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月
　　
　　一：嫦娥
　　我出生在太古时代，那时候，空气和天空一样干净，几乎连灰尘都没有，鼻尖永远闻着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我们家只是普通的农户，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上山砍柴，再带了家里的五只羊去草滩上放牧。我喜欢唱着歌儿砍柴，看斧头跟着歌声的节奏一次次下落，将树枝切出白色的缝隙来。
　　累了，就坐在大树底下，抱了小羊看着羊群出神。
　　我过了十六年这样平静安详的日子，直到那一天。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高大的男人回身时的样子：他张着巨大的弓弦，肩膀上肌肉浮凸，眼神鹰一般锐利。阳光下，他猛然回转身来，黑色的大麾扬起利落的弧度；随着弓弦的颤音，我的面庞擦过一股寒气。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神。
　　他射死了一只扑向我的云豹，我却知道他其实射中了我的心。
　　他走近来，微笑着说：“我是后羿。”
　　
　　二：后羿
　　我已经追了那只云豹五天，西王母一定要它的性命，还不肯告诉我理由。女人啊，真是让人搞不懂她们都在想些什么。我猜，她不过是看中了它的皮子，想拿了来作件皮袄穿罢了。但是我为了得到长生不老的灵药，就只能服从她。
　　结果我遇见了她。
　　大榕树下，她穿着鹅黄的衫子，抱了一只小羊坐着。苍白的面容，瘦弱的双肩，清脆的歌儿响彻田野。
　　我迷失了，魂魄似乎随了她的歌声飘去了遥远的什么地方，甜蜜的。
　　然后我看见了那只云豹，它伏在她背后的树上，正要向她扑去。
　　即便已经看见了它的尸体，我的背脊还在冒着冷汗，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我对自己的箭法从来都很自信，只有这一次，我害怕自己会伤着了她。
　　看见她安好，我总算落下心头的巨石，忐忑地走过去对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希望她曾经听说过我。我，我五天没有梳洗了，头发是不是很凌乱？身上可有汗臭味？
　　她看我的眼光单纯而平静，哦，她没有听说过我，我有些失望。
　　她对我微笑，苍白的面庞瞬间光彩照人。她说：“我叫嫦娥。”
　　
　　三：西王母
　　我永远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冷着面孔看人间的分分合合。有些事情我也知道结果，但是，那又如何？
　　
　　四：后羿
　　我去了嫦娥家提亲，那对老夫妻欢天喜地的答应了。我给了他们极贵重的聘礼，为了她，值得。
　　西王母居然将那张豹皮送给了我们，说是算作我新婚的贺礼，事先说好的灵药自然也给了我。她不是很想要这皮子么？怎么反倒给了我？
　　我没有时间去想，我满脑子都是嫦娥。
　　婚后，我将宅子翻新，尽力布置得舒适。豹皮我铺在了新床上，希望嫦娥会喜欢。
　　我还买了好几个丫头给她作侍从，这样她就可以舒服自在地唱歌，不必再过以前那样的苦日子了。
　　我是真心地爱她的，我甚至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将灵药交给了她收藏；等有机会再从西王母那里要一颗来，同她一起服用。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满？
　　
　　五：嫦娥
　　后羿给我布置了一个舒适的家，我可以整天坐着唱歌而不必伸手做任何事。
　　然而我寂寞。
　　后羿每天早出晚归地同他的朋友们舞刀弄剑，甚至常常不归。即使回来，也是喝得醉醺醺地满身酒气。
　　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酒气，再不是以前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了。
　　我已经沉默了很久，久到再想张口才发现已经忘了歌词。
　　我同他商量，要求出去工作，哪怕还是砍柴放牧也好，我要出去。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想来是觉得我这个女人真不识好歹，放着少奶奶的尊贵日子不过，倒要去作丫鬟。
　　他说：“你再等等，习惯了就好了。”
　　我只好等，直到再忍不住去跟他提。
　　他忍耐地看着我，表情严肃了：“我后羿的妻子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嫦娥，这样的日子你难道还不满足，你到底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不过想要回到从前，那放牧砍柴的自由生活。
　　面对他陌生的面孔，我转身逃走，不肯让他看见我不争气的泪水。
　　而他，没有追上来。
　　第二天，他带回来一只雪白的小兔子给我做伴。他将它丢在我怀里，板着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
　　这个男人实在是爱我的，我扑上去给他抱住，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好了好了，你莫要哭嘛，这、这……”我不管，哭的更加起劲。他只好就这么抱着我站着，一边四处张望有没有仆人经过。
　　那一天我是幸福的，可是也就只有那一天了。
　　
　　六：西王母
　　看他们沿着命运的轨道一步步前进，我的心疼的几乎要被绞碎。然而我必须继续维持冷漠的表情，高高地坐着。他们至少还有悲欢离合可以将时间轻易打发，我呢？
　　我已经坐了无数年，疼了无数年；将来还要继续地坐下去，疼下去。
　　他们将会被无数人疼惜，谁又来疼惜我呢？
　　
　　七：嫦娥
　　那天哭了之后，我的生活还是没有改变，依旧每天坐在床塌上抚着豹皮出神。那只小兔儿安静地伴着我，偶尔跳一两跳。
　　我跟他提议我也同他去学弓箭，他大笑得几乎呛咳：“嫦娥！那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女人家，还是安生地待在家里罢。”
　　我大怒，原来，原来在他眼里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哪里是真心想学什么弓箭，我不过想朝夕伴在他身边，看他张弓的雄姿。
　　他原来不懂我！
　　将长发梳起，我暗暗拿定了主意。
　　
　　八：后羿
　　那天没有任何异样，早晨起来她喝了一碗粥，还微笑着送我出门。
　　最近我确实有点冷落了她，想来她是寂寞了。于是我决定晚上早点回来陪伴她，这样她也许就不会这样不快乐了罢？
　　
　　九：西王母
　　我冷着面孔疼着心看着他们擦肩，毫无办法。
　　其实我宁可什么都看不见，作一个快乐的无知的神仙。
　　
　　十：嫦娥
　　他这样不珍惜我，我要他永远后悔。
　　我毅然决定离开他，不是因为赌气，我只要他永远忘不了我！
　　哪怕是因为恨我也好，至少疼痛的就不是我一个。
　　要离开他，就必须躲到天上，我想起了他的灵药。
　　一颗刚好够我飞上天宫，但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带走。
　　那只小兔子，是唯一能够证明他爱我的东西了。
　　我分了一点灵药给它，这样它就能够跟了我飞上天去。至于我，我根本不稀罕什么天宫，既然剩下的药量只够我飞到月亮上去，那我就去月亮。反正、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
　　
　　十一：后羿
　　特意提早赶回来陪她，听见的却是她偷了灵药升天的消息。
　　家中空荡荡的，仆人们全都躲开了我。很好，你们全都躲开我，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算了！
　　床塌上她惯常坐的地方，豹皮已经被磨秃了毛。她再不会回过头来看我，对着我悲哀地微笑。
　　一时气愤，我冲出去对着月亮射了一箭。刚射出去就想起那张磨秃了毛的豹皮，突然就明白了我那不快乐的妻子的心。
　　我真的伤到了她！
　　已经射出去的箭是没有办法拿回来的，而我用的是我的射日弓啊！
　　嫦娥！你竟然想要死在我的箭下，要我后悔一辈子么？
　　急忙补了两箭，将之前那支顶偏了轨道，保证了她的安全。嫦娥，我不怕后悔，我已经在后悔，但是我决不能再伤害你。
　　你等我，我一定要亲自跟你道歉，我们继续一起生活，我教你射箭，陪你砍柴；你愿意做什么我就陪你作什么，我们永不分离。
　　
　　十二：西王母
　　冷冷地看着台阶下跪着苦苦哀求的后羿，我心里翻江倒海。后羿，你可知道，那灵药只有一颗，我原本是想让你们分食，白头到老。
　　你跳起来骂我冷血，骂的好。
　　你不知道，当年我成仙的代价，就是脸上再也不可能有表情。
　　你们至少还有爱，而我，连爱也被剥夺了。
　　我这受了诅咒的命运，居然要这样坐到天荒地老，我又该去骂谁冷血呢？
　　
　　十三：嫦娥
　　站在月亮的边缘向下界张望，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我的父母，还有他……
　　箭矢飞来的时候，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又看见了他天神一样的雄姿，张着弓的手臂，黑色的大麾。然而我居然还活着，必须在这清冷的广寒宫里住到永恒！
　　后羿，你不杀我，我恨你一生！
　　
　　十四：吴刚
　　我在这清冷的广寒宫里已经住了无数年，我一直想走，可是西王母对我说这里才是我的结果。于是我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她。
　　她带着坚决的表情站在月亮的边缘，即使箭矢飞来也不闪不避。她甚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动人的红晕。
　　我明白了，西王母，我的结果的确在这里。
　　她活了下来，发了好大的脾气。其实她根本没有说话，我是从她闪耀的双眼和紧抿的唇瓣上看出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不管她的过去，我只知道，将来我要好好照顾她。
　　这个女子，叫做嫦娥。
　　她总是坐在桂花树下抱着她的小白兔发呆。我很小心地在旁边砍树，慢慢地砍，小心地砍，不能真的砍倒了它。一是怕伤到她，二是砍倒了树我就必须离开月亮了。
　　我不再想离开清冷的广寒宫，或者说我不想离开苍白的她。
　　我知道她爱的不是我，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够每天看着她，陪着她就很满足了。
　　我们从来不说话，我砍我的树，她发她的呆。
　　默默的，我们互相陪伴，过了许多年。
　　想来今后还要继续过下去。
　　
　　十五：西王母
　　他们骂我，所有人都骂我，只除了吴刚。
　　我到底有些什么错？我不过让他们相遇，是他们自己相爱，相恨，怎么现在全都怪我？
　　莫非他们宁可从未遇见过么？
　　这么多人里，只有吴刚是快乐的，我甚至经常可以听见他快乐的伐木歌。
　　难道说全世界，真正快乐的只有吴刚这一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