石上,把自己晒成了烤鸡。这时,寂寞乘着鲜风涌来。我望着海洋一样的天空,听到椰树和槟榔的金曲,从衬衫中再次掏出那只表。
我说过,这是只神奇的表,马蹄形镀金外壳,表盘似一湖翡翠,盘心还镶着微形圆镜,映出奇幻的云波潏影。一枚铜质表针,静止在表盘边缘的图形上。图形有四个,类似古象形文字,两个像阿拉伯数字6和9,另一个像中文的“火”字,最下方的分明是一横。我猜测那个“-”一定代表死亡,它很像一个人直挺挺躺着。
我的导师去了银河系。准确说是银河系的另一个时空或星球。这块表是他留下的。他不相信霍金的《时间简史》,说“时间”与“史”是不能嫁接的,就像冰与炭不能同器。他说这话时很激动,红着脸膛,白发冲冠,胡子都气成了平面。我说这是霍金说的。这使他胡子的平面又向上倾斜了30度。
那么让空间说话吧!
他说这话时声若訇钟,语气坚定得吓人,而且白发和胡子一下子与地面垂直了。他指着墙上的《创世纪》油画说,这是骗人的,不过,这后面有个真东西。说完他掀起画板,从里面的暗室拿出一个绸缎锦盒。
他神秘兮兮坐下来,笑出了金牙。打开那只锦盒,冲我歪了下鼻子,很小心地从盒里掏出了这块表和一张写满篆字的纸条,说,我这就去银河系。你要等十天,再念我的名字和这个咒语,把归零的表针拨到9,我就返回人间了。
说完他真的去了银河系。
二
我并非刻意隐瞒了他去银河系的过程。说实话,我只是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他去了银河系。我却捧着这只表,发呆了整整一天。
说实话,我并不关心霍金的《时间简史》,因为我正在为人到中年发愁。我非常羡慕退休生活。所以等我缓过神,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表针拨到9。我想,这个地方可能标志着退休,因为这个9看起来有点老,而且我的导师向我作了暗示。
我之所以选择9,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陀螺。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在一个灯光璀璨的舞台上疯狂旋转,那些穿黑衣的执鞭人就站在我身边,聊着天,嗑着瓜子,有时还哄堂大笑。他们不时时机地抽上一鞭子,以保持我的转速,还会因发出的分贝吵嚷不休。
我成了执鞭人的玩物,还曾自觉风光,实在惭愧。当我认识到这种性质后,我就陷入了人生的困惑,我正为人到中年发愁,所以我选择了退休,来摆脱这些执鞭人,准备用可支配的寂寞或自由回归自我、了此残生。
三
我念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串咒语,把指针拨到9,我的胡子和头发瞬间全白了。我的个子也矮了不少,脑袋弯在前胸,真与9有点相象。脸上皱纹纵横,像刀割的一样。在深陷的眼窝中,原来黑白分明的眸子罩上了混浊的黄水。我达成了心愿,我退休了。
可是,魔力不只垂青我一个人。我的太太也一下子苍老了,这使我有点不习惯,甚至有点震惊。她的腰弯成了硬弓,也有点像9,仰起脖子时腿就发抖。我们双双去公园,脚一个劲往外撇,有点不听使唤。原来十分钟的路竟走了半个多小时。
而且,当我们在黄叶满地的秋林里畅享自由时,我的支气管出了问题,开始剧烈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年轻时所未见的。我太太敏锐的视力也出了障碍,居然把手里的矿泉水倒进我了的脖子。一个青年见此情景,不由分说,背起我向公园外奔跑,我伏在他结实的背阔肌上,回头见到老伴正弯着两腿,努力追赶着,她表情凄楚又急切,几缕白发在风中飞舞,在我的视线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淡,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就是我变成了9后的第一次遭遇。我在医院打了几个吊针,吸了几次氧,恢复了神志。第二天一早,我坚持出院,这引起老伴和女儿的不满,女儿也有了女儿,她们俨然是我的保护神。
我想到我的自由,就说,现在,我不是陀螺,你们懂吧。然后,我下了病床,不顾大家的非议,走出了医院。
自由就是有念头,还可以行动。
我准备去找良子杀一盘棋。
在82路公交车站,我几乎被拥挤的上班一族挤成相片。事过二十多年,中国人的精神还很顽强,这令我始料不及。
车厢拥挤不堪,人们吵吵嚷嚷,抱怨不休。最后一个中年人给我让我座。慢慢我才听出这些抱怨都是针对我的。
这么大岁数不好好家里呆着干嘛!
出来蹓弯非要这时出来,这不添乱嘛!
讨厌,我最烦这事。不给让座怪不好意思,可是……
我活到六十岁就自杀……
我懂了,我原来到了自杀的年龄。
我带着不该继续活着的惭愧来到良子家,他却不在。隔壁老刘认出了我,说老兄,你要找良子杀棋吧。我说是。老刘叹了口气,说,良子再也没时间杀棋了,都是这棋害了他。
我非常惊讶。他说良子下棋下得不能自拔,老婆弃他去了。一个儿子刚有了仔儿,夫妻就出车祸死了,他现在天天要外出捡垃圾,抚养孙女上学。
天已经暗了,我只能享受自己了。霓虹闪烁,橱窗内外,是年轻人的天下,醉人的笑脸和清亮的笑声使夜活力四射。我想到自己爱吃的红烧鲤鱼,走进一家饭店。
饭店的服务生对我很礼貌,不过,当知道我是一个人只吃一条鱼时,就把我领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我想到了老伴,就说,还是打包吧,我回去吃。
我拎着一条红烧鲤鱼回到家,准备与家人共进晚餐。老伴很高兴。可是,我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一瓶啤酒也只喝了三分之一。我问老伴这是怎么了。她却若无其事地说,还怎么了,年纪大了呗,不仅吃不出香臭,睡觉都睡不实呢。
夜里,我醒了三次,是前列腺出了毛病,小便时稀稀落落,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自由,我自由了吗?这就是我羡慕的退休之福吗?
我决定逆流而上,找寻活着的天堂。
四
我不准备选择6,因为它看起来像个子宫里的胎儿。在厕所里艰难小便时,我念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串咒语,把指针拨到火。
马斯洛说,需求是有层次的。前列腺让我的高层需求搁浅了。你瞧,我重返生理之欲,强大的水流突然直射,使我怀疑自己是擎着一条消防水管。而且,我的血液刹那热满全身……
我吹着口哨,干净、迅速完成了小便任务。转身之后,发现了问题,我的房子和信用卡不见了,我成了一无所有的少年。
我走在绽放野花的草径上,可以闻到自己的身上散发出奇妙的青春期豆香,这种气息与花草的清新在阳光下交融泛滥着,让我几欲跳跃、奔跑。而当一个妖娆的长发女孩儿麂子一样跑来时,这种豆香浓郁得几近扑鼻。长发女孩儿纤细的臂从浓黑的长发两端轻摇,衣裙飞动,悉苏作响,臀在奔跑中一翘一翘的,像只麂子在林光里弹跳。
这个长发女孩儿确是我记忆中的女友,我居然带着中年的记忆重返青春,这很令人兴奋。
不过,一切仿佛不在理智的控制下。
在春天的夜,我俩钻入一片月光桦林,情不自禁缠绕在一起。我成了一匹兽,热切地从她身上嗅着,她喃喃自语,像轻叹,像梦呓。她嘴里的气息深入我的小腹,使我不自觉在她身上滑行。我们扭动着身子,像齿轮一样紧箍在一起。我的爱,我的生命!我这样默念,热烈的心灵,单纯的意识,都倾刻沉浸在明亮的月色中了。
但是且慢,下面她要开始哭泣了。她就要说,我要结婚了!然后她开始颤抖,并执意脱去一切饰物,把自己变成一条美丽的白蛇。说,我要把身子给你!
月进入了云蘙,只有微茫的灯光,在树缝中点缀。我们滚在草地上,哭泣着,摸索着,痉挛着,慌乱、兴奋、痛苦,直到大叫、眩晕。草地上蒸腾起浓烈的豆香……
理智无力阻止疯涨的性欲,让我的心在流血。我们白白的肉体在幽暗的树林下叠陈,泪水像一道流动的闪电,在夜空断续明灭。
我知道以后的一切,你相信吗?我用微凉的手指拭净她的泪水,轻轻地问。
她表情有些忧郁,说,结婚后,我还来找你,行吗?她用手指轻抚我的鼻尖,吻了我一下。我不能没有你,但你要理解我的妈妈,为什么你一无所有呢?
我披上了衣服,满面流泪。宝贝儿,我抚着她的黑发,又说,我知道以后的一切。
她眼睛睁得老大,怪怪的。你会自杀吗?她像白蛇倏然盘起。
我是去自杀了,但没死成。我活在痛苦绝望的边缘,挣扎了许多年不能自拔。直到中年,我突然发了财,娶了个美女,功成名就,但却像个陀螺般旋转。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也许吧!我相信你,但那太遥远了,我该结婚了。
我还知道五分钟后,你离开了我,而且,从此杳无音信。
不仅如此,我的心会在五分钟后疼痛万分,几乎令我昏厥。这时,月光重现,她的样子凄楚又绝情。我迅速吻了她一下,从怀里掏出那只表,毫不犹豫念动咒语和自己的名字,把指针拔到了-。
五
我飘了起来,有类似水中珊瑚的色彩呈现。这是我死后的意识呢,还是真的没死成呢?
我在时光中疾驶,蓝色的光线在脚下飞退。星球无垠,爆炸着,聚散着,我的身体像章鱼一样在太空遨游。只一瞬,就穿越了太阳系。
一个金枪鱼似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太空会有飞鱼?我兴奋起来。在飞驰中,我抓了下它的尾巴。这时我听到一声大叫:
小子,你怎么来了?
那鱼竟是我的导师!他正在银河系之边飞驰,我揪到了他的白胡子。
我不知道!我依旧飞驰,深感宇宙玄妙,老师,你胡子长了。
是相对论,小子。你把我挂在时空之侧了,你不守诺言!他喝道。
我从怀里掏出表,拔了下指针,念动咒语和自己的名字。这同时我动了下脑筋,为了给导师选择的自由,完成这个程序后,我就把表奋力向他掷去。
六
在一片血红之中,我睁开了眼睛。我不愿痛苦地生,现在又开始让一个女人面临生的痛苦了。这很不幸,我不仅没有死成,还因为宇宙的黑暗拔错了指针。
至于我的导师,在我出生后若干年再也没见过。我查阅了有关他的资料,在一本权威杂志上见到如下一行字:
时空泰斗冯无极先生于2006年11月7日突然失踪,疑是抢匪毁尸灭迹。据冯妻介绍,藏于家中《创世纪》油画后秘室锦盒中的名表亦不翼而飞,这块名表是冯先生无价之宝。警方正悬赏500万元捉拿凶手……
这时我突然无声地张开了嘴,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错误,因为我不该把那只表掷给亲爱的导师,那只表一定在未到达导师手中的时候,成了他的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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