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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一夜情多少
□ 且看浮云
2007-01-12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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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空闺的寂寞,不足为外人道。她仍是娇艳如花的年纪,痴缠所求者众多,可心,已如槁灰。舞裙空锁,妆台尘积,十载年华,尽付水流东。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一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相思无穷已,哀思何处寄,泪痕和残酒,含泪倚窗泣。她的歌,她的舞,她的才情,她的容颜,埋在这青灯微尘里不见天日,情何以堪?世间知音难觅,黯然拍遍栏杆。
胭脂磨墨,兰花做笺,她将辗转难眠的心意,充盈指尖,能倾诉衷肠的,竟只有十几年前的那个白衣书生,而今已贵为舍人的白居易,可还记得那个歌舞升平的午后,可还记得那个轻歌曼舞的艺人?
16岁,她已出落得清丽无双,黑亮的长发乌云般挽在耳际,斜插三两支路边随处可见的清雅野菊,粗布衣服,掩不住身段的窈窕婀娜。
父亲是一名落魄的乐舞艺人,盛唐歌舞昌荣,艺人不计其数,有风华绝代的名门贵客,也有地位低微的茶肆弹唱人,每日里早出晚归,换几个辛苦酒钱。她是在父亲的乐声熏染下长大的,学琴习箫,能歌善舞。家中虽然穷苦,却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承欢膝下,虽苦犹甜。
母亲找相士算过了命,说她将来要生逢贵人享尽荣华,因此尽管这长街上媒人踏破了门槛,她说不嫁,就由了她。
她自有她的道理。乡野村夫、商贾街贩中,不乏眉清目秀者,但都失之粗鄙。 她记得去年赶庙会,有书生白衣胜雪,在镇上夜晚的街道袖手观灯,她被人群挤到他身边,一个趔趄,几欲跌倒,是他伸手扶住了她,还道:“姑娘,小心了。”他温和的笑容如着墨的宣纸,层层浸染,让她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自那刻起,他就深植入心,不肯或忘。只是这样平庸的小镇,人家那样朗朗的风采,怕只是偶尔羁绊于此的旅人,早已不知游至何方了。可那是一个梦,遥不可及但是无法忘却,她有的是美貌和青春,她可以等待时机。
那日提着食篮走在街道上,两个孩子冒冒失失的闯过来,她躲避不急,食篮脱手而出,翻滚至街心,一地狼藉,她飞奔过去收捡,不妨一顶绿呢软轿由远而近,被她挡住了去路。她忙不迭的让开,轿夫已经开始喝骂,一双保养良好的纤手掀开轿帘,轿中人细细的打量着她,那是一名中年美妇,眼波流转,眉目间春色盎然。她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一阵风吹来,她举袖遮脸,飘然欲飞,那美妇并不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轿子便载着她渐行渐远。
次日,有贵客临门,她跑了去看,原来是那轿中美妇,此来竟是为她。美妇经营着一家歌妓馆,昨日看中她身姿轻盈,容貌俏丽,要聘她去歌馆。那时节,穷人家度日艰难,女娃儿稍有姿色的,都送了去歌妓馆。可父亲并不愿意,他只要他的女儿嫁夫生子,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她并不知道歌妓的生活是怎样的,只是想起了那白衣的书生,她想,去了那里,总有见到他的一天吧。
父母拗不过,只好随她去。歌妓的训练是艰苦的,好在她从小就有底子,也明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很快,她就脱颖而出,清雅动人的歌喉和高超的舞技,使她迅速成为驰名徐泗一带的红牌艺人。
一晃三年,光阴荏苒,年华似水长。歌舞的薰陶,更是让她艳若桃李,轻如飞燕。多少王孙公子望眼欲穿,一掷千金,只为她一只舞一首曲。白衣的风雅之士见得多了,只是没有那个书生。历经了繁华似锦,见惯了虚情假意,厌倦了逢场作戏,她的心已如经年磨砺的手掌,包裹上了厚厚的老茧,轻易不会动情,而他,就是一个遥远的梦,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微笑招手,又在她晨起梳妆开门迎客的乐声中悄然淡去…
她早已累了。竹帘漫卷,斜倚窗槛,馆内一片歌舞升平。歌妓的表面是风光的,地位却是低微的,要一个好的归宿,是何等的艰难。她的目光梭巡在那些达官显贵之中,希望能够找到可托终身之人。
他来的正是时候,徐州守帅张愔,三十几许,虽是一介武官,却性喜儒雅,颇通文墨,对她的舞技推崇备至。他不惜重金,礼聘于她,引得姐妹们艳羡不已。做妾罢,事到如今,还有何求?一朝为歌妓,从此无归路。
张家妻妾成群,将军却对她却情有独钟。为了取悦她,于风景绝佳处专为她盖一间燕子楼,楼前湖光山色,波光粼粼,楼后修竹成林,美不胜收。两人常常并肩携手,在燕子楼上看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在湖边杨柳下侃侃而谈,喁喁低语;花前月下,相偎相依,说不尽的恩爱缠绵。他是真心的宠爱她,而她,感动于他的宠爱。
一日,侍女传话,说有贵客到,要她盛装歌舞,以酬嘉宾。这样的场合她是常常随侍左右的,或歌或舞,一展才艺,在宾客如醉如痴的叫好声中,作为主人的他光彩满面,顾盼生风。
白居易,官拜校书郎,他的绝世才情,使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她记得他的《长恨歌》,她敬慕他的才艺,因此她着了艳红的轻纱云裳,准备了霓裳舞衣曲。她是存心要在贵客面前给将军挣脸面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白衣胜雪,端坐一方。她莲步款款,轻踏鼓点而上,舞至面前,她为他斟酒。她怔住,她慌乱,她恍惚,她斟酒的纤手颤抖不已…竟是他呵…是他…那个多年前的白衣书生…那灯会上的朗朗笑容,而今,同样绽放在她的面前,而她,欲哭无泪。
她以为再也见不着他了,她以为已经忘却了他的相貌,而此时看见他,多年前的那一晚却是如昨日般,历历在目。他微笑着对她一辑,期待着她的歌舞,他哪里还记得她?他何曾注意过她?他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他望月断肠,为他临风流泪,而这个女人,姓关名盼盼。
她唱“长恨歌”,且歌且舞,乐声更急,她跳“霓裳羽衣舞”,指若兰花,颊如莲萼,体态轻盈胜云燕,舞姿飘然赛飞仙,她旋转、前行、回望、顾盼…她将她此生全部的风情舒展于他的面前,她如荼蘼花开层层绽放她的艳美与娇羞,她为他而歌,她为他而舞,她为他而存在…她看见他的眼神在不断的变化,淡然…专注…惊艳…入迷…沉醉…他悚然动容,他如醉如痴,他望着她的身影,不知今夕何夕…
她笑了,可是泪却在旋舞之际纷乱如雨,此生能见他一面,心愿已已,从此山高海阔,只怕后会无期了。
鼓声停,乐舞歇,她凝神而立,望定了他。宴客厅里,寂然无声,廊间的画眉,啾啾声脆,阳光自窗牖间漫入室内,她在光华中美艳绝伦。他已微熏,不知是为这满眼春色,还是因了陈年佳酿。他看着她,美人眉宇间痴情难掩,娥眉轻蹙,那眼中缠绵的风情几乎让他难以自拔。良久,他回过神来,借着醉意,大声喝彩:真正是“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
她恍然而悟,她惨然而笑。她终究是别人的妾侍,即使倾城也枉然。她缓步上前,素手执杯,谢他赠诗。她知道,从今而后,因了这翩翩才子的一句话,盼盼的艳名,将香溢四方,可她在乎吗?浮世微名,于她一个女子,又有何益?她的一颗心,早已随了他去,融在那白衣的襟怀间,山穷水复,永无归期。
那一天,他们相谈甚欢,才子佳人,惺惺相惜,世间知己,不过如此。那一天,他大醉而去,她借着酒酣,朦胧着泪眼,狂舞高歌,全然不顾张愔探究的眼神。那一天,她寻回了曾经丢弃的梦,然后又被这个梦抛得更远,可她终于了却了心愿。她痛彻心肺,她心如刀割,但她终究做了一回自己,这世间,又有多少人,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歌,为自己而放纵的呢?
一别经年,他杳如黄鹤,她认命。他们夫妻仍是恩爱如常,她对他的温柔,更胜从前,只是他再没有提过那个白衣书生的名字,他们似小心翼翼约定了默契,任他烟雨般悄然消失在凝眸远眺处,就好像他的到来也只是如午后的阳光般不着痕迹。
十几年,燕子楼坐看云起云落。将军终于沉疴不起,弥留之际,他握着她的手:盼盼…盼盼…我走之后,卿托与谁?她将脸埋在他宽大的手掌,任泪水沾满这仗剑执刀的手,它会为她写一阙风雅的词,或者拥她入怀共弹一曲将进酒,它为她遮风挡雨更为她织就良辰美景,而今却要放开她,任她在这世间郁郁终老。
竹林悲风,秋窗夜雨,旧情宛在,物是人非。张愔去后,将军府空,姐妹们改嫁的,远走的,各奔了各的去处。她不想走,不愿走,不忍走,燕子楼中,恩爱尚存,她在,将军就不会觉得孤单。
一骑东来,有回信到。她喜极而泣,他终究没有忘记她。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香消拂卧床。
燕子楼中更漏永,秋宵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二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他的回复如此细致,淡淡体贴,句句知心,她庆幸有这样的知己,可以在红尘中遥遥想望,俩俩同心。如果没有信笺中飘落的那一张纸片,她会觉得十年的更消漏长,十年的冷被孤灯,是值得的,毕竟,她不仅是为了将军,更是为了他呀….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无情,男人就是这样无情,他就是这样无情。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她凄楚的笑,笑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笑得肝肠寸断银牙碎咬。她在他心里是什么?终究是待价而沽的歌妓,终究是依附权贵的舞姬。她的才貌情色,不过是装点显贵门庭的饰品,她的寂寞空守,不过是徒添市井街巷的谈资。而今,他居然指责她的无情,指责她没有追随将军于地下,苟延残喘,枉费了十年的大好光阴。
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一件殉葬品。
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疾挥狼毫,句句恨难平。一口鲜血,如空中绽放的牡丹,点染宣纸之上…相思一夜情多少?人是今非各成昨…她记起那个遥远的午后,他将她比作花魁牡丹,为了一次萍水相逢,她付出了艳美的一生,而今,这条命,也赔了给他又何妨?心意既决,那白衣的影子霎时化为飞灰。
三丈白绫,圈住了时光,她轻挽云鬓,慢披舞纱,一首《长恨歌》,唱成此生绝响。
闭上眼,一声幽叹:将军,我来了。
作者签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