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美石-个人文章】
危险的享受
□ 美石
2007-01-16 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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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贝蒂的信
一
我的贝蒂,现在又到了冬季。如果你还活着,一定会觉得这个冬季不同寻常。这是个少有的暖冬,没有凛冽的寒风,连冰雪也姗姗来迟。此刻,我正坐在清晨的大雾里给你写信。我要讲给你一个奇怪的故事。这是封长信,你喜欢的那种信笔由缰的长信,而且是用笔,不用僵硬的指尖,这有利于抒情。唯一请你原谅的是我的字,这无关态度,在十年里,我一直思念着你,这思念甚至比十年前更勾魂摄魄。这潦草的字是多年搁笔的恶果。不只你,我也目不忍睹。但这不影响我的认真。我跟你说过,齐白石衰年变法,就是返朴归真。有时候,把幼稚说成稚拙,就有了层次。
你会看到,现在这几张精致的信笺来自哈市的香格里拉大饭店。这个顶级之所,我还是第一次来过。看到这,你可能以为我捡了一笔巨款,或做了大官。其实,我没那么幸运,但某种程度上说,我比他们更自在,因为我只负责消费,帐单只与我的指头有关。有一个好心的朋友将为我支付所有消费。你可能深表怀疑,但这确是事实。别急,如果你明白了我俩的伙伴关系,我相信你一定会认为这种慷慨无可厚非,甚至会认为我吃了大亏呢。不过,这并非我去信的主要内容,所以我可能在以后的文字里略略谈及。
我坐在雪白的雾窗边给你写这个奇怪的故事。一边听着从Channel V即卫视音乐台传出的原创音乐。声音很柔弱,像从天空的缝隙里轻轻飘落,洗手间也成了功放,回荡着妙曼的旋律,像回声中的回声。室内的陈设统一于赭黄的色调,洁白的床单,玫瑰红的靠枕因此显得醒目又优雅。家俱深沉又厚重,透着古典的精美。我的床很大,如果你还活着,这将是我俩的合欢之榻。令人赞叹的是房间的隔音装修,窗子也很紧密,因此特别宁静,听不到走廊和隔壁的声音,就像整个饭店只孤坐着我一个人。这符合我的需要:宁静、幽远、空旷、雅致,还有点孤寂的氛围。淡淡的阳光凝在书桌上,使房间充满了浪漫的气息。
我把音量调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乐。忽然瞥见银屏上出现了一个歌手,牵着一个女子气球一样的头颅,边走边唱,那头颅还向他微笑。这很有寓意。这时,三个顽皮的孩子挤撞着摸过来,拉动弹弓,发射了一枚石子,把那女子的脸击成了瓦片,倏然散落一地。这打动了我,我站起身,从二十四层向外俯瞰,窗外大雪纷飞,错落有致的大厦只剩了轮廓。我走进洗手间控制了下情感,用了三条整洁的毛巾。然后我冲了个热水澡,用镜边的放大镜剃净了胡须,努力让自己的想像静止。
海潮之声涌来,空间弥漫着陶喆的情歌。我歪着头,从镜子里反看画面。歌声里有个梳荷叶发的女孩儿,翘着淡粉的唇,忧郁地伫立在海风里。这又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这时,我的鼻腔蒸起春天的香味,和吃到嘴里的草香味的蛋卷相似。
我按亮了请勿打扰的开关,重新回到桌前,把床头的小座钟放在镜前的桌上,泡了杯淡茶,准备开始我的故事。我的贝蒂,我丢失了绚丽缤纷的文采,还拆散了严密的逻辑,常常漫游,许久还不能进入正题,这可能会让你感到乏味。我承认,十年来,我的树叶每天都在掉落,现在几乎掉光了,只剩了细细的枝桠。这起源于你,每一片叶子都为你凋落的。出于健康的考虑,我正把你从记忆中一寸寸抹去。我不是呼啸山庄的希斯克厉夫。我虽曾爱过,也因你的死几近自杀,但最终还是苟活了下来。我不是誓言中的圣人,为了平淡地活着,我辜负了你的崇拜。
我要讲一个奇怪的故事给你。这故事准确说是我的奇特经历,是从三天前的夜晚开始的。我称之为故事,是迁就了你对故事的热衷。
二
那晚哈市来了场风雪,不少外国人也随风而至,是来参加冰雪节的。我刚刚入住饭店,并在饭店的香宫独自用餐,一边构思着雪景画。空阔的餐厅内,荡漾着轻柔细微的萨克斯风。我不时望一望弯在镂空的屏风之边等待的穿旗袍女孩,想起陈逸飞的艳服油画。她们忽又浮动起来,像寂寞的鲜花轻舞。这时,我又想起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美丽诗句。
我的孤独之态确实令那个旗袍侍女产生窥望之欲。我的发梢垂到了腰际,并在后颈处系了一根红绳。我的脸色一直有些苍白,毛衣是高领的群青色。这么多年,我还保持着60公斤的体重,形体没有多大变化。但你不要因此轻信我的操守,我仅保持了形体,但灵魂已锈蚀斑斑。
为了给好心的朋友林梵省点钱,我只点了一碗菌汤、半斤两吃虾和一份薄饼。汤很好喝,是用一只精巧的白瓷碗盛来的。当我喝汤的时候,那个旗袍侍女不时盯着我,使我不得不用汤匙作文雅状一点点品尝,还努力不发出嘬汤的声音。虾皮占据了半个盘子时,她开始为我更换餐碟,并为我加了两次香槟酒,还温柔地问味道怎样。她盘着髻,弯腰的样子很迷人,直而长的白腿忽隐忽现。扭动而去时,像美丽的长颈鹿。半小时后,我站起身签下房号和姓名,我发现这顿晚餐花去了166元人民币。
旗袍侍女说,欢迎明晚再来。中间加了两个不该加的字。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踱到门外,走进电梯,转过身时,见她依然微笑地注视着我,嘴角上翘,皓齿闪着光泽,两手盘在腰后摇着身子。我晃了晃手指,她也晃了晃手指,然后电梯迅速阖目,慢慢降至一楼。
大堂的吊灯金灿灿的,像个巨大的金穗垂在环形的空中,与窗外的幽暗形成对比。窗外夜已深,霓虹忽明忽暗,几只红艳的灯笼上积着雪,很有节日气氛。窗边坐着两个默视的外国人,雪花在玻璃窗上扑来扑去,呈现一种浮动的景致。
我走进空旷的大堂,已经把作画一事忘得一干二净。你知道,我从来不愿接受命题画,这也是林梵的发愁之处。他为我选择这个优雅的环境,确属无奈之举。尽管在艺术界他就是我,但我从来不敢承认。在你走后,我一度穷困潦倒,吃不上饭,直到好心的林梵出现,我的生活才有了保障。我认了命,无才补天,只好借林梵的盛名分一杯羹。这几年,我经常在一些高档场所见到属着林梵名字的自己的作品,并无一点屈辱感,因为这意味着另一种方式的成功。贝蒂,我已经买了一所房子,虽然比不上林梵的别墅,也过上了小康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在幽暗的窗边坐了下来,要了杯咖啡。侍应女孩儿走过来,在一个圆杯里点了支白蜡烛,又送了一小碟甜品。我坐在这个萧瑟的宫殿里,很快有了一种悠闲的堕落感。
吧台上立着一个红裙女子,红裙是连体的,艳得像比利时的国花虞美人。她用两只细手擎着麦克风,奶白的右肩斜裸在外。她姿态婀娜,一副风尘之态,面容忧郁又疲惫,正用沙哑的喉咙哼唱一首外国乡村小调。旁边的钢琴手是一个黑人青年,穿着黑衣,整个形体淹没在幽暗里。时而他会抬起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向她微笑,摇着头伴唱。
贝蒂,这就是我奇怪故事的前奏。你一定会惊讶我的叙述,因为我不是写实主义者,我跟你说过,我热爱自己,所以不想模仿别人。但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爱自己了,而且现在的有钱人突然又怀念起了安格尔的精美,把我从抽象拉回具象,说到底,这是金钱长期摆布的结果。
我渐渐昏昏欲睡,有了似梦非梦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忽然来诗兴,掏出手机,这里有记事本,可以用手写笔输入,不过一次存不下几个字,只好分段写。
白蜡烛睡在杯里
自焚也像取乐
她泛开了一点微黄的梦影
像午夜里
跳动的寂寞
穿着红裙的琴歌
泄自天籁
透过
咖啡色的幽怨
我嗅出
一股美妙的萧索
我意绪未尽,却听到两次短信的提示音,只好中断了诗句。回到主菜单,屏幕上出现这样一行字:
“又见到你了,这很巧。不过,我感受到危险正要降临,注意安全。”
第二行字比较简短:
“不是玩笑!”
三
我的贝蒂,生命中的玩笑简直太多了。类似的玩笑你还记得吗?十一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外面下着暴雨,用暗无天日形容绝不为过。那时我正在美院的画室开着日光灯涂鸦。那年,我们大三,虽没毕业,你却经常去电台配音。这时收发室的老伯气喘吁吁跑上来,喊着马亚的名字。我感到莫名其妙,夹着笔从门缝往外看,他依旧大喊,并用手指着我叫,快快,快去!我有些慌乱。他接着说,你女朋友,出事了!
我的头皮发麻,心上一紧,耳内发出尖利的鸣声。老伯扶着门,说,你还傻站着!快去呀。去电台,快去!……
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跑下楼的,然后我就在大雨瓢泼的院子里盲目瞎转,大脑一片空白。后来定了定心神,才抓了一个没上锁的自行车,疯了似地向市中心骑去。
贝蒂,你还记得这个玩笑吗?你当时正在电台的门廊里望着大雨胡思乱想,你说这个玩笑也许有点过火,所以,当你看到我狼狈万分地在大雨中出现,你竟不顾一切冲了出来,死死箍住了我的脖子,给了我一个几近窒息的吻。但是,我是如此恼火,甚至对你有点忿恨,这是一种怀疑的侮辱。因此,我把你甩在一棵树上,扶起躺在地上的湿淋淋的自行车,准备弃你而去。不过,我并没有回校,而是绕着电台骑了一整圈,又回到原地。这时,大雨倾斜,白烟蒸起,你却不见了。我慌了神,开始大声喊你的名字,直到一个爽朗的大笑从电台的大厅内传来,我又一次恼怒了。这回,我真的骑上了自行车,怀着愤怒,还有点悲伤的心情在大雨中消失了。
可是现在,我每当想到这个玩笑,那场景是如此动人,如此美好。要是你还活着,我愿再次接受这种愚弄。为了我的尊严,我向你保留了当时的感受,那个雨中的我,有过天崩地裂的恐惧。可是半年后,玩笑真的成了现实。于是,十年来,我也成了现实的玩笑。
可是这回,这个短信,难到不是玩笑吗?
我在这种怀疑中环顾大堂,寻找可疑迹象。右手边像是一对外国夫妇,正品酒聊天,妻子雪白的头发里有一张粉白的、皱纹纵生的脸,脖子上还系着条红丝巾。她摇着头,表情丰富地望着高大的男子,男子不时摊开双手、耸肩,开心地嘿嘿笑。左手是两个少女,穿着一白一红的鸭绒服,对坐着喝软饮。俩人把手机举在鼻子前,轮流读短信,然后不断趴在桌上吃吃地笑。一个还戴着蓝边的树脂眼镜,偶尔旁若无人地观望。只有远远坐在一角的中年女子有点可疑。她背对着我,染了一头栗子色的碎发,淡青色的长貂皮大衣。她似乎正在等什么人,也不回头,目光始终凝视窗边一副泼彩油画。
沙哑的歌声停了下来,只有那对外国人鼓了几下掌。歌手鞠了躬,走下台,挎着黑人钢琴手的手臂向对面的咖啡苑走去。我站起身,擎着那杯咖啡慢慢踱到那幅泼彩油画前,接近那可疑的女子。
我先是凝望了一下这幅具有神秘意境的油画,红黄的块面,像沉寂的荒原上照射了扑朔迷离的光线,几抹笔触直率的蓝绿,把时空拉远,很像赵无极先生的作品。
我呷了口咖啡,女人却忽然发出了声音:
“先生,您觉得这幅画表现了什么?”
我回过头,先是见到两片棕边墨镜,下面是一点樱桃红。她的皮肤很白,加上一头褐发,俨然一位丰满华贵的时装秀。她翘着一只玉腿,并没有起身,左手还夹着根香烟。从他仰起的脖子下可以看见闪光的蓝宝石。
贝蒂,你猜我会怎样回答她呢?我不能肯定是否见过她,但已经确信她不是发短信的人了。于是,我用了惯常的傲慢反问她:
“您呢?您认为这幅画表现了什么?”
我不认为她的问话有深意,但她的举止已对我构成了侵犯。我的灵魂还残存着一点独立。
“哈,好样的,小兄弟。那么我们谈谈吧。”她示意让我坐在她对面。
“对不起,我在找一个人。”我微微点头,径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又要了杯很凉的橙汁,很快喝尽。这时那红裙歌手和黑人又回到台上,神态有些愉悦。俩人用英语交谈了一会儿,合作了一曲《sailing》,唱得十分动情。那个青貂褐发女人观望了我几次,这使我联想到短信上的内容,就站起身,准备回房休息。在签上自己的房号和姓名时,我发现又为好心的林梵花了85元人民币。
四
我的贝蒂,我又回到了宁静的房间,退回自己的领地。不管那个短信是不是玩笑,关上门,我就把危险屏蔽在门外了。林梵走前说,晚上饭店的爵士乐很不错,示意我可以消费。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坐下来琢磨我的画,或者给你写信。
不过夜晚还是很漫长,我站在温暖的窗前,俯瞰风雪中的人形和车流,还有七色光的闪烁。抬起头,深邃的夜空,使我感受到更强烈的孤寂。贝蒂,十年来,我身边出现过各种女人,但这种孤寂却一直无法排遣,如果按古人说法,这可能是一种知音难觅之感。
这时,手机上又一次出现了短信:
“马亚,一会儿会有人来清点冰箱的酒水,请不要喝放到桌面上的百威,你喜欢的东西是最危险的,切记。”
我的额头突突直跳,这个藏在饭店里的人是谁?
我存了号码,回拨过去,但是那边始终无人接听。贝蒂,你看,我依然非常敏感、脆弱,我不能忍受第二次的逗弄。
我把房间的空调加了一档温度,这样我身上只需要一条短裤,可以享受夏天的感觉。我仰在床上,准备给饭店的总经理打电话。当我就要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我收了线。我不应该怀疑饭店的保密制度,特别是这样顶级的饭店。既然她不愿交谈,那么我可以同样方式回应。
我写了这样一条短信:
“您有什么企图,可以直率些。否则,我将以骚扰的名义报警了。”
很快,有了回复:
“马亚,如果你想知道贝蒂的真正死因,还有试图在这几天逢凶化吉,我劝你还是接受我的关心吧。”
我猛地弯起身子,心脏剧烈地跳动,我的手分明在颤抖,几乎要把手机抖落。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谈到你的死因。贝蒂,现在我有点不知所措,就像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手心出汗,手指有些僵硬,思维像是给谁抽走了,只能不断眨着眼睛,歪在床上,等待意识的复活。自从你走后,我的神经更容易受伤,我宁愿它是迟钝的,或者是麻木不仁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磨损,它们还保持着灵敏的末稍。
这勾起了我的回忆,第一次见你时的回忆。
我认为那是一见衷情,你却不是,女孩儿一见衷情的比率少,这是生理原因。不过你一定对我产生了好感,因为你在等出场前偷偷看了我好几眼。说实话,我并不愿出现在这个艺术节的舞台上,我非常恐惧见到台下人头攒动的场面,但我没想到你也会有同样的想法,这都是辅导员给逼的。你坐在一大群准备上台的“白天鹅”里,盘着一个可爱的螺旋髻,两臂环成一个优美的圆,摇曳生姿地坐在那里,面容清秀又精巧,仿佛罩着朦胧的忧郁。你可能又笑我的痴情,说我是个色狼,但是色狼看到的只是比例之美,而我却能发现你的质感之美。在那个美丽的四月,小雨刚过的四月,桃花和丁香在阳光下绽放的四月,我闪电一样爱上了你。当你领着那群“白天鹅”在如潮的掌声中谢幕时,我与你擦肩而过,跑到台上唱了一首《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那首歌我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令我自己万分惊讶。然后,我又一次看到你在后台偷偷地为我鼓掌。你真好笑,你正在卸装,却只卸了一半,你鼓掌的时候露出了一段圆润的肩膀。我记得谢幕时从你身边走过,你轻声说了句什么,虽然你再也没承认过,但我相信那应该是一句赞美的话,我更相信那是一种示爱。所以我停在你身边,问了你一句,“你叫什么?”然后,你脱口而出,“林婷,叫我贝蒂好了。”然后羞涩地跑掉了。
我的贝蒂,你原来是那么完美。相对你的芭蕾,你的音色更出众。对我来说,那是一幅充满金石气息的山水画,让我遁入清泉幽谷,浑然忘却尘世。
还记得我为你作的肖像画吗?它们的大部分已经和你一样香消玉殒了,是我把她们烧掉的。这些画使我羞愧。至今,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你的死完全是我的虚荣造成的。我同你说过,我的导师非常欣赏这些肖像,说有必要搞一个《马亚肖像画作品展》,这也是教学上的成功范例。我没有反对,还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找你,要共同庆祝这一喜讯。你当时一声不吭,显得顾虑重重。我知道,你不愿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为了我的事业,又不想与机会失之交臂。
“我是你的第一个?”你又一次轻轻问我,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回答是干脆的。
“我是你的最后一个吗?”你的面容有点怕人。
“当然!”我用坚定的目光回应你。
“那我们结婚吧!”你拉住我的手,面无表情。
“可是?……”我有点懵,“这是不允许的!”
“偷着去呗……”
贝蒂,如果在今天,我们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取得那一纸婚书。但是十多年前,这还是一种严肃的禁忌。回忆起我俩牵着手,偷偷去婚姻登记处的一幕,我还忍不住发笑。
还记得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吗?她如此慈祥,又如此严厉。她让我们拿出证明,我们只有相互傻眼。最后,她戳穿了我们的伎俩,说:
“我看你俩不像无业的孤儿,倒像学生,学生是不能结婚的,啊。孩子,别胡闹了,现在对你们来说,学习是第一位的,真有感情,也要等毕业再说。”
我们狼狈异常,简直是逃回了学校。在夏天的夜里,你把我领到幽密的松林,然后对我说:“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先木已成舟,你就永远是我的了。”
在这方面,我们都像个白痴,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地方,我却在碰到你的刹那浑身痉挛,湿黏之物弄了你一身。然后我们就在月色里幸福地拥眠,等待一个娃娃的诞生。
两个月后,我成了校园名人,你则成了蜜蜂缠绕的校花。但就在毕业前春天的那个夜晚,你却独自从电台回到学校,从20层的主楼跳了下去……
我是你的恋人,我曾确信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太追求完美,性格忧郁,这是最终的凶手。现在,我和你一样,也厌倦这个肮脏的世界,但却没有自杀的勇气。你留给我的遗书还在,我把它放在你的骨灰盒里了。你留下“好好照顾自己”这六个字给我,曾让我痛彻心肝。我并不知你自杀的隐情,却读出了你对人生的失望和对我的不舍。但毫无疑问,这这六个字是你自杀的证据。我尝试寻找答案,也恳求过许多朋友帮我,甚至包括后来深爱我的甄菲,却始终无力破解这个谜。贝蒂,我的爱人,你向我隐瞒了什么呢?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知情的隐身人吗?
五
贝蒂,等一会儿我会跟你谈到这个甄菲,一个我辜负的才女。现在门铃响了,我要去开门。我先是穿上睡衣,从门镜向外窥望。见走廊站着一个矮个少女,穿着绿制服,手里拿着什么。
“先生,送报的。”她的声音很轻。
打开门,她露出微笑:“打扰了,我可以清点一下酒水吗?”
我点点头,领她进屋,展开报纸,用余光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先是打开电视柜内的冰箱,一下下抽出里面的隔层,有饼干、巧克力、蛋卷等零食,又象征性地看了看左侧排满的罐装酒、饮料、咖啡、果汁,然后她露出微笑,轻声自言自语:“缺了两种,我马上给您送来。”
我没有吭声。她轻巧地走出去,并没有带上门,约半分钟,她拎了一只果篮,两罐百威啤酒,并把啤酒放在桌面上。
我放下报纸,问:“为什么是百威?”
“哦,什么都有,都在里面,我给您放里面吗?”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这样吧,我自己来。”我挥了挥手。
我的内心产生了恐惧,突然想阻止她的行为,又欲言又止。贝蒂,我是个透明的人,你说的。现在,我也学会了机变。
女孩儿消失在轻微的关门声里。我的心开始扑扑乱跳。
这是正常的服务,还是异常的谋杀呢?这两瓶酒真的有毒吗?我端祥再三,看不出有改装的痕迹。点了一下冰箱内的啤酒,一共十五罐,里面竟然有一罐百威。我拿起电话,里面先说了句英文,然后问:“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问一下,你们通常要清点一下房间的酒水吗?”
“是的,不过您的房间已经清点完了。”
“是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小时前吧。”
“那么怎么没送报?”我故意这样问。
“对不起,您住的太晚了,如果需要,我们会过一会儿送到。”
“不必了,我要休息。谢谢。”
放下电话,我的额头渗出冰凉的汗水。这个消失的绿衣女子看来不是饭店的人。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用电热杯烧水喝吧。
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回了个短信:
“幕后的好人,谢谢。既然你不肯露面,我也不再追问你是谁。不过,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的性命,要怎样才可以安全?我是不是马上离开?”
十分钟后,有了回复:
“今夜无事,永远不要去听爵士乐,那里有个光头恶人。还有,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切记。”
贝蒂,感受到我的疑惑和恐惧了吗?在这个本为世外桃园的宁静之所,却有那么多陷阱在等着我跳入,但是这个神秘的先知同样令我恐怖,她一定是谋杀案的截码者。
既然无事,我准备去游泳池放松一下。贝蒂,我可以在此挥霍,但不是无度,这是林梵对我的恩赐,他为了我,准确说是为了他自己,才安排了这场盛宴。
泳池位于桑拿健身中心之侧。只有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在蓝色的池子里游。我先到前台买了条红黑条纹的泳裤,进到浴室里换好,怀着放松的心情,轻轻滑入温暖的水里。一股喜悦在周身泛开,翻过身,天棚上的灯光很美,像整齐排列的星光。贝蒂,这时,我忽然很想跟你说说我那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
你的后事全靠了林梵的帮助,因为那时,我因悲伤过度,失去了正常的思维。你的父母很快从扬州赶来,三天三夜都难以入睡,也没见过他们吃饭,只是象征性地喝点水。你可怜的母亲嘴唇干裂,眼窝陷出两个深坑。在把你推入火炉之时,你的母亲忍心不住嚎啕大哭,扑过去扯住你冰冷的手,被你父亲和林梵抱了回来。火化后,望着你黑一块白一块的骨灰,我内心像灌注了冰凉的铁水。装好骨灰后,我犯了个错误,我认为你是我的,这毫无置疑,所以必须由我决定你的归宿。我向大家说,我要把你的骨灰带回寝室,永远相伴。这引起你家人的不满,你父亲拭净眼泪拍了拍我的肩,说:
“小马,骨灰我们要带回去。你还年轻,以后还要成家立业。”
“这不可能!”我脸上的泪已干,死死抱住骨灰盒。
“小马!”你父亲声音很大,“你是个男人,你们还没结婚。”
“可是我们就要有孩子了。”我坚定地说。
“你在开玩笑。”你父亲阴沉着脸说,“这不是真的,她会怀着你的孩子跳楼吗?”
我有些发怔,这似乎不合逻辑。
林梵走过来,宽宽的身子把你父母挡住,露出复杂的感情,最后有点支支吾吾说:
“马亚,他们是林婷的亲生父母,比你更悲痛。”
我立在那里,突然心里一动。林梵太了解我了,我不能夺走他们这点残存的慰籍。他们望着我,凄楚又苍老,仿佛在等待我的恩赐。我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把骨灰盒递了过去,你母亲快速来接,生怕我反悔的样子。
贝蒂,这以后,一场高烧和一场严重的肺病呼啸而来,让我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月。为此,我丢掉了去美术杂志社的工作。我唯一的亲人母亲来护理,把一点积蓄都花光了。
半年后,我从生死线上爬起,开始为生活犯愁。我给母亲写信,充满了温馨之语,隐瞒了窘迫的处境,说我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工作,会好好挣钱,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
但是我从医院出来后,连一个安身之地都没有。先是在师兄弟的铺位上辗转借宿,没有空床,就跑到火车站的长凳上熬过一个个长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望着身边衣衫蓝缕乞丐羞愧万分。有一天,我在校园碰到了吴教授,他就是支持我搞画展的美院老师。见到我很落魄,就不断追问。我谈到自己糟糕的处境,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跟我去一下,看看行不行。”
我们来到学校的后勤处,王处长待他很热情,但听了他的慷慨陈词,又面露难色。吴教授有些急了,说:
“老朋友,帮帮忙行不行?他家庭不宽裕,只有一个母亲,是个病退的中学教师,女朋友刚刚死了。多可怜!”
王处长沉吟了片刻,说那你们等一等,走到隔壁去问情况。好半天才回来,脸上的皱纹渐开,说:
“这样吧,我是尽力了,暂时能解决半年的住处,有个研究生宿舍,两个人住的,一个去了日本搞课题,要半年后回来。我们跟他沟通一下,先让你借住,但要办个手续,不能领别人来,要遵守宿舍的管理制度。”
我无法表达当时的感激,只感到眼睛开始酸涩。
吴教授看了看表,吓了一跳。
“我要去上课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忽然又折回来,“等一下,等一下……”他像自言自语,然后戴上眼镜,从夹克衫里数出三百元钱递给我。
“这是你最需要的,你拿着吧。”
“不不,吴老师,这个我不能接受。”
他皱起眉头,有些生气。
“你是我的学生,我的孩子,对吗?”
“不。”
我猛烈摇头,又点头,简直要哭出来。
“快拿着。”他把钱塞进我的兜里。
我握住他的手,“那我写个借条吧。我会还您的,这样我会好受。”我流下了眼泪,但态度很坚决。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从兜里推出一支笔。我伏在桌上,写了欠条。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说:“马亚,记住,苦难是最好的老师。”
贝蒂,这就是我的老师,我会感激他一辈子。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两年后移民去了英国。据说是突发心脏病去逝的,当时他一直在画室忘我工作。或许我只有在死后才能还他的三百元钱了,但这份爱又要用多少钱能还上呢?
六
贝蒂,我躺在空阔的泳池里回忆悲伤的过去,似乎有点荒唐。绘画就是对比,写作也一样。但是,这样一种情感的对比无关技巧,是自然的,无须理智,来自一股深深的情愫。
我还没有谈真正穷困潦倒的日子,这是我不忍触及的回忆。
贝蒂,我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敏感,人也憔悴呆滞,一副病态。所以在找工作时屡次吃了闭门羹。学校还挺仁义,给我办了缓派手续。但是用人单位一听我是上届的,都很为难。这其间吴教授试图说服院领导把我留下,但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对我的才气,大家赞赏有加,对我的孤傲不羁,却充满了批评。我一度失去了创作的欲望,也失去了才情。所以只好拿着旧作的照片,寻找慧眼的伯乐,却四处碰壁。半年后我租了个插间的房子,手头更加拮据,一度连买颜料的钱都没有,又羞于向同学谈及。母亲在两年后也患了心脏病去逝了。我成了无牵无挂的孤儿。为了吃上饭,我干过很多活,到一家私人广告公司做过平面。铁一样心肠的女老板把我当成奴隶,每月才给三百元的薪水。我还蹬过人力车,发过传单。我的书法有了进步,因为曾在火葬场写过七个月的挽联。我最拿手的几个字是“沉重悼念”四个字,如果有朝一日这四个字转化为吉祥之语,我想我会发财。
贝蒂,你可能对我的艰难岁月深表同情。这不足挂齿,至少现在是。人生是一种曲线,每个人都有倒霉的一段。相对大多数人,我的穷困潦倒是短暂的,只持续了五年的时间。我相信自己是一块金子,会在尘土中闪光。我把“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墨字贴在水迹斑斑的墙上以自励。在同学面前,我始终保持着谈笑自如的洒脱,从不谈及自己的地下工作。我在校园还残存着一点名气,经常有些舞文弄墨的朋友来找我喝酒。我穷困至此,竟还有一个叫甄菲的才女爱上了我。
贝蒂,现在,我已经从蓝色的泳池游出,可能回忆让我感觉到了冷。我来到了桑拿木屋,这里尚空无一人,温度到了60度。我把蓝色的披巾摊在木板上,赤裸着躺下,全身逐渐泛起了油光。我要在这高温的木房里跟你讲一下甄菲,这个桑拿房一样特别的女人。
这个叫甄菲的女子长得小巧玲珑,爱穿颜色花哨的登山鞋。尽管娇小,却形体匀称,体内永远迸发着激昂的活力。在一个春天之夜,她敲开了我的房门。说要找马亚,声音清晰又圆润。我用手指了下自己,问她有何贵干。她竟然不露生色地说:
“不请我进去吗?”
我把她让进狭小的屋子。我说过,我与别人合租的房子,一对小夫妻刚搬了进来,在我的隔壁。我与两个姐妹和平相处了一年,互相很少说话。准确说我很少和她俩说话,她俩总是早出晚归,还时常在房间里争吵。她们长相有点像可怜的怨妇,我不喜欢她们。后来妹妹不见了,姐姐有一天当着我的面哭泣,还说她也要走了。我只是沉默,她说我是个怪物,第二天也没打招呼就般走了。
甄菲来的那晚,小夫妻去给朋友过生日了。我认为这事很蹊跷,因为从来没有人拜望过我,连同学都不知道我的住址。
甄菲走进我垃圾场一样窄小的屋子,把两臂抱在胸口。她的相貌很难让人记住,缺乏特色,但非常健康、红润,没有化装的痕迹,有点孤傲的气质。右腮上有颗小红痣,只梳了个马尾辫,系着红绳,像我的一样。
“这就是你的工作室?”她这样问,有点嘲讽意味。
“不,这是我的蜗居。”
“我们谈谈好吗?”她扬起头,目光很清澈。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她睁大了双眼,张开嘴,像要说什么,没说出来。转动了一下眼球,露出了微笑。
“他们说你是个古怪的才子。”
我保持沉默,这是传说,没人理解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甄菲,你的校友。”她伸出了小手。
我盯着她的小手不动,她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没有风度?”
“对不起,我不习惯握手。”
她脸色有些绯红,把手收了回去,气恼地转过身,脸面向了墙壁。
她的眼前出现了你的肖像画。
只有短暂几秒的间隔,她叫出了声:
“呀,对对,就是这幅,我在社团史的档案里见过照片,是林婷姐姐,当年的校花,真的美极了!”
她兴奋地转回身,目光晶莹地笑着强调,
“我喜欢。”
我的画,或者说是你的美征服了她的骄傲。她开始谦虚起来,谈到她的计划。
“我是艺术联合会的会长,刚刚上任。“五•四”青年节我们要搞一个艺术节,有歌舞比赛,有书画展览,还准备出一期文学专刊,我还请到了林梵,搞一个美术讲座,林梵你认识吧?”
“林梵是我的同学。”
“是吗?”她又一次叫出声,显得非常惊讶,“哇,你有这么成功的同学,还会在这里蜗居?”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不解地问。
“当然有啦。你的画远在他之上。他为什么不提携你呢?”
“你是来约画的,对吧。”我有些反感。
“就是这一幅。借用几天,”她指着墙上那幅肖像,“我们这次活动是面向历史的,要品味高,把过去十年在学校有影响的作品和人都找出来,一定会有轰动的效果。”
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过我接着问:“有报酬吗?”
她又一次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你在开玩笑?”她顽皮地问。
“给我一座金山,我就干。”
见我冰冷的脸色,她不再说话。开始装作若无其事,小心在地上踱着步,四下里看。我们就这样默峙了约十分钟,她重新面向我,样子很真诚: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是借你的痛苦取乐,我只想把最美的献给大家,请不要误会。那么,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我摇了摇头,“除了她的肖像,都可以。”
“可是我只对这幅肖像感兴趣。”
“那么请便吧。”我下了逐客令。
甄菲脸上出现了复杂的表情,拿眼睛瞥了几下那张肖像,走向门外。在关上门的刹那,她又突然回头,对我说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
“马亚,我喜欢上你了。”
七
这就是那个大胆的甄菲。她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犀利坦白,让我猝不及防。从那以后,她总是以各种借口来找我。有时是约我吃饭,有时要我帮她看稿,还时常买一些画册给我。我并不知道她的家境,她其实是一个外省局长的千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我渐渐喜欢上了她,她不来,会感到缺点什么。她逐渐成了我寂寞里的音乐。她很聪明,能言善辩,还会察言观色。有时我笑她不够漂亮,她也嘻嘻哈哈自嘲。然后,她开始打扮起来,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发式也不停变化,像开着不同的鲜花,不断在我眼前绽开。这样交往了一年,我渐渐习惯了她,但不肯给她一个吻,这令骄傲的她十分痛苦。爱其实没有定义,贝蒂,你在最美、最纯洁的时刻离开了我,我可能因此把爱神圣化了,这也是一种对比,你成了完美的参照,成了无人企及的女神。
这种交往渐渐成了一种负担,这令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她已经越陷越深,几乎死心塌地,我却无法像爱你一样爱她,所以我必须斩断这种危险的关系。我用了最大的勇气也没说出口,只好写了封信,用近乎绝情的语气提出分手。我把这封信扔进了邮筒,退了房子,搬到了城市之边,静静等待时间来吞没这一切。
可是,没过多久,在一个大雪纷飞之夜,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前。
我拒绝为她开门,她就站在黑暗的雪地里静守。她的红色鸭绒服在雪光下像凝固的鲜血,这令我坐立不安。这样望了一会儿,我打开房门,站到她面前。她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泪流了满脸。我的心倾刻充满了哀怨,又涌起怜悯又温柔的情感,这是爱吗?我有些动摇。我推开她,用手擦去她的泪,说:
“我送你回去吧。”
她摇摇头。
“我送你回去。”我重复了一遍,跨上自行车,向风雪里骑去。她也是骑车来的,只好在我后面慢慢跟上。在无人的雪夜,我们默默无言,一前一后,驶向学校。风挟裹雪花,吹进我的领口和衣袖,寒冷几乎把我的心冻成冰。我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不能再继续了,为了她,也为了我。
到了校门,我们先后下了车。她的围巾上沾满了霜,脸色苍白得吓人。
“就这样吧。我们再见。”
我重又跨上自行车,向来时的方向骑去。
我低估了她,她没有退却,而是重新跨上自行车,坚决地跟上我。我骑了一会儿,停下来回头,向她摆手。她就停下来,气吁吁望着我。我再一次上路,她依然在后面紧随。我狠狠地加速,也无法摆脱她。就这样我们又很快回到我的住地。我们都下了车,远远地立在风雪里,互相对望。然后,我再一次上了车,飞速向风雪中骑去。
就这样,在漫漫的大雪之夜,我们往返在学校和城市之边,也记不住往返了多少次。我最后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瘫在住地门口,她也同样远远躺在一边,死死地盯着我,生怕我耍什么花招。我的大脑已空空如也,她爬过来把我扶起,我摸出了钥匙,进了漆黑的屋子,一头栽在床上。
这之后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的周身有了一种非常解放的舒适感,在雪光映入的温暖的房间,我俩像中了魔咒,不由自主紧紧抱在一起,然后疯了似地脱去衣物,急不可耐躺在一起。我们长久地接吻,热烈地翻身,能听到彼此的心跳,闻到肌肤上散发的酒糟一样的气息。我的下面有了感觉,她却不懂这里的风情,只是十分兴奋。在进入她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她的收缩,这使我突然恢复了理智,一下子推开了她。
“我们不能!”我痛苦万分。
她坐了起来,娇小的裸体在雪窗的逆光下姿态柔媚,楚楚动人。她开始捂着脸啜泣,这又一次打动了我。
她爬过来,勾住我的脖子,叹息地说:
“我们发疯了,发疯了……”
她说了这几个字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话。黑暗在扩大,空中流动着丝丝的电流之声,仿佛来自天籁的回音。我紧紧抱着她,那么安宁,像忘掉了一切。她也安静地伏在我身上,沉沉睡去,直到天光大亮。
甄菲在天亮以后与我不辞而别,再没有找过我。我和甄菲有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肌肤相亲,那种感觉至今令我不能忘怀。
八
贝蒂,我忠实地向你讲述了我的一段风流史。这有助于你更深刻地认识到我的本性。对于甄菲,我深感负疚,也心存感激。这主要因为她最终理解了我,主动离开了我。失去本身是一种价值,我失去了你,认识到自己的脆弱。我失去了甄菲,认识到自己的冷酷。
现在我走出了浴室,来到了电梯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看,原来是那个餐厅里的旗袍女孩儿。
她微笑着冲我点头,在腋下伸出小手摆了摆。我突然想到条短信,脑子里闪出一个想法。
“小妹,等一下。”我叫住她。
“马先生有事吗?”说完,她用手捂了下嘴。
“你知道我姓马?”我有些警觉。
“当然,您签过字嘛。”
“对对,我忘了。”我重又露出微笑,“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助。”
“您说吧,什么事。”
“我想请你去红门夜总会看一下,可以吗?”
“看什么?”
“我想和一个朋友开个玩笑,他不来,这个玩笑就开不成了。”
“你让我看一下他来了没有,对吗?”
“对。”我再次露出微笑。
“他长什么样?”
“他很有特点,长像很凶,是一个光头。”
“我很乐意效劳。”
我站在这里等,不久,她笑意盈盈地出现了。她并没有走近我,只是远远地向我点头,并用手在眼前比划了个圆球,然后向外快速张开。我理解是辐射发光。
她又向我摆了摆手,消失在大厅里。我怀着沉重又不安的心情上了楼,快步走进房间。贝蒂,我确信处在一个陷阱里。
我躺在床头,思来想去,拨通了林梵的电话。
“马亚,这么晚,不好好享受,有什么事?”
“梵总,我确实在享受,我享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情调。”
“怎么回事?”他追问了一句。
这时,我突然想起 “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的提示,又改变了语气,显得很轻松,“梵总,这里的女孩儿很具杀伤力,哈哈……”
他有些不耐烦,“好好享受你的危险情调吧,我在洗澡。”
电话挂了。贝蒂,你一定认识这个林梵,我的大学同窗,一个上学时其貌不扬,画技平平,却待人诚恳又聪明绝顶的家伙。准确说,他是因帮助料理你的后事才成了我的朋友的。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不过在八年后,他成了北漂中的名人。在甄菲消失后,他找到了我。那时,他的名片上赫然写着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的头衔。
“马亚,你使我想到了梵高。”这是他来到我的蜗居时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一种同情。”我白了他一眼。
“马亚,开门见山吧。我周旋在世界各地,讲座、参观、剪彩、开会,唉,不厌其烦,很难有时间画画。但是你想,没有作品,名声也是虚的。现在的画展、画廊五花八门,整天约我搞出作品,他们没想过,一幅作品要花费多少心血?这使我想到了你,我们的画风相似,你只是没有机会和名气。”
我来了兴致,给他点了根烟,坐在他身边,“这么说我可以借你脱贫致富了。”
“马亚,何止脱贫致富!我们是老同学了,以你的才华,加上我的关系,前途不可限量。”
“你就是靠这个成名的?”
“不开玩笑。唉,也难怪,你不懂世道。”
“怎么个合作法?”
“哇,你居然没听懂?”
“我是说分成。”
他摇了摇头,“嗨,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这样吧,根据作品质量,每幅完成即付你现金,我不会亏待你的,兄弟嘛。而且,颜料、工具、画室一切费用我包了。但是,这个画室不允许你住,以我的名义去租,不准其他人进入。还有……”他停顿了一下,“这关系到我的名誉。”
“我是个守信的人。”
“我相信这点,我了解你。那么,成交?”
他把右手伸到空中,又放下,“我忘了,你不愿握手,那我们来个拥抱吧。”
就这样,我和林梵拥抱在一起,我俩至此建立了另一种隐密的伙伴关系。
林梵是个讲究人,第一幅作品就付了我三千元。这幅作品花去了我两个月时间,画的是郊外一个水塘草屋的风景。拿到钱后,我去买了台变速自行车,又花了300元租了一间36平方米的房子。贝蒂,我倒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自从林梵来见我,我时来运转,感觉生活美好了许多。自那以后,我夜以继日沉浸在油彩和比例的幻觉里,内心荡漾着火热的激情。我不断否定着自己,对自己的画挑三捡四,所以创作的进度很慢。不过那年也交给林梵十幅作品。林梵的鉴赏能力很强,见多识广,常从艺术市场的角度谈美术的流变和趋势,使我深受启发。去年以来,我的创作速度加快,这源于林梵的指示。他已经成立了一家美术传媒公司,经营画作、美术颜料、艺术品,还搞美术展览、办杂志。尽管我的许多画进了他的仓库,并没有拿出来卖,但他还是按时付钱,并提高了价格。三个月前,我交了一幅昭君出塞的巨幅历史人物画,他大加赞赏,立即付了我八千元。还笑着说:
“老同学,我敢肯定没有亏待你。等一两年,我要把你隆重推出,怎样?”
“饶了我吧。”我摇摇头,“我不会说什么,你了解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找个女人吧,你不能独身一辈子。”他吸着烟,一副长者之态。
我摇了摇头。
“你会枯竭的,这你应该懂。毕加索不是流氓,他是在寻找激情。”
“梵总,我看你很有激情,身边又有女人了吧?”我笑。
他讪讪地笑,不置可否。
有关林梵的私生活,我从不过问。你知道,我是个习惯自扫门前雪的人,但是我隐约感到,林梵有一个难以摆脱的情人。也难怪,一个成功人士,总不免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传奇。
九
我在一个鱼水欢腾的梦里醒来,发觉窗外非常明亮。昨夜忘了拉上窗帘,也忘了关屋内的灯,甚至忘了盖被子。只是穿一条短裤横在洁白的被子上睡了过去。我爬起身,坐在光线里恢复了记忆,第一反应是抓过手机,看里面的短信。
里面果然有两条短信:
“马亚,早上好。昨晚你险些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今天,你要和一个见过的女人接触,不要拒绝她,切记。”
“还有句话,今夜无事。”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沉默了许久。看了看表,已经8:00多了。
早餐是自助的,在咖啡苑,侍应生问我是否吸烟,我摇了摇头。他就安排我坐在中间的位置。这时人渐多,把我内心的空旷和恐惧冲淡了不少。在温和的笑脸、穿梭的人群中夹着菜,我甚至怀疑哪个家伙在跟我开玩笑。这是个严密的大玩笑,可是,原因呢?
我坐在精致的餐椅上用餐,一个女孩儿递过来一张单子。
“先生,不急,等您用完餐签一下就可以了。”
是那个旗袍女孩儿,正冲我微笑。
“你不是在香宫?”我问。
“中午和晚上在香宫。您的玩笑开成了吗?”
我有些糊涂,突然哦了一声,“开成了,对,与我朋友的玩笑。”
“不打扰您用餐了。”她招呼别的客人了。
这就是那个见过的女人吗?就是这么接触吗?真好笑。
我只用了几样清淡的炒菜,吃了一只煎蛋,一份炒饭,一块香蕉,又喝了杯果汁,就完成了任务。正要签字,对面坐下一个人,身上挟裹着一股香气。
“这么巧。”她冲我说道。
一个似曾相识的精致女人,穿了件紧身绿毛衣,大眼睛,淡淡的灰眼影。很像关之琳,面庞像细水沙纸打过的白玉,嘴唇像张开的橙红的扶桑花,栗子色的碎发在阳光下很有光感。
“怎么,这么健忘,昨天,你很冷酷哦。”
原来是她,脱去了貂皮和墨镜,人清纯了许多。
“你很美。”我说。
“今天这么友好?”
“因为我认识你。”
“就这个理由?”
“不,我说了,你很美,我是个画家。”
“哇,你的字这么漂亮?!我找到帮手了。”
我签完字,站起身,想到了那个短信,该是这个人,她要耍花样了。
“您上午有什么计划吗?”
“我这人不懂计划。”
“既然我们认识了,你一定不会拒绝帮我个小忙。”她盯着我,“其实,就是写几个字。这样吧,我一会儿给您的房间打电话,如何?”
“好吧。”我沉吟了一下,决定接受这个美女的请求。
贝蒂,我没有再次拒绝她,不只是听从了短信的命令,而是对她产生了兴趣,她夸张的曲线和态度令我产生了怜香惜玉之感,而且,她一定是这起事件的一把钥匙。
房间电话响了,是她的声音:
“您不介意,我们去滑雪怎样?”
“我正有此意。”
“那我们9:00出发,我在大堂等你。”
放下电话,我感到愉快又有兴致。躺下来看了看报纸,又打开电视看了看新闻。拉开窗子看,外面白雪晶莹,一条条街道像细线,上面有移动的小小的人影在扫雪。汽车像一只只甲虫,慢吞吞在雪里爬。阳光已经升到楼顶,光线中流动着金色。
她穿了件火红色的鸭绒服,系了条白围巾,雪白的裤子,样子很炫、很纯。滑雪场的人很多,这并没分散我们的兴致,我先是摔了若干个跟头,逗得她大笑不止。然后她也连续滑了几跤,尖叫不止。后来慢慢适应了,就并肩从中部向下滑。贝蒂,如果你能看见,这景色一定很美,我的蓝色和她的红色像两只热带鸟,在雪野里飞翔。我们相互望着,感到很默契,她的脸白里透出红光,牙齿始终露在外面,因为她一直在笑。
“你笑起来很甜。”我说。
“你也是的。”她依然笑。
风在耳边滑动,清新的空气在胸肺里徘徊。我听到森林的里的回音传来,于是更大声啊啊地喊起来。引起许多人的共鸣,于是,这样的回音此伏彼起,像从蓝蓝的天上反弹回来一样。她尖叫不止,几乎撞到一棵树上,被我扯了一下,扑通一声躺倒在地。我被她绊了一下,也倒在她身边。
“我们选的路不好。”我说,“你叫什么?”
“叫我柳叶刀吧,我的网名。”
“你不诚实。”我依旧气喘嘘嘘。
“你很诚实吗?”她扯住我的衣袖,站起来,继续向前滑去。
“这也难怪,我们刚认识。”我在后面回答。
“我问你诚实吗?”她又问。
“我叫马亚。”
“我叫柳叶刀。”
“我真叫马亚。”
“我真叫柳叶刀。”
我们继续滑,并没有再交谈。贝蒂,我可能犯了个常识错误,认为这种约会就是诚恳之始,否则,她怎么取得我的信任,继续她的计划呢?
整个上午,我们一直在雪场。到了中午,我提议回饭店用餐,她不同意,就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鱼馆。一条很鲜的鲤鱼,使我们吃得心情愉快。
“柳叶,你来度假吗?”
“是柳叶刀,来这里见你。”
“真的?”
“你不相信?”
“相信。然后,然后呢?”
“然后我们分手。”
“现在吗?”
“明天,明天吧。可以吗?”她露出顽皮之态。
我读出一种暗示。
下午,我们一同回到饭店,进到我的房间。她脱去了外衣,到洗手间梳洗了一会儿,走出来扑到床上,说:
“马亚,我累死了,你呢?”
“我并没有累死,我去洗手间。”
十多分钟后,我从洗手间出来,发现她已在温暖的光线里睡着了。这使我不敢大声走动,轻轻坐在沙发上,泡了杯茶,静静观望这个来历不明的奇特女人。这样喝了一会儿,困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只穿着内衣。她也穿着粉色内衣,坐在我身边,异样地看着我。我试图坐起来,她用手推住我的胸。
“怎么,害怕了?”
“我睡了。”我打着呵欠,说着费话。
“你要吗?”她眼睛很有神。
“什么?不不。”
“我是问你要喝点什么吗?”她露出得意的笑。
我有点尴尬,“对了,柳叶,你要我写什么?”
“是柳叶刀。请你抄两首歌词,我的字很差,是歌词征文。”
“可以打字嘛。”
“是大赛组委会要求的,很奇怪的要求,是吧。”
“那现在开始吧,”我坐起身,“原来你是个诗人。”
她回房间取来了两歌词,我也没细看,只是感觉有点悲惨,一笔一画为她抄完,递给她。她很高兴,“我请你吃晚饭吧。”
我们去香宫共进晚餐,再一次遇见了旗袍女孩。旗袍女孩向我露出神秘的笑,令我有点尴尬。柳叶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是一个劲给我倒酒。我渐渐有些醉态。吃毕,又去K了一会儿歌,很晚了才回到房间。
我到洗手间冲了个澡,穿了睡衣出来,见柳叶正看自己的手机短信。她一边说,“垃圾,垃圾。”然后一个个删除。我坐到她身边,突然产生了冲动,轻轻抱住她。她挣了一下身子,说:“我去冲一下。”
我的世界呈现出缤纷的色彩,内心产生了愉快的紧张,贝蒂,酒和夜色是男人的催情药,一点不假。
柳叶出来了,只围着浴巾,柔白的肩部裸在外面,下面还露出匀称的小腿。我过去抱她,她却一阵战栗。我打开她的浴巾,她的奶白的玉体绽放,令人赏心悦目。我抱住她亲吻,她却不断躲闪,这更激发了我进攻的欲望。
“别吻了,啊,我们来吧。”她平静地说,打开我的睡衣,跨在我身上。这忽然令我感到十分陌生。
我们已经赤裸相见,但听到这句话后,我决定终止这个荒唐游戏。我猛然坐起,把她翻到身下,用手扶住她的脸颊,冷静地问道:
“柳叶,你看着我,你是给我发短信的那个人吗?”
她没有反应,“我们先完成吧,我再回答你。”
“不,我已经醒了。”我爬起来,重新穿上睡衣。望着发愣的她继续问:
“你真的不是那个人吗?这里有什么?”
我伸手去抓她的皮包,她惊恐地跃起身,大叫:
“你干什么!别动我的东西。”
我推倒她,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扯出,扔在床上。面巾纸、化装盒、钥匙、钱包、手套、那两歌词、避孕套……
她又一次扑过来,抓住我,我把她掀翻。她没有放弃,疯子一样扑过来,居然一口咬住我的手臂,我疼得大叫,情不自禁用另一只手向她脸上挥去,她咚地一声撞在墙上。
一个医用针管、针头,还有两小瓶无色透明的液体。
“这是什么?”
她脸色苍白,死死盯住我,栗子色的碎发垂在额前,脸上还残留着我的手印。
“那是我的药,”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一会儿要犯病了,你负担不起的。”
我将信将疑,“你吸毒品?”
“你打人,不是个男人,是个浑蛋。”她啜泣起来。
女人的眼泪是杀手锏,我有些心虚,手心出了汗。
她下了床,一件件穿上衣服,又平静地看了看我,“马先生,我建议你去看医生,我要回房间了。”
铃声骤响,是手机发出的。我拿起手机,头有些晕,这就是那个用短信摆布我的号码。柳叶刀乘机拿起手机和钱包,飞快地跑了出去。她应该不是指挥者,只是个参与者。
“是马先生吗?”是那个旗袍女孩儿。
“原来是你。”我冷冷地说。
“能出来聊聊吗?”
“什么地方?”
“我在道外太平街一个咖啡店里,你打的士来吧。叫宁卧岛咖啡,我在紫竹居等你。”
十
的士在城里绕来绕去,停在一个僻静之处。夜已很深,街上见不到人影。这个幕后的女人要约我做什么?我怀着各种猜测走进咖啡店,像走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沼泽之地。
一个牛仔装束的女孩儿把我领到紫竹居门口,向里唤:“客人到了。”转身走了。
我推开门,旗袍女孩儿站起身,示意我入坐。她穿了件青白横纹的羊毛衫,面容有点焦虑。
“又有什么花样?你究竟是谁?”
她露出一点笑,很勉强。
“我只负责转发短信,所以我只知道一部分。”她显得很真诚。
“那么这是计划之外了?”
她点点头。
“为什么?”
“我…”她有些为难,“我只是有种不好的直觉,感觉这不像个玩笑。”
“你背后的人是谁?”我盯住她的眼睛。
她躲开我的目光,低下头喝了口咖啡。
“好吧,我太急了。”我端起咖啡,静静等她说话。
她长舒了口气,像是做准备。
“好吧。是另一个女人。她叫甄菲。”
我的心里一惊,险些把咖啡吐出来。
“甄菲是我的表姐。有一天,她来哈市找到我。说有个朋友爱捉弄她,她要跟他开个大玩笑。她给了我一个手机卡,让我转发她的短信。我只是从短信中知道,她先是安排了一个女人在大堂里诱惑你,就是那个柳叶刀,那晚你没上勾。然后又安排了个女孩儿到你房间送百威,于是你相信了存在的危险。”
“那个光头恶人呢?”
“那个是我们的鼓手,他跟这件事没关系。”
“我相信了,所以她又开始柳叶刀的计划?”
她又点点头。
“什么计划?是让我们做爱?还是让我吸毒?”
“她对我说过,如果你与她做了爱,那么就让我把手机卡破坏,扔进马桶。如果没有,还有另一个计划。”
“等等,”我的思维有些混乱,“做爱了会怎样?”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见到那个女人,就感觉不对了。她来过这儿,常跟人上床。”
“我跟她做了爱,然后…然后…”我苦苦思索。
“我怀疑你会出事,只是直觉。对啦,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我把一天的经历向她讲了一遍,当我提到那两首诗时,她眼睛一亮,“等一下,你写的歌词呢?”
“好像在房间里,我把它摔在地上了。”
“这是个阴谋,一定是,”她努力点头,“我总感觉她会害了你。你跟表姐是好朋友吗?”
“她是我辜负的人。”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在干什么?”
“她从来不说,她很有钱。”
“我相信她会,她很出色。”我把咖啡一饮而尽,“如果我没跟柳叶刀做爱,你还有什么计划?”
“这要等短信,她只是说让你明白什么是残忍就行了。”
“好可怕。”我身上打个冷战。
这时我忽然记起柳叶刀的针管和药水。又问,“那个女人说自己有病,还带了针管和药水。”
她重重把杯子一放,“对了,我明白了。”
我抬头看她,吓了一跳。她的目光阴森可怖。
“你怎么了啦?”我问。
“你们做完爱,你就用毒药自杀了,其实是她用乙醚什么的让你失去知觉,再给你注射毒药。而且,你写了遗嘱。”她把头缓缓移向我的面部,像慢动作似的点了点。
“那首歌词成了我的遗书?!”我简直目瞪口呆。
贝蒂,你听到这儿,会感到不可思议吗?接下来,你能猜到我做了什么?
我霍地立起,奔向门外,把旗袍女孩扔在了咖啡馆,打的士迅速回到了饭店。我疯了似地跑进房间,取了电,在地上开始寻找,终于找到了那首我抄写的歌词:
“你会再一次
牵我的手
我们已远隔
十个春秋
荒凉的
没有尽头的日子
还有忧愁
已像这个冬天的雪
把我残存的
结满冰凌的心
上了白釉
我会再一次
牵你的手
就这样
用我的化石
勾住你的明眸
你的温柔
会像我一样
形成风吗
在肃杀的风里
我嗅到
你深情的等候
我选择走
不再无谓地停留
不会有人
为此
把心伤透”
我的头上渗出了汗水,这简直就是我为自己写的一首挽歌。我坐在床上,感到浑身无力。这时我想起了那个聪明的旗袍小妹,给她挂了个电话,她已经离开咖啡店。
“小妹,你肯继续帮我吗?”
“我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面对表姐呢。”
“那好吧,不管怎样,我谢谢你。”
“你一定伤害过表姐,不然怎么会这样呢。不过,她让我开始害怕了。”
“明天见。”
我挂了电话,大脑在飞速旋转……
十一
我再一次从恶梦中醒来,第一反应当然是看手机上的短信。
“马亚哥,我一晚没睡,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爱会产生这样的仇恨呢?我很疲惫,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准备让你们和解。她一定听那个妓女杀手说了情况,就发来一条短信让我转给你,我觉得她有了变化,或许她并没想让你死呢(小妹)。”
“我以为你从世上消失了。看来,你还不属于我憎恨的男人。现在,我们来破解这个谜吧。一个你认识的女孩会带你去医院,你要听从她的指挥。你会明白一切的(转发)”。
这个领我去医院的女孩当然就是旗袍小妹。
贝蒂,金钱确不一般,它可以制造以假乱真之相。我来到哈市著名的一家治疗失忆症的医院,住进了豪华的单间。不过,按照旗袍小妹的指令,我必须演好我的角色。
我躺在充足的光线里,有了一种真想忘掉一切的念头。如果真有忘川之水,还是给我喝吧。旗袍小妹现在变身成了一个护士,她告诉我晚上表姐就到了。
“不过,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让你闭上嘴和眼睛,直到她走后。”
那个恐怖的夜晚来临了。贝蒂,你不会相信,你不会相信这一切。那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来了。
当时,我正在床上躺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突然觉得甄菲很荒唐,她或许想给我个惊讶,让我永远记住这个危险的玩笑,并为此深刻自省。但她又明知道我没有失忆,为什么不让我像一个正常人跟她谈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旗袍小妹把一个人进了屋,这人正是甄菲。
甄菲戴着墨镜,烫了发。穿一件裘皮大衣,姿态娇小又孤傲,右腮上有颗小红痣。她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音问:
“这两天怎样?”
“一直这样,只能靠输液,没有任何意识。”
“医生来了吗?”
“哦,已经下班了。这样的病人,大部分只能靠药维持,可能一辈子这样了。不过也有恢复的。”
这时,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算什么?演的是什么戏?
甄菲于是打了个响指,门外闪进了一个人。我从甄菲的指缝中看去,心里格登一下,这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来人是我的同学林梵。
我忍受着巨大的激动和困惑,观察着床边的林梵和甄菲。
“你先回避一下吧,我们是他的朋友。”甄菲假装对旗袍小妹说道。
旗袍小妹扭着身子出了房门。
“这就是你要的。”甄菲摘下眼镜,对林梵说。
“宝贝儿,这不是我要的,你失手了。”林梵回答。
“这是命,我说过,马亚的命很硬。”
“这不行,他必须死。”林梵的脸几乎抽在一起。
“你打算在这里把他弄死吗?”
“现在不行,那个护士刚走。”
“梵,你越来越残忍了。我做了你这么多年的地下情人,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落得跟马亚一样的下场?”
“胡说!”
“我不是胡说,你现在又有情人了,以为我不知道!”甄菲流下了眼泪。
“我亏待过你吗?啊?”林梵压低了声音。
“你也没亏待过马亚,可是又能怎样?还不是要他死?”
“不一样。他关系到我一世的名声,甚至后世。这样,没人会知道他和我的关系。”
“梵,其实我了解马亚,他会一辈子守口如瓶的。”
“别说了!你失了手,要想办法补救。”
“那我呢?我也是了解这一切的人。”
“菲菲,我的宝贝,你怎么能跟他一样呢?你是我的最爱,他算什么?”
“我只是不忍心看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知道,你还爱他,对吗?”林梵恨恨地问。
“可是他并不爱我。”
“贱,你真贱。跟这个不懂风情的家伙有什么好。不是我林梵,他还吃不饱饭呢!想想吧,林婷不是因为他,会自杀吗?”
“不要再提林婷了,你得不到她,就强暴了她,这是她真正的死因!”
“那有什么?至于自杀吗?多可爱的林婷!从那时起,我就恨死了这小子。”
我的大脑就要暴裂,原来这是你的死因!可怜的贝蒂,你受到了玷污,才舍我而去,你是忍辱而去的呀。
“就这样让他活着吧,也跟死了一样。”甄菲继续说。
“糊涂!你什么时候婆婆妈妈的了?万一,万一他醒过来呢?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甄菲喊了起来。
“小点声!我们走吧。回饭店想办法。”
甄菲点了点头,趴过来,意味深长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滴泪滴在我的脸上。
“快走吧,没见你这么贱过。”
俩人消失了。我依然不敢动,等我想动的时候,我却不能动了。我大叫了一声:
“救我……”可是我并没听到声音。许久许久,才像从地犾里逃出似地喘了口气,两只耳朵嗡嗡直响。
这时,旗袍女孩进了屋,坐到我身边。温柔地说:
“起来吧,我们去个地方放松一下,他俩去香格里拉了。”
“不,小妹,他会回来的,我肯定。而且,你会接到一个预谋好的短信。”
十二
贝蒂,我日夜思念的贝蒂,现在夜已深了,我不敢起身,等待着决战的那一刻来临。但是,旗袍小妹再次进屋以后,这个暴力场面就宣布取消了。因为她收到了一个短信,这个短信依然让我失忆下去。小妹把输液针头从血管里拔出,仍然缠在手臂上。为了不致使瓶里的生理盐水流到床上,在下面垫了块尿不湿。然后又用被子把我盖好。她说:
“记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十多分钟后,小妹消失了。这使我的心开始呯呯跳,我不是个沉着的人,我承认。但是,我不能与这个恶魔决斗,直挺挺躺在这里等死,却令人不安。我可以理解林梵要我死的念头,但不能容许他强暴你的恶行。现在,我倒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从这个世上消失,也可消除这件事对我心灵的伤害。我的同学,我的亲密战友,我的生意伙伴,原来是个隐藏的魔鬼!而且,曾经爱过我的甄菲,也为了一已的欲念要置我于死地,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事吗?
我的思维在这种空寂中激烈灼烧,几乎要把我的意识焚毁。贝蒂,我的爱人,你感觉到我的痛苦了吗?你是安祥的,幸福的,因为你远离了这个肮脏的世界。我苟且地活着,违背了爱的誓言,所以受到了惩罚,这就是因果报应。现在,我真正一无所有了,你等着我,我就会来。
一股浓烈的伤感淹没了我,我差点痛哭失声。就在这时,门轻轻地打开了,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进了屋,就像在冰面无声地滑,一个男子的身影慢慢滑向我。我下意识地合上眼,微张开嘴,这是失忆、植物人的语言。
他使我嗅到熟悉的烟味,是林梵。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点滴瓶的状态,又捏了捏我的手臂,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注射针管,打开加液孔,把一种液体推了进去。然后,又掏出一张纸,塞在我的里怀的兜里。
男子对墙角的人影低低说了句:
“走。”
就在这一霎那,灯却刷地亮起来,我虽然微闭着眼,依然感觉到一片雪光。
“你干什么?”
是林梵的声音。
“梵,我很自私,我要保存自己。”是甄菲。
门就在这声音中呯撞开,我心里一惊,不由自主睁开眼。
三名警察撞了进来,一个人闪电一样给林梵带上手铐。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干什么?”他情绪激烈。
“你涉嫌谋杀。”
另一名警察戴着胶皮手套,快速来到床前,用手捏住输液管,把它整个取下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
我努力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警察对甄菲说道。
甄菲望了望我,不动声色地说:“马亚,戏演完了,我等着你。”
我终于坐起身,这时我听到林梵的嚎叫:
“贱货!你他妈去死吧!”林梵脸色铁青,这恐怖的样子,我从未见过。
“还有你,”警察板着脸对我说,“起来,跟我们走。”
我们大家一起向外走去,旗袍女孩站在门外,跟在我身边。
“我能看看那首歌词吗?”她露出兴奋的笑。
我从怀里掏出那“遗嘱”递给她。
她打开来边走边读,“哇,你好笨呐!还有,我真聪明,是吗?”
“你还挺善良。”我回答。
林梵被塞进了一个车里。这时甄菲走到我俩身边,用眼睛打量了我俩一会儿:
“马亚,你做出选择了吗?”
“在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选择了自杀。不过…”我看了看旗袍小妹,伸过一只手搂住她的肩,“我现在不准备自杀了,我选择继续苟活下去……”
旗袍小妹吐了下舌头。
我们继续走,旗袍小妹小声说道:
“我不能嫁给你,你瞧,表姐还爱着你,你要跟我那个了,她一定…咔…宰了你!”
她的手像柳叶刀,割向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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