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午后三点，阳光正好。收到晓雯发来的短信的时候，若尘正慵懒地歪在院子的躺椅上晒着太阳，享受着北方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喜欢这种被温暖包裹住的感觉。他微闭着双眼，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地显得弯翘，使他面部的轮廓更加分明。这是一张典型的北方人的脸，浓眉大眼，宽宽的前额、英挺的鼻子、棱角分明。因为家族有俄罗斯血统(据说其太祖奶奶是俄罗斯人)，使这个混血儿看起来比一般的北方大汉要英俊得多,走在大街上女人们忍不住都会多瞧他几眼。
　　
　　 他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沓报纸和一本折了页的余华写的《兄弟》（上部）。这本书若尘已经看了有些时日了，他对这位被誉为“中国当代最有才华、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还是颇为欣赏的。当初看余华的成名作《活着》时，若尘就深刻地领会到作者用冷酷的文字游刃有余地讲述死亡的“黑色幽默”，以及对书中所呈现出生命的一种脆弱状态的无限悲哀。若尘很喜欢读这种带点理性，能促使人思考的有深度的小说风格。茶杯里几片绿茶浮在水面上，清澈透亮，这是上次晓雯出差时特意给他捎回来的。她知道若尘喜欢喝茶，尤其是新茶。
　　
　　 若尘是名医生，不知是个性使然还是养成的职业习惯，他非常注重养身之道，从不沾染任何有可能对健康不利的生活习性。他不嗜烟酒，也不吃油炸腌制食品。这可能和父亲的早逝有关。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患了重病，家里倾其所有最终也没能留住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父亲。父亲走的那天，若尘就在心中发下誓言，将来一定要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可真的成了名医生，他又常常会为自己回天无力而痛苦万分。
　　
　　 若尘喜欢捧一杯香茗在手,听笛声如流苏般弥漫四周,或是倚在案头看书,沉浸在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中。有时，他也会彻夜不眠畅游于网络世界。在这里，他多半都是找人下围棋。当他下累了的时候或是棋逢不到对手的时候，他也会找人聊天解闷。这时候，平日少言寡语的他竟然口吐莲花，妙语连珠，深得网上美眉们的喜爱。而在现实生活中，在人多的地方,你几乎很难看见他的身影，在人群中他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忧郁，那么孤单，直到认识了晓雯。
　　
　　 这会，若尘正想着说不上来的心事，其实脑海中一片空白，就这样迷迷糊糊，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最近不知怎么了，他有些颓废，有些心不在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包括他爱极了的电影、音乐和围棋，他曾获得市里医院系统围棋赛冠军和全市业余棋手大赛的第三名。也包括他为了保持健康每天必做的晨起锻炼也一并取消了。
　　
　　 现在，他非常享受这种空灵的感觉，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似乎只剩下一具躯壳。无所谓悲无所谓喜，这样也挺好。有一刻，他几乎要沉沉地睡去了。恍恍惚惚中，他又梦到了无数次的故事情节，那同样的梦境：一只凤凰经过烈火的洗礼，获得美丽，获得永生的故事。那只如山鸡一样普通的凤凰，开始并没有漂亮的羽毛，也没有永久的生命，但它有对美好强烈的向往，希望获得永生。为此，它苦苦追求着，直到一位受感动的神仙指点给它了唯一的方法——死而后生。凤凰畏缩过，恐惧过，但在追求美好信念的驱使下，下定决心，投身火海……，火海中现出了金色耀眼的光亮，凤凰缓缓地闪着彩色的光向天空展翅飞翔，它身上披上了美丽新靓的羽毛，它的灵魂得到了新的升华，它的新生命得以永生……情节是那样生动逼真，若尘恍若自己也变成了那只凤凰涅磐……
　　
　　 突然，他被一阵嗡嗡的振动声惊醒了，面前茶几上的手机不停地舞动着，提醒着他的主人又有了新的消息。
　　
　　 深秋的季节气温已经开始有些冷了，放下暖手的茶杯，若尘从睡梦中惊醒。在躺椅上重新坐好，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只见屏幕上晓雯用淡淡的口气写着：“考试通过，去香港任教几年，这个冬季离开。”
　　
　　 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得知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若尘的心还是陡然一沉，情绪突然变的很坏，心情也非常沮丧。他神情恍惚着，思绪不觉飘飞到五年前……
　　
　　
　　 （中）
　　
　　 确切地说，晓雯是若尘的网友，是若尘在网络上结识的第一个网友。五年前，在碧聊认识后，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开始是一起彻夜的聊天、打牌，再后来一起泡论坛、写博客。再后来，得知两人竟然在同一座城市，之后就顺理成章地见了面，再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生活中的朋友。这时候的若尘开始有了写作的兴趣，他喜欢在论坛上尽情地挥洒自己的个性，并习惯性地要征求晓雯的意见，有时候态度近乎恶劣，也只有在晓雯面前，若尘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般顽皮。而晓雯呢，总是不厌其烦的提出诚恳的意见，直率而又中肯。在她的帮助下，若尘的文字水平渐长，后来，竟然有几篇小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让若尘打心眼里感激。
　　
　　 若尘工作并不忙，有时还非常轻闲。他中医学院毕业后，遵从母亲的意见，选择在离家较近的一个干休所医务室工作。很早就体会了失去父亲的痛苦，若尘对母亲格外尊重。自父亲走后，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大了若尘。现在，若尘当然想待在母亲身边好照顾她。这个医务室自然要比他那些同学们所在的大医院要轻闲许多，平时也就是为离退休老干部服务，充当保健医的角色，量个血压，把下脉，每月为他们做个体检，有时还能碰上护送他们出远门的美差，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潇洒。医务室工作人员不多，象若尘这样科班出身的更是凤毛麟角，心高气傲些的不甘心在这种小卫生所里“养老”早跳槽了。而若尘一向不好高骛远，又不喜欢喝酒打牌，只是觉得学的中医专业有些局限不够用，就拿起了西医书本，什么都懂点总不是坏事。因为虚心好学，责任心强，服务态度好，再加上医术渐长，老干部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连续几年被推荐到市里参加了劳模表彰会，很受领导赏识。这不，年纪轻轻的就做上了主任这把交椅，比有些同学还更甚一筹呢。
　　
　　 晓雯就在若尘医务室附近的中学做语文老师，若尘确信当他屏息凝神的时候是能听到她上课时尤其是在朗读课文时那美妙的声音的。其实足足隔着两条街道呢，怎么可能听到呢，那只是若尘的幻觉而已。晓雯长得清丽可人，是若尘眼中最淑女的女子，用若尘的话说就是：神情装束落落大方，言行举止端庄得体。若尘喜欢看见她在路上悠闲散步的样子，喜欢听她明朗清晰而又富于磁性的声音，喜欢她那一头浓密又卷曲的长发，喜欢晓雯所有的一切……那时候，他们亲密无间，无所不谈。若尘总喜欢用一个不大好听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友情，尽管晓雯多次提出抗议。那就是用“豪猪之情”来比喻：“冬天里一群挤在一起取暖的豪猪所保持的微妙距离，离的太远时会觉得冷，离的太近会被彼此的尖刺扎到”。若尘作梦也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竟真的应验了当时的这句玩笑之语。可能就是离得近了，反而没有了这份亲密感。被刺扎得多了，人也难免会生疼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若尘发现两人慢慢有了隔阂和陌生感，他曾经用过很多心思来试图了解晓雯的性情，结果发现从意识形态到世界观大相径庭，而那些差异在漫长的日子里被无数个件事情印证的越发明显，于是两人不再如过去那样亲密无间，而日渐疏远。就如同一对如火的恋人转化为一般平淡的夫妻。以至于很久都不联络、不沟通，偶然在街上遇见也只熟人一样的点点头，当若尘想刻意挽回的时候才发现彼此已经生疏的难以交流。想到这里，若尘也觉得有些可笑，但更觉可悲。他心里忿忿不平地想，人生究竟是什么？见惯了太多的世态炎凉，看到了太多的生老病死，若尘悲观地认为人生不过是在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泪水中结束。当世界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变幻着，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过客，天长地久的事也许有，也许根本就没有！
　　
　　 现在，当确切得知晓雯要离开的消息的时候，若尘还蓦然惊觉，原来他还是留恋于过去的种种美好。他心里固执地以为当初懵懂的亲密才应该是真实的，那种留恋与喜欢一如当初第一眼看见晓雯的样子。一同迈过的小河堤坝、一起踏过的茵茵绿草、一块追逐嬉戏的场景，以及那些玩笑间许下的种种誓言，若尘永不会忘记……
　　
　　
　　 （下）
　　
　　 下班出来的时候，若尘很想拐个弯去附近的中学去看晓雯一眼，他知道晓雯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也明白心细的她一定仔细地将学生负责地移交给了下一任老师，他甚至能想象出晓雯用的准是他熟悉的慢条斯理的语气。一想到从此他们很久都不会在同一条街上共事，彼此的距离再也不是几百米那么远，心情又无端地变得烦躁起来。
　　
　　 这几天，若尘故意把自己弄得紧张而忙碌。全市所有公费医疗报销系统升级，他先去参加了市里的紧急培训，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了软件系统，电脑前一坐就是三天，午饭全靠方便面打发。同事们称赞他，说他不愧是劳模、工作狂，领导表扬他敬业、责任心强，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过是想借用不停地工作来填满所有的时间，占据他大脑中所有的位置，以免再想起那些他不愿想起的点点滴滴。其他人并不明了若尘的心思，见他如此敬业，自然不敢偷懒，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卖劲地工作着。药房的小刘干累了，随手拿出一根香烟点上，说是要休息一下，心里也准备好了说词来对付主任若尘的指责，比如外面天寒地冻，这几天连续加班也挺辛苦等等。谁知若尘看见后竟然熟视无睹，视而不见。若换作往常，遇到这种情况，若尘早把他轰到屋外去了。小刘看着若尘魂不守舍的样子正纳闷呢，有人喊他接个电话，小刘顺手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急急慌慌地走了。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看地上，不远处正躺着一瓶医用酒精……
　　
　　 当晚是若尘值班。其实本来不该他值班，可他不愿意回到那个晓雯曾去过的家，她翻捡过的书、笔筒架、相册……每一个物件似乎都会引起他思念的疼痛。所以，他宁愿逃避。半夜里，睡梦中的若尘突然被一阵阵呛人的气味惊醒，起来一看，大事不好，隔壁药房着火了。只见火苗忽忽地向上窜着，不时地从屋里散发出阵阵怪味，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没容多想，他赶忙打了报警电话，取下墙上的灭火器。
　　
　　 药房里面已经面目全非，50多万元的药品也所剩无几，若尘心疼极了。价格昂贵的X光机可不能有丝毫闪失，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批下来的做胸透的仪器，连包装都还没拆呢！若尘的眼睛开始冒火了，他奋力扑救，冲到X光机前，他抱着仪器踉踉跄跄地挪到门口，一阵烟气飘来，熏得他眼睛也睁不开了，慢慢地，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气也喘不上来了，突然，他一头栽倒在地……
　　
　　 窗外，月华如水。室内，灯如白昼。若尘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晚上了。经过同事们的昼夜急救，终于把若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当他睁着恍惚的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位女子时，第一直觉以为是晓雯回来了，“她没有走！”，若尘禁不住一阵惊喜，高兴得就快要大声地喊叫出来了。可当他看清楚那只是来输液的护士小姐后，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真傻，若尘禁不住想。这个时段，晓雯应当已经在香港了，没准正漫步在维多利亚港湾，观赏着迷人的夜景。他想起晓雯曾无数次地向他描述过令她神往的维多利亚港湾、尖沙咀和其他几处风光优美的地方。
　　
　　 若尘失望地闭上双眼，在别人看起来，甚至是痛苦的表情。他在心里默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发给晓雯的短信：“好男人不应该在朋友离开的时候强加悲戚，临别只想送个阳光些的微笑给你，再留个更灿烂的笑脸等你回来！前程尚多风雨，独自上路，珍重！”背过身去，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一行清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淌落。
　　
　　 “若尘！”这是谁的声音，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那个在无数个梦中听到过无数遍的悦耳的富于磁性的声音。是梦吧，若尘闭上了眼睛，生怕一睁眼，好梦不再。他又偷偷地掐了一下胳膊，生疼生疼的。“不是梦！”若尘突然睁大了双眼，盯着面前的人，是真的，真的是他朝思暮想的晓雯。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想了很久，如果我就这样走了，可能我们这一生再也无法聚首了。我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