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羽翼.妖精-个人文章】
银环
□ 羽翼.妖精
2007-01-12 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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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银环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了,一个月,梦里梦外,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双眼睛。他看着她,看着她,怜悯地,又那样冷漠,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与他携手了整整五十五年的老伴。那么陌生的眼睛,真的是在看她吗?五十五年了,不,六十年了,他一直都是温柔地看她、爱她的;可为什么,偏偏要在他咽气的时候,用这样审判的目光来看她?
难道他知道了?
不可能!那两桩秘密已经在她心里埋藏了五十五年,对谁都没说起过,他怎么可能知道?再说假如他知道了,难道还能同她过一辈子?
但他分明又是用那样的眼睛看她,临死前,直直地瞪住她,右手抖得似抽筋,还硬撑着抬起来伸向她——别人都说邓老汉是太舍不得她了,想抬手摸摸她的鬓角。真是那样吗?为什么她自己却觉得他其实是想指住她,指住她,对儿孙说:她是个杀人凶手!
老头儿的手抬到一半就断了气,他抬手的目的自然也就永远成了谜。可邓银环心里永不能塌实:不!他不可能知道!
她还记得很清楚:儿时居住的大屋子,木头的,每年年前都要重新漆一回;地面儿都是大麻石铺平了的,跌在上面特别的疼。父亲特地为她下令锯掉了垂花门内所有的门槛儿;又给她在后花园装了秋千架子,还将邓福祥指给了她做小厮。那时侯,人家管父亲叫“邓老爷”,管她叫“大小姐”。
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她日日只是玩,从不绣花纳鞋——邓老爷说了,就凭这张脸蛋,他的宝贝女儿就是什么都不会,将来求婚的也会挤破头,所以一概不用,只管玩!池塘里的莲花开了谢谢了再开,她带着福祥和丫鬟小翠满园子撒野,或者说是他们带着她,反正没有谁敢说个不字。也就是邓福祥,轻声慢语地讲几句她能听进去,余者一概无人敢管。闹到后来连邓老爷也要感叹:好象福祥才是她亲爹!
十五岁时,说是皇上倒了,她没弄明白,反正她的世界只在这园子里,父亲、与福祥就是她的天;后来父亲突然叫她跟他的部下习武,说是防身用。银环小姐别的没学成,只一手枪法不错,虽不能百步穿杨却也勉强百发九十九中。出师后天天在外面野,打些鹿、兔回来加菜。邓老爷有时也念几句:“一个丫头家天天在外面疯成何体统!就打回几只畜生来,也还不够枪子儿钱!”邓大小姐哪里听话,一味胡天胡地,只差把个县城翻过来了。
二十岁,这天有个好太阳,银环小姐起迟了,日当了头才清醒。丫头们都不知哪儿玩去了,她也不叫人,自己倒了杯茶喝着;揭帘子出来一看,满院子静悄悄的,廊子上鸟雀也都不吱声儿。银环信步走到外院去,依着门抬头就看见小翠正洗衣裳呢,边洗边扭头抿着嘴笑;井栏边福祥正帮她打水,也是笑的。后头架子上晾着的分明就是福祥的衣裳。
银环呆了呆,看他们眼角眉梢简直就是用糨糊粘上的,哪里分的开;连她站在院门口半天了都没发现。他们,多久了?!转身就走,抬手将茶钟在路上砸个粉碎,方才惊动了院外的两人。福祥一呆,道:“准是大小姐起了看不见人发脾气呢。”小翠边站起来边在身上擦干了手,忙忙进院子一看:银环正坐在廊子上生气,见她进来,冷冷地笑了一声,道:“很好!小翠,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丫头!”小翠浑然摸不着头脑,刚想辩白,又听大小姐吆喝道:“快打水来给我洗脸!我还有事呢!”
谁敢忤逆大小姐的意思,小翠赶紧服侍银环梳洗了,又给她换了件衣裳。大小姐也不要人跟着,一个人出院子去了。等她走远,福祥凑过来打听是怎么了,小翠也说不清,只当是使性子,过半日就好了的,回去洗衣裳不提。
邓老爷正要用午饭,远远的就听见宝贝女儿尖细地叫爹。银环小姐今儿梳着一条大辫子,头上半点花翠也无,只耳朵上两颗大红玛瑙坠子来回打秋千。穿着石青的箭袖,束着桃红色的腰带,红菱裙子湖水般起伏。一路奔来,额角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神色有些恼怒。邓老爷心说不知谁又冲撞了这个丫头了,面上只笑眯眯地叫:“环儿,来,跟爹一起吃饭。”
仆人们看着情形早就退出去了,银环跑进来把门一关,扑到父亲怀里:“爹,我要福祥!”
“他不是在你院里吗?”邓老爷还是笑眯眯地,“怎么,他不好了?”
“不!我是说,我要跟福祥成亲!”银环狠狠地跺脚。
“女儿,你可是我邓府的千金小姐,那邓福祥是个什么东西?一介家奴!你在说什么呀?!”邓老爷大吃一惊,以为女儿被太阳晒糊涂了。
“我不管!反正除了他,我谁也不要!”银环一仰脖子,“就凭小翠那骚狐狸,也敢同我抢!”
邓老爷真正呆住了,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真是他女儿?
从没打过女儿的邓老爷狠狠扇了银环一耳光。
银环惊愕地看着父亲,他气得面上青筋都暴出来:“你给我滚回去老实呆着!”
她慢慢站起来,歪头看了父亲一眼,冷笑着摔门出去了。
邓老爷气倒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
当夜,邓老爷淹死在荷花池里,据说是失足落水时脑袋正巧磕在池栏上了。只有银环才知道,是她埋伏在园子里袭击了父亲,亲手砸了他的脑袋——那并不比砸碎一盏茶钟难。是她亲手推他下的池塘,又在旁边等了一个多时辰,确定他是真的死了才回屋去的。回去时又正巧撞见了小翠,也不过说睡不着在亭子上坐了会就掩饰过去了。
等发丧完,半年之后小翠又被发现淹死在荷花池里,死状同邓老爷一模一样。邓宅惊慌失措,说是园子里闹鬼,于是合家搬到邻县去了。
邓老爷一死,原配孔氏又早已过身,余下的姬妾们都被银环打发掉了;也有几个远房的表亲妄想来分遗产,叫银环领着家丁们打出去了两个才知道这个孤女原来不好欺负。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捧着礼单上门求亲去,又被打了出来。银环放出话:再有不要命的,只管来!这才绝了那帮人的邪心。
第二年银环就同福祥成了亲。他是她的家奴,跟了她姓邓;如今他是她的丈夫,她又跟着他姓邓。福祥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银环长辈已死,全家数她最大,就这么着,靠着祖上的产业与银环一手好枪法,日子到也消闲自在。生儿育女,鸡毛蒜皮,一晃就五十五年过去了。
福祥到底知不知道呢?她猜着,琢磨着,想不透。
窗外好大一个月亮,明晃晃,照得她睡不着。睡不着正好!她实在怕死了那双眼睛。
突然间,她听见窗外有蛐蛐叫,青蛙叫。奇怪,她这屋子又没有花园,怎么听得见?为什么今天的风声这么大?为什么树叶儿摇得那么响?为什么她又想起了爹和小翠?
动弹不得,鬼压床一般的,她只能看着月亮,连转一下眼珠子都不能。她明白她是要死了,吸不到气,爹和小翠掐着她的脖子呢,啥也不说,就是那么冷冰冰地狠狠掐着她。银环忽然大笑,无声的,笑得喉咙里咯咯作响。她歪着头看住她爹和小翠,心里面叫:“你们恨吧!我杀了你们!还跟福祥成了亲!一辈子舒舒服服的,活到七十五岁,末了还是寿终正寝!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去恨好了,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渐渐地,她的意识模糊了,可脸上始终带着笑,笑里面还透着一股狠劲儿。
四邻感叹:真安详啊,睡梦里去的,还慈祥地微笑着,正是最上等的死法。这邓老太真是好福气!
再度醒来时,银环发现自己浸在水里,她可以游泳,可以思想,却不能说话,她看不到自己,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很臭,她却不能离开;淤泥很脏,她却不得不将淤泥塞进嘴里。即便如此,银环还是知道自己是死了的,而且投了胎。她杀了两个人,却美满地过了一辈子,还重新投了胎!她越想越兴奋,简直又要笑了。
所以当有一天她被网子拉出水的时候也是满不在乎的——她并非鱼虾,不会有人吃她的,一定会将她抛入河中放生。
谁知这张网居然专门是来捉她们的,不止她,许许多多同她一样的怪物都被捉了上来,关在舱板下。后来她被带到菜场上,这才晓得自己先原来是一种叫做“龙虾”的东西。
龙虾?是什么?听都没听说过。
他们被人买了去,养在盆里,取了刷子同剪刀来。女人拎了一只龙虾,刷外壳、刷肚腹、剪虾脚、剪鳃壳、去鳃毛、剪头壳、抽尾筋。银环隔着水看不清楚,等被剪下的腿脚与沾满脑黄的头壳落入水盆,头壳上的两只眼睛尚且骨碌碌地转动,她才突然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她想尖叫,想逃跑,却只能在水盆内喷出一连串的气泡,拍出几点水花。
终于,轮到她了。银环竭力去够那个女人的手指:夹她!把她夹出血来!看谁还敢惹她邓银环!可那少妇分明是个内行,懂得捏在龙虾的肩背处去刷洗。银环只好死死夹住伸来的刷子,挣扎间看见少妇的面容,这才吓软了手脚——那不是小翠是谁?!再看旁边,赫然是福祥与邓老爷。他们都穿着奇怪的衣裳,做着奇怪的事。
剧痛中,银环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脚,都被剪掉了,她再也无法自保!
这是报应吗?是惩罚吗?是赎罪吗?她?邓银环??
保护一层层失去,生命愈近尾声。当沾满了同类脑浆的剪刀向她眼睛伸来的时候,她突然狠狠弓起身子,拍打着尾巴,将污水洒得小翠一脸一身。我杀不了你,也要你付出代价!
小翠嗳呦了一声,躲闪间手指在龙虾壳上刺破了,冒出血来。吃痛间便松了手,银环又落回盆里。她哈哈大笑,原来即使转世,小翠依然不是自己的对手!福祥闻声忙过来问是怎么了,给她擦脸包伤口;又说我来洗吧,你理菜去。
银环眼睁睁地看自己身首异处——福祥恨这龙虾刺破了妻子的手指,下刀分外迟缓,他故意慢慢的剪——外壳碎裂的声音撕裂了银环的得意:他是为了她在报仇!
一刹那,什么爱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不,她不能就这么死去,死了还要被他们吃掉!她恨!
头已落地,无首的银环最后弓起身体,将满身的怨恨随着污水一同泼向福祥。她听见福祥说:“这龙虾真凶悍,头都没了还要挣扎。”于是得意地又笑了,笑容里透露着一股狠劲儿:好!这辈子还给你们,下辈子我会来报仇的!
再下辈子,银环惊骇地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河里,依然是一只龙虾!末后,又被小翠一家吃掉了!
再再下辈子,依然如是。
作者签名: 当妖精的羽翼缓缓扇动,周围的人,全都开始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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