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看守所
　　这样一想，思想就安定了许多，我方才从梦一般现实中渐渐苏醒过来，开始适应环境。
　　我被关的地方是长沙市看守所1号监房，同号子的难友们中，有长沙市“文革”中以武斗闻名的《六号门》造反派的头头段冬云、长沙市西区名噪一时的“玉米大王”、 长沙裕湘纺织厂搞武斗出名的造反派头头任敬安、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中青年近卫军的排长王俊、因表态支持造反派的长沙市供电局的党委刘书记刘大个子……六个高低床共一十二个人，只可惜当时没有想起现在会写一部报告文学似的回忆录，所以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
　　监狱中每天还要学习，那就是由管理干部选定一名难友带领大家念报纸，念完报纸后发言讨论，然后就自由活动。但从来就没有像小说“红岩”一样放过风，也没有图书可借阅。
　　时间久了，我也学会观察难友们，发现其他所有人的心理素质都比我好，都比我精明，都比我开朗，他们到底不愧为“文革”中造反派的精英。他们对于看守所的每一种声音，管理干部的每一个面部表情或者每一句话，就可以准确地判断监狱中的每一件事情，谁要释放了，谁要起解了。
　　变成犯人以后，时间一长，我就第二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第一次那时是一九六二年过苦日子，和我同龄的人都有过同感。这是第二次，可是比第一次更加感到饥饿。他们告诉我这就叫饿牢。
　　他们还告诉我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每一个监房的门口都摆着两只同样的木桶，一个是装饭用的饭桶，一个是犯人用来大小便的便桶。有一次管饭的搞错了，将大米饭盛到便桶里面，结果饭大家照样吃啦，好像没有那回事。于是便得出一个结论：屎臭还有三分香。因为屎是饭的一部分，是人吃了饭以后将营养吸收后的那部分。
　　说这番道理的人举例说：我们的窗外有厕所和厨房，当你肚子饿了时候，你去辨别究竟是屎臭，还是饭香？
　　我听他这么一说，真的去闻窗外那股气味，的确很难区分。
　　我们每餐的饭是一钵一钵用大甑蒸出来的，由大家轮流为首挑选其中一钵，菜也是轮流来分菜。有时候，个别人会为了饭菜的问题而彼此吵起架来。
　　人到了这里面，没有工作和家庭的干扰，于是乎精力都花在如何利用现有的条件来创造一些生活奇迹，就像小说中的鲁宾逊一样。
　　……外面有的难友家属知道里面吃饭不饱，就将猪油注射到牙膏里面，将猪肉制作成肥皂一样，送了进来。
　　……那位叫王俊的小伙子，每天将别人所说的一切故事和有关知识都记录下来，他说他将来出狱后要将这些见闻都写出来。
　　……一位忘记了姓名的难友，原来从事美术工作，他利用当时的解手草纸、写交代的白纸、大米饭、手中的红蓝两种颜色墨水这些简单的材料，竟然制成一付扑克牌。你若不仔细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据说他的罪行是手工伪造人民币：他被打成右派后，家中生活十分困难，因为政治问题他又找不到工作，无奈他只好手工伪造人民币，他知道这是犯法，所以伪造的人民币恰好只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监狱里是不能抽烟的，可是那些瘾君子受不了，他们利用茶叶做烟丝，没有火，他们就用棉絮中的棉花卷成圆条，再将黄草纸把它们包紧，越紧越好，这样就制成了取火条。需要火的时候，用两块床板来回摩擦取火条，估计摩擦产生的温度差不多了，赶紧将取火条扯成两节，用嘴对着取火条的断处吹气，火就有了，烟也可以抽了。但是还要注意不让烟气飘出来，那就用一只灌满水的瓶子，将烟气通过一根稻草管子让其溶解在水中。
　　….…通过墙壁和后面的窗户转递消息，叫打电话。总而言之，小说“红岩”中的情节都被他们用上了。
　　……如果谁快要起解了，他们便将棉絮纺成纱，用纱织成绳，再用绳编织成网袋，这是用来装行李的。你手上带了手铐，只能将行李放在两个网袋中，再将网袋挂在肩上。
　　对“四人帮”一无所知、还沉浸在法律概念中、抱着天真幻想的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真的会被判十年徒刑，他们询问我的情况，告诉我快要起解了，并帮我准备了两只网袋，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们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