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阵发凉，世界便顿然黑了、冷了。
　　 一切都黑森森的。鬼魂在大声地吼叫着：“你过来！过来！”他顺着这鬼魂的叫声径直地走了过去，向着鬼魂的身边，向死神的魔掌……
　　
　　 当他的眼前忽然闪烁着朦胧光感时，他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萎缩、痉挛，嘴里含混不清地讲述着，颇如一痴呆者。
　　 那天，他从李小燕家里回来，就见妻一反常态地雄坐在沙发上，表情寒冷逼人。他没有心思来面对这些，甚至不想看到一切。抽出一颗烟吸着，又接着吸着一颗，他的烟瘾上来了，竟没有听到妻子的指责与咒骂。然而，妻子那惊雷般的吼叫再一次地刺激了他：“去吧，去吧！寡妇的野汉子！”天地顿然旋转了起来，他便五脏换位般疼痛地窝在了水泥地上，嘴里猛喷了几口血……
　　
　　 心力衰竭。高血压。大叶性肺炎。
　　 他浑浑沉沉地倒在医院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些天来，他似乎是在做梦，做一场可怕的梦，一场关于鬼魂的梦——
　　
　　 夜空没有月亮，一道宽而长的银河把天空横截成了两瓣儿。他想：这是宇宙的沟，也是人世间不可莫测的鸿沟呀。
　　 怎么，这沟怎么这么宽？这样亮？
　　 黑色的天幕中划落了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他觉得那不是气，不是烟，而是血，是泪。
　　
　　 一阵急切而凄惨的呼叫，一场悲伤而惨烈的哭声，一股股如注的眼泪便绵绵久久地缠住了他，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混顿中，那带着血、带着泪的件件往事在他的大脑里时闪时现地编织着一个畸形的网，在这网中晃动着一付苍白的面孔，这面孔他太熟悉了，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学生李小燕。
　　
　　 鸿沟，啊，这条该死的鸿沟哇。就是这条鸿沟使他心神不安，使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徘徊在死亡线上。
　　 李小燕留下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在忍受着极大的压力和污辱的时候，我真的受不了了。只好就这样地走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其实，我应该把我全部的爱送给守寡多年的妈妈呀！可，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家庭的重担已经把我压垮了，所以学习成绩老是上不来，这回，我又被坏人给……我真是掉进了一条很深很深的沟里了……”
　　 那天，当他看到这封信和躺在河边的尸体的时候，他僵直了，眼睛里流出了他从来没有流过的泪水。
　　
　　 剧，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同事们都知道他不会落泪，即便是他兄弟的去世。于是便与他打赌：“你去看吧，保证叫你流泪，如果你哭不出来，情愿请你吃鸳鸯火锅涮羊肉。”他去了。剧是台湾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他并不是为了吃那顿饭，而是要真正地检验一下自己的感情。一遍、二遍、三遍，结果，他还是不情愿地吃上那顿涮羊肉。他想，这肉真膻！
　　
　　 他清晰地记得河边上那尸体的模样。
　　 苍白的面孔，披散的长发，年轻的身躯在河水的浸泡下涨得森人，宛如她的身体在慢慢地蠕动。惶然间，他想起了学生们无数颗深邃的眼睛，和张张企盼的脸，想起了他整整在那里任教了16年班主任的教室。突然间，他感觉到失去了什么……
　　 晚上回到家里，夜已经深了，没有月亮的夜晚宁静得让人发毛。他打开灯，心烦，又关掉了。风从窗外吹进，萧瑟便笼罩着他。他好象飘进了墓地，慢慢的他便开始了恐惧和害怕，身体随之不停地颤抖着，他猛然又拉开了灯。
　　这一夜，他不仅经历了恐惧与悸怕，还给自己认认真真地戴上了一付沉重的十字架。
　　 他感到，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发沉。
　　
　　 小燕死后的一星期，雨绵绵的。他站在李小燕家门前的杨树下。
　　 小燕的母亲扶着已经歪邪的房门，散乱的头发在秋雨中摆动着，脸上挂满了泪和雨。一声声凄惨的呼唤从她干裂的嘴里发出：“燕——子——燕子，回来呀！”这每一声呼唤都强烈地扎着他的心。泪咸咸的，浑身软软的，他突然感到气短，心跳减弱，仿佛这淅淅沥沥的秋雨都已经变成了泪，他觉得自己在泪水中下沉、下沉……
　　
　　 “哎，三号，苯巴比妥？”护士用冷冷而生硬的语言大声地喊着。他知道，又该吃药了。
　　 药吗，身体上的疾病可以用药来治疗，难道心灵上的疾病也是用药来医治的吗？他愤怒了，猛地把手往后一推“啪”的一声将门反锁上了。
　　 “喂，开门！该吃药了。你怎么了？为什么锁门？快开门？”
　　 一定又有他的洋象好看了。五天前，护士给他打静点，他居然把药瓶摔手榴弹般来了一个自杀爆破。气得医生、护士来了一群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给他一顿臭损：“你连起码的知识都不懂。医疗又不是伤害你，你干嘛跟它过不去？就你还称为什么老师？你把医疗看得那样无效，可我们要告诉你：医疗绝不是欺骗！”
　　 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绞痛。他沉默了，他需要安静。他需要内心的不安和罪过感缓缓地消失，等待内心的痛苦一点一点地耗尽。
　　 啊，让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吧。
　　
　　 夜，悠远而漫长，很静很静。
　　 这时，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转过身来，望着酣睡在身边的儿子。由于好几天儿子没有见到他了，所以今晚儿子说什么也不回家，非要闹着要与爸爸睡在一起。
　　 “爸爸，爸——爸”这不，睡在梦中的儿子还在叫着，两只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咯出了几口血痰。急促的喘息中他深情地将儿子搂在了怀里。他想：儿子理解他，而妻子呢？
　　
　　 下午，儿子的姨姨把他领来了。
　　 “爸爸，你好了吗？”
　　 “哦，吉吉呀，我的好儿子，爸爸好了。还要带你上公园呢。”
　　 “我不上公园！我要让爸爸讲故事。讲好多好听的故事。”
　　 他真的没有心情来满足儿子的要求，更不愿讲述他心中的故事。然而，儿子却执意的犟着、嚷着：“讲嘛，讲嘛！”
　　 儿子的姨姨急忙把他抱了起来，儿子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儿子的哭声使他看见了眼泪，想起了往事。他开始讲了，讲那个自杀的故事……
　　 “她的压力太大了，她的身心和自尊遭到践踏和污辱，她没有脸去见她的妈妈和人们了，她活不下去了……”
　　 儿子认真地听着，两只大眼睛直盯着他。儿子听入迷了，而他却停止了，不讲了。
　　 “那她，她死了吗？后尾儿怎么了？”
　　 “后来，她死了。她的死让爸爸知道了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们，他们还是孩子呀。她的死让爸爸流下了一生一世的泪。”
　　 “那，那我也要死，叫爸爸也多多关心我，让你也哭鼻子，呜——呜——”
　　 “去，混蛋！混蛋！”他暴怒了。
　　 “吉吉过来！别听你爸的，他净骗人。”小姨子愤怒地把儿子拽走了。
　　
　　 什么骗人，骗人？
　　 他活了三十一年，对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甚至一心一意地想把自己生命之火在他的学生们身上继续燃烧。但此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字眼特别地反感。骗人？一个，不，是一群、一代天真浪漫，心灵如一张白纸的孩子们的索求难道仅仅是让别人欺骗？
　　
　　 干裂的嘴唇慢慢地蠕动了两下，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渴了。
　　 昨天，他四肢麻木，浑身酸软。躺在床上连动都不想动。他真的感觉到了委屈：病到了这种地步，却没有一个人来护理，来照顾，连同自己的妻子。唉，女人呐，就是这么个小心眼儿。可小心眼儿也不能放弃了人性啊！这不，因为照看了几次小燕的母亲，就连医院都不来了。寡妇，她当然是寡妇。讥笑谁，我？她？真他妈的放屁！我是一名教师，是教师就绝对不是只教出几个大学生，他更主要的是教会他们真正的生存本领，教他们成为人，成为好的工人，好的农民、好的兵。难道就只为了让他们考出高分而忽视他们的心理、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承受能力吗？就不管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痛苦吗？就让一位本身就已经饱经风霜的寡妇在失去女儿之后独自在痛苦中消失吗？
　　 他渴，颇如沙漠中临死的马。
　　 嘴角痒痒的，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儿子正在用小手拿着一个苹果送到他的嘴边。儿子趴在他的身上，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他心里一紧，一把把儿子搂进了怀里。他觉得儿子太理解他了。
　　
　　 “铛，铛，铛……”市政府大楼的钟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十下。
　　 “十点了，该睡觉了！”值班护士拉着长音提醒着。
　　 报时，提醒。噢，连提醒都带着摧眠的成份。他丝毫没有睡意。他只有不安，一个学生自杀了，做为一个教师难道仅仅需要睡眠？
　　 “爸，爸爸，讲，讲故事……”儿子在梦中呓语着，带着微笑，那甜美的笑便同了天真，同了美好，同了春光。蓦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李小燕，她呢？她的天真、她的美好，她的春光呢？
　　 他不停地在想，在想。
　　 如果那天晚上能与她再谈谈，如果那天晚上把她留住，如果……唉，如果什么呀？哪个教师盼学生成才不象父母望子成龙啊！可这么多人同时蜂挤在一条独木桥上能不出事吗？你让我怎么办，他让我怎么办，我自己该怎么办呐？
　　
　　 夜，深深的，黑黑的。
　　 他便在这慢长的黑夜里寻找着。四周不断地跳动与闪烁着亮莹莹的带有血丝的光，颇有闯进狼群的感觉。时而还发出忧伤的、愤怒的、焦虑的哀嚎。
　　 ——老师你说，我连我们自己的汉语都没学会，怎么还非让我们学英语呀？我最不愿意学英语了。
　　 ——老师，你们对我们学习差的学生很瞧不起是吗？
　　 ——问你呀，你是老师！李小燕有什么错？不就是学习差点吗？一整就把她留那么晚。可我们班的卫生，板报哪样不是她样样在先呐，我们班的玻璃几乎让她给包了呀，你们老是盯着她不放，又损又骂的……
　　 ——老师，这回我们又没有考——好——，我们知道这对你的工资、职称什么的都有影响，其实，我们班别的什么也不差呀！
　　 ——老师，我们不娇气，不象别的班的那些公子、小姐们，一到劳动日就把父母找来。
　　 ——老师，你说李小燕会出事儿吗？
　　 ——老师……
　　
　　 哦，人的尊严是这么的重要，如果尊严被剥夺了，那是怎样的痛苦呀！
　　 他和学生们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嗓子都沙哑了，但他还是扯着嗓门喊着：“李——小——燕，你——在哪呀——”这声声的呼喊带着他的忏悔。同学们也呼喊着，带着急迫、焦躁并夹带着哭泣，这长短不一，高低不等的呼喊声中，带着学生们朦胧而纯真的爱。
　　
　　 ……海水，一起一伏。
　　 旋转，旋转，天在转，地在转，人也在转。
　　 下沉，下沉，心在沉，人在沉，整个世界在下沉。是地震吗？是天翻地覆吗？是……噢，不，不是。
　　 看来，海水是要把他淹没了。啊，海水真宽广，真清澈，真好哇。
　　 怎么，海水是这样的甜？
　　
　　 ——老师，我们来看你来了。
　　 ——老师，你好些了吗？
　　 ——老师，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呐？
　　 ——老师，我们都想你的，真的……
　　 一连串的问话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却是一串串的酸楚上涌，使他那躺在枕上的头不停地来回摆动。
　　 算来，李小燕已经死去14天了。如果在良心上能说得过去，他也不会病到这种地步。虽然他有时会大口大口地吐血，气短，痉挛，但始终也没能抹掉他良心的不安与灵魂上的谴责。他想：罪恶的根源就是他自己。这大该连法庭都难以断明。
　　
　　 他伤心过，那是他在看到李小燕尸体的时候。那是他真正地感悟了：教育是一代、两代或几代人的大事，一旦有什么差错将坑害一代、两代或几代人呐！
　　 他还伤心过，那是他面对妻子对他的诅咒与中伤。对诽谤和中伤最好的回答就是默默地履行自己的义务。他记得这是哪位人物说的。是的，让那些诅咒与中伤见鬼去吧！
　　
　　 “妈妈，爸——爸”儿子今晚梦话格外的多。
　　 他几乎把儿子的全部身体都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深深地忏悔着：原谅我吧儿子，并不是我不爱你呀，孩子——
　　 我辛辛苦苦地为了学生耗着心血，为了能让更多的学生考上重点高中，我们也是忘记妻子，不要孩子的。我们也不容易呀。就这样，我们呕心沥血，血都要熬干了，可到底输送了多少学生到重点高中？到底培养了多少大学生啊？学生们一批、一批地从我们面前离开，走向了社会，走向了家庭，而他们的德、智、体，以及生存能力，自控能力，爱国意识和法律观念又是一个怎么样的呢？还不是出口国骂，智能单一，体质低下的一代人吗？哪怕就是现在的大学生们不也多是高分数低能力的吗？看来我们忽视孩子们的太多了。
　　 的确，这些天来，我是为着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寡妇劳累着，可我这是在弥补着我的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孝敬母亲的大恩大德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解我—— 一位教师深深的忏悔。
　　
　　 “妈妈，妈——妈”儿子醒后的第一声呼唤便是妈妈。人类一切的情感中，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就是爱，尤其是这种神圣的母爱。偌大的世界是缺少不了母亲和妻子的。那么李小燕长大以后不也会做一个善良的妻子和母亲吗？是谁剥夺了她做妻子与母亲的权利？刹那间，他的眼睛噙满了泪水，这回他再一次真正地哭了。
　　 “归——归——”窗外传来几声杜鹃的啼叫，已经到了黎明前的黑暗了。
　　
　　 ……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击倒，又一个浪头打过来把他吞没了。完了，完了——
　　 一张甜甜的笑脸。
　　 哦，儿子，你六岁了吧。六年来，爸爸没给你卖过一次玩具，没有抱过你亲过你，这是爸爸的遗憾呐！爸爸走了，能给你留下什么？
　　 一张淌满泪水的脸。
　　 哦，妻子，你能来让我太高兴了。别哭，别哭。你的怀疑虽然是一个极大的偏见，可生活中毕竟存在着自私与偏见啊，这不能怪你呀。你能完全了解母与子的感情，那你真的了解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感情了吗？
　　 ……
　　
　　 雄猛的海水颇友好地脱下了他所有的穿戴，他赤裸裸地在水中一点一点地下沉。
　　 那水、那鱼，那龙宫，还有那龙女——
　　 妻子终于来了！
　　 妻子喷洒着泪水，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便猛扑过来。
　　 妻理解我了！这意识闪电般穿过他的全身，他沉重的双眼用力地睁开了。
　　 “他爸，小燕的母亲，已经瞎了……”
　　 “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现实！
　　 有谁知道，一个爱唱爱笑的姑娘竞不唱不笑地离开人世？有谁知道，一个孤苦伶仃的母亲在失去女儿之后竞双目失明？有谁知道，学校只为了培养几个高分生，放弃了更多的学生，使他们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人格？有谁知道，一位老师把一个考试没有及格的女学生留下惩罚到深夜，而在这个学生在回家的路上被流氓奸污后自杀自亡？
　　 他的胸急剧地起伏着，他的整个身心在燃烧。
　　 他要高喊：记住，学生们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记住，没有人性教育的教育是坑害国家的！
　　
　　 他喊不出声音了。咸咸的海水已经雄涌地灌溉他的五脏六腹了。
　　 人们惊醒了。儿子哭叫了。妻子声嘶力竭地高叫着。
　　 顿时，病房里穿梭着白色的精灵。
　　 一阵窒息了的气氛把一切都代替了。妻子那抽泣的表白连同儿子的哭声都随着那群白色的精灵代走了，留下来的是他临死前从大小便里喷射出的一滩黑红色的血……
　　
　　『原创』(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