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吟渊不顾家中的阻拦，执意做了一名环卫工人，即俗语称为：扫马路的。
　　她父母一个是金融专家一个是大学教授，都是要面子的人；自己的独养女儿偏偏不争气偏给他们打嘴。要是她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也罢了，明明是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做什么不好，扫马路？？书念太多脑子锈逗了！
　　咆哮也好，苦口婆心也罢，吟渊面对整个家族的压力，低了头只说了一句：“让我去。”
　　大概天下做父母的都拿自己的孩子没有办法；当小孩一意孤行的时候，他们只有干生气，最后还是随他们去了。
　　吟渊搬出了市中心的大宅子，住到了破旧的公司宿舍；全部的行李就是一抽屉的CD与超薄的CD机。
　　她全部的积蓄只有在学校里打工挣来的一千块。
　　她很小心地花用，买张席子都谨慎地讨价还价货比三家。
　　同宿舍的中年女工们起先看见她走进门来都惊为天人，后来发现她也不过外表生的好些，口袋里一样贫困；于是悄声的议论瞬间提升为公开的讨论，品头论足，长吁短叹：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弄到这个田地！莫非家破人亡债台高筑？
　　吟渊由她们说去，自顾自地打扫着铺位，安放东西。白天不觉得，晚上打扫完去洗手间洗脸时才发现忘记带毛巾了；再仔细一想，牙刷牙膏洗衣粉一样都没有；洗衣粉？完了，衣服都忘了带！
　　好么，如今满面灰尘，蓬头垢面，白衣几乎变成灰衣。明天第一天上班，怎么穿出去见人？
　　
　　正站着发呆，衣袖被轻轻扯动。小她六岁的表妹怯怯地看着她，睫毛湿湿的：“表姐……”
　　“呀！你怎么来了？”在这里看见亲人，吟渊是惊喜的，“舅妈知不知道你来？”
　　“知道的，他们差我给你送东西来。那，这是你的几件衣服和平常用的一些东西，我都带了来了。”小女孩说着说着鼻音就重了，“姐！你还是回来吧！姑妈刚才帮你收拾东西时都哭了……”
　　“别说了。” 吟渊垂下眼睑，“你不明白的，你们都不明白的。”她勉强笑着看向妹妹，“也许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可是我宁可你不明白呢！”
　　围住妹妹的双肩，吟渊悄悄地眨落了一双眼泪。
　　
　　母亲的确不舍得她，居然在一打丝袜里塞了一张银行卡。吟渊将卡片在面颊上轻轻拍打，微笑着。想来密码必然是自己的生日了，明天记得去趟银行改掉才好。
　　
　　中年女工们看着她一样样从ADIDAS旅行袋内提出高级护肤品、高级彩妆、雪白的高级浴巾、高级睡衣……每多一件，她们的眼睛就红一分，讨论声渐渐低下去，然后寂静了。满屋子只有衣服的摩擦声与粗重的呼吸声。吟渊背对着她们收拾着，只觉得脊背火辣辣的。
　　
　　她们趁她出去洗漱的工夫私底下说：这八成是个被人包养的小老婆，被大老婆发现赶了出来；躲到这边避风头的。刚才来的一定是家中的小保姆……
　　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她家道中落，被迫卖身还债；结果得罪了买主，被撵出来接受惩罚；等过段日子财主气消了，还是会接她回去的……
　　
　　第二天去公司报道，流言就更加丰富起来。分别增加了：记者乔装进来卧底找新闻、她其实是公司老总的仇人之女特意潜伏进来伺机报复、美女作家前来体验生活……数十个不同版本。足够全公司的三姑六婆津津乐道大半个月。
　　
　　她被分配在C路段，凌晨4点之前必须全部清扫完毕。每个月600元，含食宿。
　　
　　去后勤部领回来一只崭新的扫帚，吟渊高兴得几乎想骑上它飞天。
　　光轮2004。
　　
　　第一次出勤，吟渊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自由挥动那巨大的扫帚；勉强扫了几下，扬起的灰尘几乎使她窒息，这才想起领来的口罩与手套都落在宿舍了。夏天，衣服穿的原本就少，这会子想找点东西代替都没有。想了一想，摸出口袋里的一包面纸结了一只口罩出来救急。
　　黝黑的夜在刷刷的竹枝与水泥的摩擦声中缓缓褪去了，一层层地褪下去，慢慢地蓝出来。明澈的天空里还有晚睡的星星调皮地撑着不肯去睡；早起的白云也一丝丝地聚拢来，逐渐显露出蚕丝的本来面目；被风一吹，就成了一团。路旁的大树也一棵棵地醒了，将黑色的睡衣脱去，换上葱郁的外套。伸个懒腰打哈欠，空气中就弥漫了清新的味道——树木的味道。鸟雀们被惊醒了，扑腾着翅膀啾瞅着，吱吱喳喳吵成一片。它们是这样热闹，吵成一片火热，映得天也红了。
　　空寂的柏油大路上，渐渐有了车子，偶尔也有晨练的人跑来，手里也许还牵着狗。下了夜班的人骑着车子经过，铃铛清脆地响彻天地；于是天地醒了，天亮了。
　　
　　就为了这样的美景，吟渊几乎放弃了一切。回到宿舍洗澡时，她浑身酸痛，却对着磨破的手掌幸福地微笑。
　　
　　没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狭窄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甚至夹了灰尘的空气也比办公室内常年不通风的古怪霉味与终年不散的香烟臭味清新很多。
　　
　　她在办公室里创造的价值未必就比她如今的价值高到哪里。
　　
　　将灰尘与落叶扫除，马路清清爽爽；虽然行人都绕着她走，可是她知道他们尊重她。
　　
　　她坐在办公室里，未必就能博得这样的尊敬。
　　
　　带着帽子，围着口罩，统一的宽大制服，统一的蓝布长裤，甚至连光轮2004也是统一的。现在的吟渊，看去与那些中年妇女完全没有分别，更不可能将她与校园内叱咤风云的校刊编辑联系在一起。
　　甚至她母亲从她身边经过，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就是自己宝贝的独生女儿。她捂着口鼻离的远远地，皱着眉毛不满地看着吟渊嘟哝：“怎么这个时候扫地，也不知道早些起来！”
　　
　　吟渊并没有前去相认。她只是早早地停住了动作，等待母亲走过；怕扬起的灰尘弄脏了母亲名贵的鞋子。
　　
　　母亲的背影匆匆忙忙地，一定是学校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不会这样早就出门。
　　
　　还是她好，悠闲自在地只要扫扫地就好，尘世的翻卷沉浮完全无涉——每天吃这样多的灰尘，哪里肯再回去沾惹更多红尘？
　　
　　将满地落叶扫入垃圾车，吟渊细心地发现了一枚别针：三叶草形状的，熟悉地闪烁着钻石的光芒。母亲这样匆忙，居然最喜欢的别针也没有别好就出门了，一定出了大事。
　　
　　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呢。三个月的工资基本上没有动，可以买好一点的礼物回去了。
　　
　　希望父亲不要将礼物扔出来才好。
　　
　　仰望苍穹，吟渊笑开了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