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貌似文静，胆子并不小。高空攀援，崖边站立，皆会面不改色。与黑熊合过影，与草蛇斗过智，庆幸的是，它们都没咬我。上大学时身无分文，也敢坐大鸟飞岭南，这后来成为同学的笑柄。还有，可以冷静面对黑鸦鸦的人头放言无忌。并且曾公开调侃过领导、抨击过时政，这也许不太明智，但皆已“此情可待成追忆”。
　　
　　 换一个角度，这并非好事。中国人讲过犹不及、物极必返，就这意思。例子我就不说了，大家可以看每天的报纸。总之，胆子就像当代的生物学和电子技术，就像汽车，就像改革开放，都是双刃剑。有时也要牺牲点别的。就是说大了也不好。为此我一度苦恼过，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是殊途同归，想判断广场上的人从哪条路上来的，非常非常不容易。所以我只好摸着石头过河。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了原因。
　　
　　 这要感谢现代医学技术。这天单位体检，我做完腹部彩超，大夫很快打印了报告，我提着裤子看时，非常惊喜，因为那上面写着两个字：胆大。
　　我的胆大终于有了科学依据。我对大夫说，大夫，怎么能把它弄小点儿？
　　 割了。
　　 我敢保证这个叫吴丽的美眉大夫有古典文学的素养，用词相当精炼。
　　 一般讲是“胆囊切除”，用“割”头一回听说。就像用僧“敲”比僧“推”好似的。
　　 我只是想弄小一点，不想弄没，弄没了也不好。我接着强调。
　　 吃药。
　　 吴大夫依然保持简炼风格。并幽默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提了下上眼皮。
　　 我是说要弄得不大不小，和谐一点。没了不就没胆了嘛，没胆了能干成啥？
　　 她的眼里闪出怪异的光，转过身冲同事努了下嘴，禁不住要笑。我从镜子里看出来了，她可能认为我精神有问题。
　　 那割一半吧，她又说。
　　 我皱了眉头走到外面，听到里面传来哈哈的笑声。
　　 这就是俗人的短浅。我认为。
　　
　　 这以后，我开始从科学发展观出发，准备把胆弄小点，不，是弄正好，和谐嘛。
　　 但是这过程很艰辛，而且始终不见效。药片吃了一大堆，一上B超，还是胆大。后来有大夫说是肝上来的，还有说是脚上来的。所以我又开始以中医头痛医脚的办法搞木火土金水，搞辩证施治，但治疗了近一年，一上B超，仍然胆大。
　　 这次，吴大夫尖声道：唉，你没治了！
　　 这句话语义丰富，有时是一种夸奖、一种崇拜。但用在这儿，好像判了死刑。
　　 我有些不高兴。
　　 吴丽安慰我，其实胆囊没什么用，胆汁是肝脏分泌的，它只是临时储藏点多的，割了不影响什么。你这样太在意，它只会越来越大。你不是怕手术吧？
　　 她放弃了个人风格。
　　 笑话，我又不是没手术过。跟你说，我长这么大没怕过什么呢。
　　 有怕的，你的胆不就小了？她笑。
　　 听者有意。我好像弄明白点什么了。
　　 吴大夫敲了敲圆珠笔，哎，你要不割，我看医院是没办法了。
　　 怪不得你叫吴丽。我走出B超室，心里念叨。
　　 回到家里，我开始反躬自省。最后，我想明白了，我要找点怕的什么事物来试试。
　　 我先去蹦极，可气的是一想到有保护就心静如水。找来美国的恐怖片看，睡得倒像死猪。希望单位领导对我威严一点，偏偏领导都对我和颜悦色。我又去体验恐怖城，原来都是吓唬小孩的。这年头，让我害怕的太难找了。
　　
　　 折腾了半年，我的胆子越练越大。这令我想自杀。
　　 可是，我连死都不怕，我如何胆小啊。
　　
　　 但是，俗话说，在一块石头上坐三年，石头都会热。我柳岸花明了，而且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这全不在我意料之中。
　　 这一天，正驴行天下，后车镜里忽然闪出五个字：请你占有我。
　　 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大脑中突然出现了电影《沉默的羔羊》的片断：剥皮裁缝伽姆在荒凉的音乐里描着口红，挂着耳坠，披上彩衣，赤身作女人状，对着镜子呻吟：占有我…占有我…
　　 请你占有我！
　　 好家伙。
　　 我回过头，透过雨水迷蒙的车窗去进一步窥望，想见这个伽姆的化身。司机却不解风情，急踩油门，把伽姆给甩远了。但有一点我看清了，那几个字可怜巴巴地挂在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上。
　　 这是一个广告词，不过，让我想到了我们社会中的一类女人。
　　
　　 我迅速去了医院，我真的怕了！
　　 报告出来了，如我所料：胆小。
　　 吴丽非常惊讶。怎么怕成这样？怕什么？她死盯着满头大汗的我问。
　　
　　 怕一个字，我回答。
　　 然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借了她的笔，写了一个字：
　　 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