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走 斑 马 线——（六）天涯过客
　　
　　当年，程语的婚礼请了舒紫，舒紫没有去。可二十多年后，舒紫要和程语的妻子陈远春面对面坐在一起，处理他们离婚的法律事务。
　　不是周末，咖啡厅里人不多。个别时候，舒紫是为谈案子而来这里，专为喝咖啡而来却也不多。舒紫约见朋友也好约见当事人也好，到了约定的时间从来都是提前一刻钟到场，这次更不能破例。
　　咖啡厅里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却很集中而又刻意，是映衬杯中之物的设计，光与影构成一幅情景，人在这情景中反而成配角。人生本无常，世事亦难料。那被聚在一处的灯影，使所有的纷扰隐退在一个暗处，无我亦无它，所以，在这里，花开它花，两不相扰。忘我，才体现着一种素养，一种有所值。
　　与陈远春在所里已见过一面：作为程语的妻子，陈远春身上多出些什么。那多出来的恰恰是程语不需要的，是女人脖颈上带着坠子的项链，为衬托而来，又为附着所累，是一份虚的东西挂在另一个虚处，这比缺少什么更加麻烦。陈远春对程语的爱也是一望见底，是落进水里又不会游泳凭空扎煞着两只手的乱抓，扔救生圈过去或跳进去搭救的必须还是把她丢在水里泥里的那个人。
　　程语之于陈远春，完全一幅情缘未了的状态。单就这一点，程语值了，陈远春也值了。
　　舒紫该做的是给上岸的两个人清水沐浴的准备，是苟延残喘之后的调整、抚慰和挽救，那是至爱亲朋去做才匹配才见效的，抑或是陌生人，陌生人的见解和劝解往往也有冲击力，也奏效。因为陌生人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旁观者没有成见，才有说服力。舒紫是谁，舒紫是律师，律师要做的是完成委托人的委托。对陈远春，舒紫是陌生人，对程语，舒紫是曾经的好朋友，好朋友自然不能若无其事，这情景就致之于两难和尴尬。
　　超过了约好的时间，陈远春还没到。
　　要不要告诉陈远春，自己和程语其实是认识的，甚至曾经是要好的可以发展为另一种关系的朋友，既要好过，为什么又断了联系？搪塞并不难，关键不那么坦然，与情与理讲不太通，个中滋味也很难说清，是狭长的通道里面对面而来的逼仄 ，是要回过头重新审视，从眼前顺过就有点儿扎心窝子，或将一杯苦酒把在手中掂量后又不能吞饮的感觉。
　　所谓天涯无过客，多少年来，舒紫也许是头一次认真面对和程语的过去。原来，那是给自己的以后涂抹过基色的一个元素、一段情缘。
　　程语的婚礼舒紫没有参加，但舒紫用心挑选了贺礼且提前送到程语单位的传达室。
　　那是一只玻璃工艺制作的石榴，殷红处若霞，翡翠处似玉，灵巧如一只鸡雏大小，托在掌心里望上去，玲珑剔透，是和着一份喜庆与祝福而去，虽不起眼却抢眼。舒紫还准备了一张唱片，临了又留着没送，是1979年出版的名为《天鹅》的大提琴独奏曲，其中收集有“梦幻曲”、“天鹅”、“野蜂飞舞”等曲子，本来是要给程语做生日礼物的，没承想等来另一个日子。这张碟没送出去，是带着负重、赌气的意思，就永远留在记忆的橱柜里，一睡千年。
　　还有，约好了与程语在他生日的那天去远郊春游踏青。那地方在两省的交界处，有山有水，搭早班的长途车去，乘晚间的顺路火车就能回来。舒紫和程语及舒紫的两个朋友曾经去过一次，那俩人是恋爱关系尚未挑明的一对，两方面的人都误有做了“电灯泡”的意思，白辜负了一片好风景。返回时几乎来不及搭上火车，因为是小站，停车仅两分种，车厢口的踏梯都不放下来，舒紫刚踩上踏梯列车就启动了，程语护着舒紫他们都上去，才最后一个跳上车，那时，已能感觉出列车的速度。舒紫很欣赏程语关键时刻先人后己，镇定自若。如果搭不上那趟车，大家不仅第二天要误工，当晚的住宿都没着落。舒紫知道，几个人论激情一拽一大把，要凑钱，兜里没几个。程语这时候的处事，正留给舒紫大气和靠得住的印象。那是个秋天，既然玩得不尽兴，舒紫和程语就约好来年春天再去，然而，终未成行。
　　重温旧日时光，宛如隔世之人。
　　阴差阳错，舒紫独身未嫁。先是忙着读书、调动工作、奋力打拼所得的收获，忙得无暇顾及。后是没遇着心仪，再往后，接触太多的离婚案例，对婚姻就没了信心。现如今，这件终身大事更加令人尴尬和啼笑皆非！
　　有时候，还真羡慕那些两手同时抓，两手都抓得盈实，干得好也嫁得好，干不好也嫁得好的女人！
　　婚姻和感情都是讲缘分的，没缘分的事不能强求。
　　要说也不是再没有让舒紫动过心的人，不知怎么的，总在某个关口就生出些枝枝蔓蔓的事而使之改变初衷，成就不了一桩婚姻。
　　婚姻本是一个女人又一次地投胎换骨，横、竖都是一个结果。舒紫是搁浅在岸边的一叶扁舟。
　　舒紫并不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法庭之上，威而不怒，引经据典，节节逼进，每每准备得很充分，是凌厉的风格。法庭之外，很难看出独身女人的抑郁，像一只保温瓶，壳子外边测不出温度，内里却热着，与人事交际上是练达，与法理和情理上皆洞明，对朋友也好，对当事人也好，都是稳妥、信赖的感觉。似乎时运为疏通她另一方面的阻塞，忒意与别处为她打开一扇天窗敞亮，她在业内口碑不错，业绩也不错。
　　平心静气，顺其自然，是舒紫对独身生活保有的常态。其实，她内心的不焦不躁，半虚半实，任怎么讲也不是有血有肉一个女人的全部。
　　人总要给自己寻找一个出口。
　　舒紫把对人生的追求和梦想塑造在自己小说里的主人公身上，领会和抒发从生活中观察、体味、认识到的一切。因为没有家事上的缠扰，平日里，反而有更多的精力对接手的案子和当事人给予全身心地、冷静地思考和关注。人性的善恶、裂变、衍化，人事的错综复杂，众生百相，法理情理，都丰富了她的精神世界，磨练了她的应对和承受能力，也赋予属于或不全部属于她的一个法律工作者的权、责、利。
　　受主任委托接了陈远春的案子，意外地，使舒紫走进被风干了的一段往事之中，也走出一段情感的困惑。如果后来是她和程语共同生活，结果会怎么样？会怎么样！这种事怎么能设想呢？自己又怎么会置身其中去比较！
　　再热恋过的人，如果没有过肌肤之亲，还是抵不过即使不曾相爱或者不再相爱甚至互相仇视的一对夫妇的感情。前者在梦里、在灵魂中，后者在现实中、在血脉里，因此更不容易消逝。只有共同生活的过程才能构筑成夫妇间曾经的生命的交流。离别分手后，之所以有不再婚娶之人，亦有复婚之人，也是因为此情绵绵无尽期吧？
　　舒紫接手过的离婚诉讼，多有这样的案例。
　　叮叮冬冬，若有若无，咖啡厅播放的背景音乐是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好像有一份韵律穿过时空，所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曲终人亦散。
　　陈远春失约没来，打手机也接不通，什么事耽误了吧？
　　舒紫倒有了喘息一次的感觉。在窗玻璃上，舒紫看到自己的映像，这映像多的是骗人，朦朦胧胧之间，你会觉得自己面嫩发秀，倩影绰约，状态极好的样子。这时候，人其实想拽紧怕丢失的什么，要不怎么说是顾影自怜呢？
　　这一夜，舒紫因喝咖啡又失了睡眠，却平白地在电脑上赚得几千字，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林方璧正“重返苏莲托”，去旁听一件乡村公案，那小说的题目拟定为《等待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