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走 斑 马 线——（四）老树新藤
　　
　　陈远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多少年来几次调动工作都没有什么磕绊，但这些没磕绊并不是什么好事，造成她干什么工作都是半路出家，没根基。她的枝蔓原本就攀附在父亲的老树根上，当这都成为过去时，一利一弊则凸显无疑。虽然父亲过去有许多的属下，但那些属下也是知冷知热，知进知退的。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互相帮衬扶持！因为来回调动工作早早办了内退，也没有相处特别铁特别交心的知己好友。陈远春竟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之中。
　　都怪程语，早许多年前，陈远春父亲曾给他安排了比文艺团体更好的去处，他偏偏不去，如果去了，现在也应该有了气候，那样的话，陈远春就不会这么早就退休。当然，如今陈远春没有经济上的困顿，程语带学生，收入不成问题。但钱不能解决情感问题，谁说钱是无所不能？因为没有了依附，退养在家，没有工作，只能用家务活儿把日子填满，名副其实地做家庭主妇。
　　做了家庭主妇的陈远春没有社会生活的圈子，没了主心骨，把一颗心悬在空里，那视野随着程语跟进，程语走得远她跟不上，程语走得近，她越不过去。除了看看电视播放的一些个连续剧，别无爱好。程语倒有大量的藏书，没几本陈远春感兴趣的。程语在家懒懒的，陈远春惶恐，程语活跃、温情一点，陈远春也惶恐，总觉得那是做秀是遮掩，甚至是附着在外部的什么气息上而来！再看程语的相貌，反比年轻时更有魅力，焕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程语沉睡时，陈远春侧身望着程语，默默地揣摩，更多的是怨恨，恨自己一颗心没有着落。这么想着，就使劲儿翻个身，试图把程语的那份沉睡颠醒，他不该这么心安理得。
　　人人都认为一个中年女人的种种疑虑、反常，焦躁不安是病症，当作不可跨越的更年期的表现而放大了看。可有谁体谅过她们过早蜗居在家里的苦衷！都数落更年期的女人难以包容，谁又包容过她们？是马路边人行道上的风吗？是公园里绿地上的小草吗？陈远春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和这些念头较劲，任一双眼早晨起床时浮肿着。
　　还有程晨，他是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什么，还是单纯青春期的原因？这么悖逆？与程语父子关系僵硬且不可调和。
　　陈远春很后悔，后悔不该不听程语劝告一直把程晨养在自己父母家，甚至后悔当初收养这个孩子。晚年的父亲任什么事都很散淡，由母亲做主，晚年的母亲变得偏执而又抱怨，那些常年累月的絮叨，也不是没有渗透和教化的作用，最大的成果就是全家人对程语的排斥和冷落。
　　很多时候，陈远春也不太懂程语，这不懂并没有引起陈远春对自己的审视，而让陈远春忽略的东西又实在很多，自己却不曾觉察。譬如说她给程晨开家长会时穿着很亮色，却发现前排有个女人穿得很素雅仍然不掩风韵。她按常规限制程语不抽烟不喝酒，程语却酷爱喝茶喝咖啡，喝得兴奋就整夜待在书房兼琴房里不出来，第二天待陈远春起身后再趴上床去呼呼大睡。她给程晨好吃好喝这没错，可把程晨的体型养得夯笨臃肿，将过错全记在她头上的同时照样贪吃贪喝。她与程语大江南北地去过许多地方，却经常记不清哪里山高水长，哪里又月朗风清云疏！她天天泡在“肥皂剧”中，除过对她有所触动时掬一捧同情的眼泪，其他的都是当热闹看。
　　父母家里去得勤嫌她烦，不去说她懒说她不孝顺，人老了原本就要回归到孩子的性情。只有一点陈远春不曾忽略，她从来不像别的女人一样直呼程晨为“儿子”，人前人后，都没有这个底气，是系在心里一个死结。更出格地是，陈远春发现程晨初三开始就早恋，还恋上的是他的英语老师！程语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冷静得出格，说什么不必惊慌，用平常心看待，会像风一样刮过去的。果然，高二的寒假，程晨又恋上来家上钢琴课的另一个女孩……这种状况，学习成绩可想而知！
　　陈远春就这样陷入无休止地担忧和抱怨之中，这些担忧和抱怨也像“毒素”一样侵蚀着夫妻间的感情。陈远春在离婚诉状中这样说：
　　
　　“程语对家庭、对孩子的日趋冷漠和极度的不负责像毒素一样，侵蚀着夫妻之间的感情，严重影响到家庭生活的质量，无异于施行家庭冷暴力，使原告痛不欲生，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不知从哪天起，程语就隔三岔五地不回家了，他也不再收学生，只留下一、两个认为有培养前途的孩子上课。陈远春认为自己的预感应验了。程语对家的厌倦那么明显，是木头也能发觉。为什么？还能有别的原因吗？既然他工作在一个花团锦簇的女儿国里。
　　陈远春觉得多少日子来心里的那一份不塌实和惶恐有可能已成为事实，她要把这个隐藏在暗处的什么找出来，让程语付出代价。
　　陈远春变得安静了，不吵不闹，她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和筹划，她甚至有些兴奋，全然忘记这个筹划的前景。她不再畏惧，毫不犹豫，不再从父母那里讨主意。时值冬季，给她外出跟踪程语创造了条件，围巾、帽子、口罩，程晨的滑雪衫，程语的短大衣，她用这些做道具把自己隐藏在黑夜里。她时时绷着神经，竖着耳朵，注意程语接听电话的神态和语气，把宅电开通来电显示，偷偷到电信大厅调阅程语手机通话的记录单，最解气的是程语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当然，陈远春也还没有收获，她不气馁，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把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下去。这实际上是病态的，是瘟热，是神经质，不能自控。她一个人在家时不小心将程语去国外演出带回的一个印第安人头塑像摔得粉碎，程语也不过问。
　　程语对家对物件对陈远春的不在乎更激怒她，心里说好吧好吧！我就粉碎给你看！随即就当着程语的面有意摔碎一瓶叫作samsara的香水。
　　程语说了，这香水名字是印度梵文“轮回”的意思。还解释说：轮回，是因为今生之爱没有结果，所以希望能在另一时段与之相遇。
　　可见大有人在！不摔了它，更待何时？
　　陈远春在程语不出门的日子里，也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将养发作之后的那一份疲惫和烦恼。她不再担忧程晨身世的秘密程晨的学习程晨的早恋程晨的夯笨臃肿程晨的贪吃贪喝程晨的爱去姥爷姥姥家，这孩子本来就不是她的！陈远春为自己的想法惊呆！曾经和别人玩过一种测字游戏，测得“路潭月影”四个字不得其解，如今恍然大悟：那不是坎坷而又一场空吗？既然这样，莫若早早分手！何必由他“轮回”。
　　一个冬季的跟踪却毫无收获，程语只去两个地方：舞剧院的创作室和一个叫“昨日重现”的咖啡厅，总一个人。
　　为此，陈远春反倒迷恋上咖啡，不跟踪程语的时候，陈远春也去咖啡厅。
　　咖啡真是个容易上瘾的东西，刚开始，喝到多半杯就有点心慌、手颤，慢慢适应后，喝一杯就想掉眼泪，想说话，想把心里的郁闷倾吐给谁，哪怕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啊！陈远春心里豁然一亮，终于想起来，那叫舒紫的律师，正是在“昨日重现”见过一次。那天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引起陈远春的注意和好奇心：也有和自己一样单独坐在咖啡厅的女人！她为什么？看不出幽怨，看不出孤寂，一拢秀发高高挽在脑后，气定神闲，翻看着一沓资料什么的，全然一副专注的神情。陈远春原想找到一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来安慰自己，却落得自惭形秽，徒增烦恼。也巧，舒紫结完账经过陈远春身边时稍停一下，微微一笑示意陈远春说：“丝巾掉了。”“谢谢！”陈远春欠欠身子，目送舒紫走出视野，才拣起自己掉在地上的丝巾。那天，舒紫穿着一件深色呢大衣.
　　于是，陈远春决定与律师舒紫的正式会面约定在那里。
　　
　　“是舒紫律师吗？我是陈远春，想约你谈谈，在昨日重现好吗？”说到这里，陈远春轻轻笑了一声，不明就里。
　　这叫舒紫的女律师留给陈远春一个很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