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寒鸦-个人文章】
怀念我的母亲
□ 寒鸦
2006-11-15 17:55
收藏:4
回复:36
点击:2634
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母亲于我的印象中,清晰的记忆不是很多,远没有父亲来得那般深刻。
母亲是得病去世的,中风,弥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半年,她已痴呆半身不遂。八十年代前后,在我贫穷的家乡,得了病就意味着是家庭的浩劫,得了大病则直接面对死亡。不单单是因为医疗条件简陋,一般家庭根本就没有能力承担昂贵的治病费用,除了以身体抵抗疾病的折磨以外,病人都习惯了用煎熬来度过死亡前的痛苦。面临绝境,母亲乞求的已非苟延残喘着有待奇迹的出现,而是祈祷一夜之间,安静“幸福”地离开人世,不再醒来。
我家隔壁的“大发”爷,年轻时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二十多年,身上到处是肌肉腐烂的窟窿,流着脓血。经常半夜时分,我被一种凄惨的尖叫声吵醒,那种声音渗透着的痛苦与磨难,撕人心肺。而母亲病后,一直是安静的。
姐姐都出嫁了,哥哥跟大姐夫学徒,家里就剩下父母亲和我。全家人的歇房就是一间破旧狭小的屋子,母亲躺在屋子最里面,一张老掉牙的硬板床支撑着她。热天蚊子和苍蝇“嗡嗡”着飞,冬天则到处是散乱的棉絮。这个幽暗的角落,除了母亲静默的身影,连同融入黑暗的阳光与空气也都已死寂。只有我给母亲送饭时,这里才稍微有些人气,但也只是一潭死水掉进一个石头,泛起的涟漪很快就会平息。我一直不愿意做这份差使,从强烈的阳光下来到这幽暗的角落,眼睛的视觉久久难以适应。母亲就是在这角落安静地告别人间,没有嚎叫没有喧闹,如同年事经久中空气的尘埃,陈旧着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记。
母亲得病以后,基本上说不出话来。开始的时候,母亲很不习惯,偶尔有人来看望她,她伸长着脖子,扯上力气“咕哝”几句,想必是要感谢别人的关心,想要发泄心里的郁闷,但终是无人能懂,耗费完力气的结果也只是换来她自己一脸无奈和别人的茫然。到最后再有人来探望她时,母亲干脆就不出声了。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我猫着身子来到母亲床边的大铁柜里面,偷吃那新出炉就被父亲藏起来的“爆米花”,我欺负着母亲已经有口难言,没想到母亲还是慢腾腾地但很清晰地骂了我一句:“你--这个--好吃--崽”。母亲能说话的时候,说过的许多话我早已忘却,只有这句不甚完整的话,在我脑子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后来听“翠爷”说起母亲,说是你“娘伊”早两个月就该走了,是因为惦记着你三姐肚子的儿子,想分享最后一次作“外婆”的快乐,才硬多撑了两个月。“翠爷”说的也许有道理,母亲过完三姐儿子的“满月”以后的第五天,半夜时分静静地走了,犹如她活在世上一般地安详宁静,怕打扰着别人。我是被父亲从床上揪醒才知道的,父亲让我跪在大铁锅旁,给母亲烧纸,说是“你是唯一送你娘伊的儿子”。我并不觉得母亲离去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甚至在我为她守灵的夜晚,来来去去的人群,鞭炮不断的炸响,让我感觉到一份新奇的兴奋与快乐。在我陪伴着母亲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中,或者我早已知晓母亲会去的,正如我习惯着她的存在一样。
母亲这一生,如果用个符号来总结的话,既不是“省略号”那般连绵不绝,也不是“句号”那般丰润圆满,更没有“感叹号”那般惊世骇俗。她近50岁的生命,如同一个渺小的“顿号”,微不足道着“嘎然”而止。生命的来去对她来说是一种自然法则的实施,无所谓着大喜,也无所谓着大悲。
形容我在世时的母亲,最恰当的词汇就是“弱小”。弱小的身躯,弱小的力气,弱小的话语,弱小的精神,最弱小的标记是母亲的一双脚。母亲是“郭姓”外公的女儿,很小就被送给“胡姓”外公收养,再后来嫁到“朱姓”家中。家的概念对母亲从小就很模糊,这种因为身世的辗转不定,造就了母亲弱小的身体和弱小的灵魂。收养我母亲的外公是远近闻名的“秀才”,有着很传统的家教,于是我母亲被裹过足。或许觉得这样的女儿裹足对家的声誉并不起什么大的作用,何况家里也需要她来参与劳动,于是外婆家最后放弃了给母亲裹足。小时候我见过母亲的脚,有着骨骼错位的畸形的瘦小,就像一块错落无序的根雕又被不高明的手工艺人雕刻成了一砣变形的疙瘩,粗糙、难看、更不好用。
母亲在乡村妯娌之间,是被使唤最多的一个。村里若有什么红白喜事,母亲就给那些膀大腰肥的媳妇们打下手。弱小的身影穿梭在她们的笑语之间,到处可以听见喊“三嫂,拿盘子......三嫂,抱捆柴火来......”的叫声。一直忙到结束,母亲才磨蹭着吃上几口剩饭。母亲的不被人重视,和父亲的粗暴有着直接的关系。还是“翠爷”后来告诉我:你老子对你娘伊可凶了,炒菜油放多了一点点,也会挨上一顿打。母亲的这种弱小,就是在家里,也被看成好“欺负”,上到父亲和姐姐,下到哥哥和我,谁都可以吆喝使唤着弱小的母亲。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就是母亲总拉着我和她一起去小镇上卖菜。这对于母亲来说,是难得骄傲的时候,也是笑容最灿烂的时候。母亲挑着和她身子差不多高的担子,晃悠悠地走在山间小道,逢人会主动打招呼,别人也会恭维她一声:“呀!三嫂。又和你家‘大学生’一起卖菜去呀!”。母亲拉上我,主要是我帮她算帐,可这对我这算得上有点名气的“神童”来说,是极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情。我一听母亲喊,我就找理由躲,实在躲不过,我就带上一本书,卖菜的过程中我什么都不干,就假装看书。
可我还是被来镇上玩的同学们发现了,男的女的都有,特别是里面有一位漂亮的小女生。我其实早就发现了他们,我故意把头低得死死的,把帽檐遮到最低。正当我以为可以躲过这一劫时,母亲却在喊邻村的“狗子”:“狗子,狗子,你们都来了?羊羊在这呢......”。那一刻,我的自卑升华到极致,我的仇恨暴涨到极点,我恨上我母亲,我恨上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我恨她的“无知”,我恨她怎么就听不出同学们的言语中对我的嘲笑呢?我恨她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母亲呢?
同学们一散,我就站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中,我狠狠地盯着母亲吼道:“你为什么喊他们过来?为什么要和他们说话?为什么你是我娘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母亲蒙了,真的蒙了,我第一次感觉母亲是如此的弱小与苍老:那无辜的眼神,那无助的表情,那被儿子训斥却无法知道原因的无奈,那被最宠爱的儿子却用鞭子一样的语言抽打着她的疼痛。她也许想解释什么,但无人可说无话可说,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最后醒悟过来,挑起担子,颤悠悠的身影追赶着我,菜沿路撒了一地......
我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为什么有着那么强烈的虚荣心,或者越是贫穷,人越是需要找一份精神上的富有来弥补。那时候对于母亲的离去,我真的没有感觉多大的痛苦,也没有过过多的怀念。等到长大后,学习与工作经受挫折时,我才觉得自己欠缺着什么,有着无人倾诉无人依赖的失落。这份失落一旦发芽,就深深扎根在心灵土壤中。我渐渐地懂得,人这一生中,母亲的存在意味着什么,“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形容着一种什么样的母亲情怀。儿子对母亲的依赖,就像游子对家的向往,无论家是贫贱还是富有,家,永远是游子最温馨安全的港湾。母亲亦如是。可惜我懂得这道理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
母亲离开人世二十三年,许多关于她的记忆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模糊不清。这个周末我坐车回家,无意中读到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一时间眼睛里有着酸楚的眼泪。我知道我脑子在搜索仅有的往事,心里在呼唤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称呼: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