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鸟，一只比较常见的画眉。
　　 被主人买回来之前，我在鸟贩子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他将我们许多只塞在一起，运来运去。直到我长大，学会唱歌，才有了自己的笼子。
　　 他们说我的歌声悠扬婉转，真的么？其实有时候我不过是在嘲笑那些将面孔凑到我眼前来的愚蠢人类。
　　连嘲笑也可以当作歌声，人类实在自大自恋得可以。
　　
　　每天，我被悬挂在花鸟市场的店铺门口，冷眼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走来走去。他们忙些什么？无非也是为了一口食水，何必奔命成这样？
　　也许同他们吃的比我多有些须关系罢。
　　
　　经常有些衣衫褴褛的老人孩子，弓着腰低声下气的哀哀来求：“先生小姐老板行行好……”
　　得到的回答清一色的是去去去！外带不耐烦的厌恶面孔。
　　有些老人转过身去时偷偷地擦去一滴老泪；孩童们却只在我的笼子下面仰着小脸笑：“爷爷你看！小鸟耶！”
　　我为他们高歌，引来围观人群无数。鸟贩子赶来介绍：“这是最好的画眉，大家听它喉咙多好！便宜的，只要一千块！……死老头！你还不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当心打断你的狗腿！！”
　　
　　我没有眼泪，然而心里一片泪海。
　　他们说，最好听的歌声如泣如诉。真的么？那我宁可只是一只平凡画眉，只懂得呆呆的快乐。
　　在鸟贩子手里，我吃的最大苦头就是伤了心。
　　
　　过了许多天，这样高的价钱自然没有人肯买我。我日日被挂在门楣上招揽客人，然而我不大肯开口了。
　　鸟贩子以为我病了，急于脱手，将价钱压到五百。
　　
　　当我的目光与他相遇时，他微微一愣。走来问了价钱，扔下钱便提了我走。我清楚的看见鸟贩子后悔的表情：啊！想来是价钱低了。
　　
　　我被换进了一架紫藤编就的笼子，很大的一个，我甚至可以在里面飞翔。
　　他很爱怜地摸了摸我的羽毛，喃喃道：“你放心，放心。”
　　我为什么不放心？他有那样温柔的一双手和眼睛！
　　
　　清晨醒来，我梳梳羽毛，轻声呼唤。他总是准时开门进来，将我挂到阳台上的大丛月季花枝上，为我换水添食。
　　就着月季花的清香，我再度放声歌唱。
　　
　　主人总是爱怜地看着我，伸进一只食指轻轻抚摸我的肩背。我初时躲着他，不习惯这样真切的碰触；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再后来，我喜欢上了这样亲昵的举止，慢慢觉得自己不再只是一只小鸟。
　　真的，我居然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是一只他花了五百块买回来的画眉。
　　
　　喜欢眷恋地将自己蜡黄色的椽在他白皙的手指上轻轻摩挲，感受他的体温，诚心希望他也能感受我的。
　　
　　他将白色的饭粒细细分开，一颗颗地喂我，可以一喂大半个钟头，直到我实在吃不动了为止。
　　我喝的水，都是瓶装的纯净水。
　　每天他都将我放进水盆里，方便我洗澡。
　　他为我清理落下的食物羽毛和其它脏东西。
　　我象个老太爷，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只要睡了吃吃了睡就好。
　　我想，他是喜欢我的。
　　
　　偶尔家里来了客人，我叫的越发欢了；他们总是围住我啧啧赞叹，羡慕他拣了个大便宜。
　　他总是紧紧抿住唇，抱歉地看我。
　　我又记起，原来自己只是一只玩物来的。
　　
　　也有些人学他伸了手指来摸我，被我狠狠一口啄得出血。他慌忙跑来解释：它很凶，不要摸啊！
　　我有些歉意，自己让他难堪了；可是，我还是不许别人碰我。
　　除了他，谁都不行！
　　
　　当一只鸟爱上一个人，该如何是好？
　　
　　我只有这么小，可不知道以前是否也有同样的事情；我只知道，自己爱他，愿意为他奉献所有。
　　我只有歌声。
　　他不要我勉强，说是想唱再唱；然而同他在一起时，我恨不得唱到永恒。
　　
　　我们一人一鸟，平静地过着日子；黄昏的夕阳下，他总伴着我，共看云卷云舒。
　　直到一个女人，打破我们的平静。
　　
　　这个女人染黄了头发，抽着烟，脸上许多雀斑，喜欢咯咯大笑；指甲俗气地涂成大红，最喜欢用臭臭的香烟来喷我。
　　他为了她，开始酗酒，醉了便坐在我的笼子旁边悲哀地大笑。
　　我恨那个女人，不是她，他也不会这样颓废。
　　
　　然而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那个女人。他自己也说自己疯了。
　　我开始可怜他。
　　我们都一样，偏偏爱上不该爱的人。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一死而已。
　　
　　再后来，他终于娶了这个女人，新婚的当天晚上，新娘子同朋友约好了出去玩，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盯住笼子里的我，看了一夜。
　　黑夜里，他不开灯，然而我知道他在看我，一边看我一边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他因为是当事人，所以不明白；或者分明明白，只不肯醒悟。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与鸟类原来是一样的。
　　我挺满足。
　　
　　婚后他们经常吵架，他只会哭，那个女人总是夹着烟冷笑。我恨自己不能开口帮他。
　　那个女人经常说：“谁要你跟我求婚？谁要你当初死死缠住我？现在后悔，离婚就是了。”
　　他每每听见离婚两个字就心痛得脸色都变了。
　　他不答应，从来不答应离婚。
　　我就觉得离婚蛮好。
　　
　　他们一直这么拖着，拖了好几年，孩子都三岁了。是个女孩子，会同她妈妈一样咯咯地笑，脸上也有雀斑。她妈妈恶毒地说，是因为家里有我的缘故。
　　他们开始为了我争吵，她要将我卖掉，他不同意。希奇呢，他一直将她的命令奉为圣旨的；如今为了我，居然胆敢抗旨，也实在难为他。
　　
　　她叫他同我去过算了。
　　我心里巴不得如此。
　　他不行，离了她，他连哭都不会了。
　　悲哀啊！
　　
　　他现在经常醉醺醺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也没有办法。”
　　咿！！办法分明有，就是痛苦了些。
　　
　　那个女人成心养了一只猫，我知道她怎么想的，我不在乎。我只是悲哀，他居然没有勇气干涉。
　　
　　他还是当年那个叫我放心的人么？
　　
　　那只猫居然同情我的遭遇，与我交了朋友。它说，爱上人类是动物最忌讳的事情，准没好下场的。你看我们猫，从来不跟人亲近。
　　这话我信。
　　我知道我活不久了。
　　
　　最后的一天来到的时候，我同往常一样被挂在月季花枝上。猫蹲在我旁边，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我们正在说，今年秋天来得分外早，主人这样早就买螃蟹去了。那个女人带了孩子开门走了进来。
　　
　　她们开始开我的笼子。
　　猫警惕地站起来，竖起了毛大叫，登时挨了一脚。女人骂：“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白养活你了！”
　　它被关在了门外，大声呼号着：画眉！！原谅我！！！
　　我冲它点点头，这哪里是它左右得了的。为我挨了一脚，已经仁至义尽。
　　
　　我被那个女人握在手里，她自然付出了血的代价。
　　女孩子怯怯地：“妈妈，我们将它放走好么？老师说小鸟应该属于天空。”
　　我看着这个即将被污染的纯洁生命，啊！毕竟她体内，还有一半他的血统！
　　女人恶狠狠地说：“你看它将妈妈咬成这样，你还可怜它？你是不是妈妈的孩子？”
　　女孩子哭了：“妈妈！妈妈不要不要我！！”
　　
　　啊，都是这样的，他的血脉注定要被这个女人污染。
　　
　　她的拳收紧了，我窒息。
　　血慢慢从我的口中涌出，滴到那个女人的伤口上。我只恨自己没有毒。
　　
　　听见猫的狂叫，刚回来的他冲了过来。
　　
　　我的最后一眼，看的便是他的泪眼。
　　
　　好吵，不要吵，让我睡。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一死而已。
　　
　　不知我是会被埋在月季花下，还是扔进垃圾桶？我最后忍不住想。
　　
　　也就是想想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