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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流光
□ 借借
2006-12-15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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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多健忘,惟相思不忘。
多年后在江南的温山软水里养老的虎贲大将军,前朝的天山指挥使忧伤地怀念起塞外那场大雪,那一天一夜的生死,和那一对龙凤般的人儿。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对着近处茫茫的雪野,远处削挺的高山,指挥使布满风霜的眼里流露出一抹倦意。塞外的生活与诗人的浪漫吟咏大相径庭,原不该心存幻想。他骨子里那点文人气质在这种粗砺荒凉的生活中只剩了这葡萄美酒的依稀甘醇了吧。而今一身铁甲,一脸风霜,满身心谁都看得到的疲惫还有多少人认得出他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
“大人,我们是继续前进还是转往东面追踪雪盗踪迹?”身后十二铁骑中有人谨慎问。
他没有回答,抬头看向远处的雪山,这里是天山西部,地形与环境险恶,到了冬天生物几乎绝迹。那群亡命之徒会选择这条死路吗?他们已经连续几天搜索过了天山南面与北面,无所获。天山东面驻有朝廷守关军队,雪盗绝不会自投罗网。
他抬起手试了试风向,风力好象加强了,没有先前的刀锋般锐寒,而是微微挟着暖意。暖风?他的瞳孔突然急速收缩,使劲一拉马头,嘶声喊道:“快跑!雪崩!”
马群迅速调转头,一队人马向着东面狂奔。雪地上一列黑色的剪影在苍茫的穹空下显得无比单薄弱小。没有人敢回头看,每个人都拼命扣紧马辔头,与死神赛跑。
天山西部多高山,冬春两季时有雪崩。波及区域片草不留,天山一带的牧人将这块地方叫做死神的嘴巴。跑在最后面的他后背上已经感觉到雪崩前生成的气浪越来越强的冲击力,跨下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跑速欲加快。他手上使劲控制住马速不让它超过前面的马匹,他是这支队伍的指挥使,必须殿后。
身后一重,有物体落在了马背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子一轻,落下了马。他一伸手,紧紧抓住拖曳眼前的马尾,身体被扯成一条直线,马在惊人地奔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他的坐骑是大宛名驹尤擅雪上奔跑,他竭力睁眼勉强目力所及看到的却是让他匪夷所思的一幕:马奔向的是雪崩将要发生的方向。马背上笔直坐着的背影象一柄标枪一样纹丝不动。
高峭的雪山渐渐逼近了,他耳朵充塞着尖锐的气浪翻腾声,断裂声,窿窿的滚动声,那是高处的雪甭泻下来的声音。他惊惧地瞪大双目望着高山上一条白色的巨龙排山倒海般呼啸席卷过来,脑子里一片黑暗,他居然死于雪崩,却不曾醉卧沙场。
“大人!大人!醒醒,醒醒啊!我们安全了!安全了!大人,你已经昏迷一晚上了!”有人摇晃着他在他耳朵边惊喜及至地烦扰。
他一下子坐起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参差的人影,他的十二铁骑表情各异围在他身边,有的神情间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他们逃过了那场大雪崩。
他刚想开口问话,一声长长的狼嚎震得雪粉簌簌纷扬。随后狼嚎此起彼伏。
雪狼!众人变色。这种生存于天山深处的动物,比草原狼更残忍,狡诈。而且体型比一般狼大,动作凶猛,群居更具战斗力。
“狼!啊!有狼!快救我!”凄厉的人声在不远处响起。铁骑们抽出兵器,向着人声处潜去。指挥使看了看所处的方位,一条类似山谷的雪沟,一边是覆盖着白雪的山壁,一边却似一堵冰墙,光溜溜照得见人影。他用长刀在冰墙上斫了一刀,坚硬如铁,只显出一道浅浅的白印。
跟在身边的一名铁骑低声说:“大人,这是雪崩形成的冰障,我们已经试过爬不上去。我们,我们被困在这冰谷里了。”
他恩了一声,想起什么,问道:“你们怎么不往外逃,反而跟着我落到这死地”。
铁骑肃声道:“我们誓与大人同生共死!永远追随大人!其实,我们向前跑也许会被气浪掀倒,这次雪崩规模太大了。迎着雪崩方向死死地伏在它下面,当它从我们上面“飘”过或“飞”过时,我们可能会被留在原地而不被它撵上。这个理是那位先生说的。”
指挥使顺着铁骑手指的方向再次看见那如标枪般稳定的背影,那人穿着件白狐狸皮长袍,墨玉般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指挥使心底的懊恼消失了,毕竟这个抢马的人救了他和铁骑的命。他大步走过去,一抱拳,欲开口谢救命之恩。却被他胸前的一样东西惊住了,那是一张脸,一张绝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看到的脸,这张脸,将指挥使一切关于遥远江南的记忆全部复苏了,芙蓉如面柳如眉,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那张脸突然转过来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一根透明般的手指轻横在没有血色的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姿势。风乍起荡起一池涟漪,指挥使大人楞楞地随着那张脸示意的方向看下去。
这段山谷的下面有一块凹进去的雪地,触目处猩红斑驳,躺着几具狼尸和几具人尸,其中正面对他的一张破碎的脸有几分熟悉。是阿木儿,汉名萧瑟的那个混血儿,大半年前这个雪盗曾经因潜进阿塞城打探城防消息被铁骑捉住,却又给他逃脱,却死在了雪狼嘴里。此刻,活着的人与狼分成两边对恃。那些残暴的面目,正是半个月来他们追踪的悍匪--血洗阿塞城的雪盗。每年这些悍匪为筹集过冬物资都会出来劫掠,这次他们趁守卫阿塞城的铁骑出巡抢了军粮屠尽守军仗着地利几乎逃出追击,却在这里遭遇同样残忍的雪狼。天报应啊,指挥使有些兴奋,随后又有些黯然。看这些雪盗的样子与狼群周旋也有一些时辰了,还困在这里,肯定是找不到出路。以雪盗对地形的熟悉尚且逃不出去,他和铁骑的下场又能怎样?
“嗷”----又是一声长嚎,头狼在发出进攻令了。雪盗握紧手中的长刀,对着跃跃欲扑的狼群,一场血腥对决 即将开始,上面的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刷--刷--刷---几条巨大的雪狼率先扑向挤成一堆的雪盗,张开血盆大口,带起的腥臭气味隐隐浮到上面的人鼻子里。
扑—外围雪盗的刀准确砍中狼身,深深嵌入骨缝一起拔不出来。后面的雪狼却已经凌空扑到,一张口,喀,咬断后者的脖子,血像小股泉水从断了脖子的雪盗腔子里喷出来,洒在雪地上,更是狼籍。
地上!指挥使的目光震惊地看着伏在雪地上正缓缓爬向雪盗群足部的几匹狼,它们在干什么?手握长刀凝神对付空中不断飞袭的雪盗们浑不觉脚下的危险。
匍匐的头狼渐渐接近雪盗,有的已经抬起狼头,狼眼里露出残忍的红,指挥使使劲握紧手里的长刀,不知道该不该失警。虽然雪盗是他们的敌人,毕竟是同类,看着他们死在这些阴险狡诈的狼吻下有些不忍。
旁边突然传来诘的一声笑,一个软软的声音道:“流光哥哥,这些狼可比你手下那些人狡诈,我要那条大肚子的母狼,你别让人碰它。我乏了,睡觉啦。哼,那些人的血真臭,瞎了眼睛还那么凶。”
瞎了眼睛?指挥使诧异,仔细看向雪盗们瞪大的眼,红肿,流泪,眼球没有光泽。他心底暗叹,天灭这些雪盗,他们居然患上了雪盲。在大雪天气极易患上这种短暂失明的毛病,只要闭目休息24个时辰就会恢复。看来这些雪狼跟着他们不是一天两天,直到有把握才将他们逼到这个地方群噬。
指挥使再看向那个一直挺立的人,那张脸却已经消失在他胸前。指挥使有些惆怅,仿佛一树的花刚在他面前开放随即凋谢。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身上有着江南的种种气息为何出现在塞外个苦寒之地?那女孩子,那女孩子的脸,那女孩子的眼,啊,这一生他都不能忘怀的了。
“大人,我们要不要下去帮忙?”铁骑们看着他,他们也看不下去雪盗被狡诈的雪狼撕咬的惨状了。
指挥使将目光看向那个人,带着明显的征询。
那个人侧过脸,脸上光华流转,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整个人像一块温润的美玉,蓝田日暖玉生香。众人鼻中似乎嗅到了清奇的淡香。
“你们的眼睛有什么感觉?”那个人的声音低不可闻,低首凝望胸前微微隆起的一团,那女孩子在那里。
指挥使再次眨了眨眼,隐隐的刺痛从眼底蔓延,他脸色白了:他们也患上了雪盲,而且正在发作。
“嗷呜”-------头狼再次长啸,胜利的啸音。下面人狼混战已经分出胜负,狼们开始享受战果,撕咬咀嚼声大震。夹杂着尚未断气的雪盗呻吟声刺耳地浮荡在清冷血腥的空气中。指挥使睁了睁渐渐模糊的双眼,判断了一下方向,决断地道:“雪狼听觉灵敏,只怕已经知道上面有人。我们不能在这里是等死。趁着它们力疲我们杀下去,能走出去几个是几个。我们---下去!”长刀一挥,就要找位置下去。
手腕上一疼,指挥使长刀脱手却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向那个如玉般的人飘过去。这个人是妖还是神?铁骑们震惊,指挥使却明白自己遇到了武林高手。
“匹夫之勇,嘻嘻……”那个人胸前的脸又露了出来,铁骑们更加震撼。
“笨死啦,流光哥哥还说你会当上大将军,原来只是一个莽夫。”女孩子气息不足声音细弱,传到指挥使耳朵里却如雷霆,是啊,当年他对着父兄立下的男儿成名须大名,不做将军不还京的气势呢?
“流光哥哥,这花我看腻了,你拿去给他们治眼睛。你辛辛苦苦把他们从雪崩里救出来,可不能喂了狼。”女孩子声音越来越微弱,一股浓郁的花香却在空气中舒展。
优昙仙花!
一红一白两朵花拈在透明般的指间,这传说中五十年才开一次的花梦幻般出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怀疑在做梦。
“流光哥哥,你不要舍不得。你不是说过这些守边疆的人才称得上侠之大者么?那些什么盟主啊掌门啊多沽名钓誉。哥哥,你答应五十年后你要再带我来天山看这花儿。”
女孩透明般的手指缩回去,脸隐入那个人胸前的皮裘后,飘出细细一句话:“针刺四白、合谷、内关,以花瓣敷目,立见光明。流光哥哥,我真的乏了,真要睡了。你记得留下那匹大肚子母狼。”
侠之大者。
他们的付出并不是虚空。
铁骑们默然无语,他们想一生将不会忘记这场遭遇,与这样两个陌生的人。
与剩下的雪狼浴血战斗了数个时辰,训练有素的铁骑们终于取得了胜利。靠着怀孕母狼的求生本能,他们跟着它走出了死亡雪谷。
外面是个晴天,西斜的太阳预示着他们在凶险的境地捱过了一天一夜。
十二铁骑一字排开骑在马上目送一骑东去,在他们粗砺的面孔下,被那绝地时细弱声音激起的热血充塞胸臆。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指挥使独自站在一处凸出来的小雪包上,默想着那个如玉般男子临别吟的词。
唱彻阳关泪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这是兄长当年送自己离京赴边塞做的一首鹧鸪天,这个人与兄长是故人吗?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指挥使负手望向如血残阳,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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