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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二)
□ 王华文
2007-03-26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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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太阳象是在藏猫猫,一会儿躲进了云层里,给地上布下一片阴影;一会儿又露出了笑脸,向大地洒下万道金光。小东风“习习习”一个劲儿地吹,凉嗖嗖的,看来天气又要变了。今年雨水好象格外多,整个春天没有几天好天气。现在已是初夏季节,气候仍然暖和不起来,害得一些人连毛衣都脱不掉。
不一会儿,李善林来了,拖着疲沓的脚步,蔫头耷脑地,一脸不高兴。他没有把石国禄叫来,倒是领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石国禄说:“叫我干什么?你不行,我就行?我比你多长一颗脑袋?”听听这是什么话,李善林心里说:你倒会躲静,让我出头露脸,我这是老鼠掉进了风箱里,两头受气。索性也不干了,任你怎么样,可是,想想又不敢。
正好,这时候梁副书记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昨天夜里开罢会以后,他说他在下面睡不了觉,叫人用摩托车把他送回镇政府。今天早上起来,对村里拆房子的事放不下心,就又赶着来了。
他到这里一看,这么多人都按兵不动,有的人坐在地上抽烟,有的人拄着工具悠闲自得地站着;白得宝一个立马蹲裆式骑叉在门前,手里还拄着一柄亮闪闪的大马刀。他心里很纳闷,问李善林:“老李,这是怎么了,嗯?”李善林苦丧着脸,用下巴颏指了指白得宝说:“你问他。”梁副书记用眼睛仔细端详了白得宝一会儿,一个百分之百的愣头青。知道遇到了麻烦,遇到了一个钉子户。他没有犹豫,走过去,问:“小伙子,你这是要咋?”得宝在梁副书记脸上瞥了一眼,说:“不要咋,就是不叫拆我房子。”梁副书记指了指他手里的马刀说:“不叫拆房子,有话可以说嘛,为啥还拿这玩艺?”得宝把大马刀晃了晃说:“不拿它行吗?不是它,他们早把我房子拆了。谁敢拆我房子,我就和他拼命!”梁副书记看了一眼那把寒光熠熠的大马刀,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想把昨天晚上讲的那一套大道理再给他讲一遍,以求力挽狂澜,扭转局势。看来,这家伙不是个来头,说什么也是白费咀舌,纯粹是对牛弹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啦。话到咀边,又咽了回去,硬是没施展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只是狠狠白了白得宝一眼,嘴角里哼出一声冷笑,就拂袖而去。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他是去找村主任石国禄。
其他人还以为梁副书记这一来,白得宝肯定挡不住了。大伙儿都害怕拆房子,也就替白得宝紧紧捏一把汗,瞪圆眼睛,看梁副书记能使出什么绝招。没成想,昨天晚上口若悬河,舌挟风雷的梁副书记,见了这柄大刀也没了辙,缩了头。当下,大伙的心里就宽松了很多。梁副书记一抬腿走,一个个也都扛起家具跟着走了。
梁副书记来找石国禄的时候,石国禄一个人正坐在他家院子里勾着头抽闷烟。烟雾轻飘飘地缭绕在他的周围,几乎把他整个儿淹没了。一只大黑狗趴在他的脚下,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脚背上一下一下亲昵地舔着,这小生灵好象懂得主人的心思,用它的舌头在安慰主人。
石国禄是在想如何对付这个白得宝。白得宝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钱来的,可眼下哪里有钱发给他们,镇政府又是追得这么紧,这不是要活人上吊吗?梁副书记不管他想什么,进大门就咋咋唬唬地喊叫起来了:
“老石,你出去看看,外面都快闹出人命来了,你还躲在家里稳坐钓鱼船,象没事似的。怪不得你们梨花渡移民工作进展这么慢。”
石国禄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心里说,你她妈的还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瞅着我好受咋哩,就硬梆梆地顶了回去:“我老石没本事,我工作软,我是西瓜瓤子做门墩。今天你总算亲自领教了吧,你咋不给他采取革命行动?空咀说白话,谁不会撂几句?真要能解决问题那才算本事。”
说到这里,他瞅见梁副书记脸色很难看,一阵红,一阵白,眉宇间堆起一个大疙瘩;知道话说重了,就又换了一种口气说:“好我的大书记,你们怕什么,挣的是国家工资,遇到难事,缩一缩也过去了。我们这些村官能行吗?今天你总算知道村里边的事难办了吧,这才是开了个头。得宝算个球,后面刁民多着哩。”
石国禄敢顶撞梁副书记,梁副书记他也知道。石国禄平时把他们这些副职根本就没有往心里搁,人家走上层路线信奉的原则是:突出重点,兼顾一般。你一个副书记在人家心里算个鸭子毛?他硬是忍了忍,本来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尽管石国禄说那么多难听话,他都不愿再计较。梁副书记觉得,自己该说的话反正还是要说,日后真要完不成任务,上面追查下来,也怨不得我姓梁的。
想到这里,梁副书记开口了:“老石,别说这些了,你们的苦衷我也知道,说上九圈十八匝,汗还非从病人身上出不可,谁叫你是村主任哩。万事开头难。走不出第一步,就迈不出第二步。是钉子就要把它拔掉,就是一颗铁核桃也要把它砸开,不然就无法往下进行。先做思想工作,我们做到仁至义尽。如果他仍不听劝告,那只好来硬的,这叫先礼后兵,方法可以灵活掌握。一句话,任务是硬的,十天以内必须做到房倒屋塌,要是镇上检查时出了问题,可不要怪我老梁给你没交代清楚。”
他说完扭头就走,生怕石国禄再出个什么难题,麻缠住他脱不了身。石国禄也没有起身送他。
石国禄在反复琢磨梁副书记说的话,他说叫先礼后兵,不行就来硬的,这是什么意思?做球思想工作,小鳖羔子,胎毛未退,敢在镇上领导面前玩自己难堪,看他是活得腻烦了。这号赖货,你不日他娘,他不知道给你叫爹。我看他也没长三头六臂,不信他不怕揍,不怕揍他就等着瞧。反正梁副书记有指示,他是上级领导,我是按他指示去办,出了问题有他在前面顶着。白得宝这小子,揍他一顿是白挨,也吓唬吓唬村里其他人。想到这里,他狠了狠心,决定把治安队找来。
治安队在其他村子都没有,只有梨花渡村独树一帜。这是石国禄回村担任村长后,别出心裁成立起来的。他跟上面说是为了防止河南人过河来偷庄稼,保护群众利益,实际上是给他培植保镖、打手。治安队一共四个人,队长叫刘二柱,是村里头号二杆子,脑子满打满算只有四五成。刘二柱长得五大三粗,什么本事也没有,只有打架是一把好手。他爹妈死得早,无人管教,撒野成性,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未成家,光棍一条。当地人都知道他那德性,谁愿把女儿嫁给他。
他也曾有过一段姻缘,说起来是一段非法姻缘,也因此给他的腿留下了终身残疾。
有一年,他去北山转悠了些日子,回来时就带回来了一个姑娘。姑娘的模样是丑了点,脸上黑黑的,个子又矮又胖,脑子倒不憨不痴。刘二柱这号货,还讲究什么姿色,三十大几的人了,连女人都没挨过,见只母猪都心痒。打山上回来后,他把人家姑娘关在家里,不分白天黑夜,美美发泄了几天,把积攒了半辈子送不出去的那点东西,都放出去了。姑娘整天哭哭啼啼,一哭,刘二柱就打,把切面刀架在脖子上威胁。
邻居们不知道刘二柱从那里弄回来一个媳妇,都感到莫名其妙,隔着院墙听见哭声,都很同情她,只是害怕刘二柱那个半吊子劲,也没人敢去过问。
姑娘名叫菜花,娘家爹在几年前放牛时,从山坡上滚下来摔死了。她娘气得害了一场病,后来眼睛就瞎了。现在和她还有一个妹妹,三口人在一起过日子。她还有一个哥哥叫拴牛,几年前结婚后就另过了。
菜花是一个人在地里摘豆角的时候,被二柱抢走了。
山里边人少,她们家尤其住在一个独家庄子上。一天黄昏的时候,菜花要做晚饭,就跑到地里去摘豆角。她哪里能想到二柱早已盯上了她,这时正候在她家周围,等待下手的机会。他一出门,二柱就尾随着她,她到地里还没有站稳脚根,二柱就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把她扛起就走。这里远离人家,任她再喊再叫也无人听得见。二柱身高力大,扛一个她是小菜一碟。他怕有人发现,故意绕开有人的地方,拐弯摸角回到了家里。
菜花被抢走后,她哥四处打听,后来听说梨花渡刘二柱抢回一位姑娘,根据抢回的时间,拴牛判断是他妹妹不差,就约了几个人找到了梨花渡。刘二柱听到风声,急忙蹿回去把菜花藏到后院红薯窖里,把口用石板盖了起来。
拴牛几个人找来后,就向刘二柱要人,刘二柱死皮赖脸不认账。拴牛几个人就在他家里翻天倒地地找,人没找见倒是拉出了菜花穿过的衣服和鞋子,拴牛仔细看了看,认出来确实是菜花穿过的。这一下,拴牛心里就有底了,没有人证有物证也行,非逼着二柱把人交出来,二柱只得承认菜花是他抢走的。但是现在人已经走了。拴牛就问他人哪里去了,二柱说她去哪里又没告诉我,我咋知道?他不说实话,拴牛他们就不行,要拉着他去镇政府评理,门前人怕把事情闹大了,就在中间讲情和稀泥。拴牛他们看看无法,就只好悻然而去。
拴牛走了后,一直放心不下,又来梨花渡打听,得知菜花确实还在刘二柱家。觉得生米已煮成熟饭,菜花即使要回来,迟早要嫁人,这事弄得人人都知道了,谁家还要?就只好一口气忍在肚子里,不了了之。
菜花被刘二柱抢回来头几个月,经常闹着偷跑,都被刘二柱抓回来了。后来没法,就只好死心塌地跟着刘二柱过。没想到过了两年,刘二柱又牛起来了,嫌她长得丑,又不生孩子,心里就犯嘀咕。他知道菜花还有个妹子,叫豆花,比她小三、四岁,大概也快二十岁了,人样子长得俊,就想把菜花退回她娘家,把她妹子再换回来。
这个憨熊,有一天真的把菜花骗着去了她娘家,他瞅机会甩下菜花,把豆花背着跑了。背走的时候,拴牛正在地里干活,菜花娘俩正在家里抱着哭。豆花是在门外边被背走的。二柱力气大,象老鹰刁小鸡似的就刁走了。这家伙背人有了经验,这一次比上一次还来得顺手。豆花在他背上又打又闹,全然无济于事。
菜花先发现豆花被二柱背走了,就急忙跑到地里找她哥拴牛。山里边地都种得很远。拴牛在后洼棉花地里正锄草,一听说豆花又被二柱背走了,也没顾着和菜花多说话,提起锄头就往山下蹿。他山里路熟,又是一肚子怒火,跑得快,没一会儿功夫,就追上来了。这时刘二柱背着豆花已走出四五里地,见拴牛追来了,他并没有放下豆花,越加快了步子。拴牛追上去,抡起锄头,瞅准刘二柱下身,猛砸过去,只一下就把刘二柱打得跪在了地上。豆花也趁势从刘二柱背上滚落下来,翻身抱了一块石头,向刘二柱身上砸去。刘二柱急急忙跳了起来,石头没有砸到身上,他就趔趄着向栓牛扑去,拴牛抡起锄头又向他脑袋上打去,因使劲过猛,刘二柱急忙一躲,锄头闪了空。豆花在背后又飞起一块石头,正好砸在刘二柱胳膊上,他大声“哎唷”了一声,返回头,又跌跌撞撞地去追豆花。豆花看势不对就往山下蹿,拴牛追上去往二柱脊背上又是一锄头砸过去了,这一下把刘二柱彻底打趴下了。他挣扎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就“哎哟、哎哟”地喊叫着、骂着:“拴牛,你狗日的有种,就把老子打死,打不死我,我还要日你妹子。”栓牛说:“我今天就把你这个贼坯子打死,去地底下寻你娘日去,日够,日你八辈子先人。”骂着就又朝他身上腿上打去,越打越有气,喊叫着:“你妈的什么人下了你这个野种,把我大妹子抢走,霸占了二年,现在又退回来,又要抢走我小妹子。你狗日的吃了贼胆,你娘就没有把你生成,你简直就是个生瓜蛋,野狼下的种,今天我不打死你,算我在世上枉做了一回男人。”他想索性一下子把这个冤家打死,留下这个人渣,迟早是个祸根。
这时,他大妹子菜花又引了附近几个庄子上的人赶来了。菜花看见二柱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怕打出人命来,急忙劝阻拴牛,拉住拴牛的手哭着喊着:“哥哥,哥哥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把他打死了,谁去替他顶命。”
菜花毕竟和刘二柱在一起生活了二年,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难免也生了怜惜之情。
拴牛看见菜花哭哭啼啼,就一把把她推过,吼着:“嚎什么嚎,你还可怜他?他还没把你糟蹋够,咱妈都因为你哭瞎了眼睛,你倒好,还爱怜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人吗?他是个野狼!是个畜生!你要可怜他,就还跟他过去。”
菜花不敢哭了,抱着头跌跌撞撞地回去了。
村里来的人也都劝阻拴牛说:“不敢再打了,真要把他打死了,可要犯法顶命,教训教训他就行了,留他一条活命,看他以后还敢再伤害人?”
拴牛也惊醒过来了,发现二柱不再动弹了,已是气息奄奄,一肚子怒气顿时消散了很多,就和村里人行跟着回去了。
刘二柱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疼痛,摸了摸身上,哪里都是血。就挣扎着往起站了几次,都没有能站得起,才发现一条腿被打折了。看看天色已近傍晚,到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小鸟围着他“啾、啾”地鸣叫。他只觉得肚子象着了火,又饥又渴。他想喝水,伸着脖子看了看周围,不见有水的地方,他就使劲往前爬去,爬了一节路程,发现不远处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在淙淙流淌。他爬过去低下头喝,怎么也够不着,水太小了,他就用手去挖,挖出了一个小坑。他也不管水浑不浑,掬起来就喝,喝了一阵后,才觉得肚里舒服了很多。
这时,已是夜幕低垂,可以望见远处的村庄里已升起袅袅炊烟,到处一片死寂,偶尔有几声鸟鸦“哇哇”的叫声。他心里恐惧极了,一种求生的欲望迫使他挣扎着向回家的路上爬去。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次日凌晨。
刘二柱养好伤后,自知理亏,既不敢去告拴牛,也不敢去找拴牛报复。他真是从心底里被打怯了,甚至连去北山的那条路都不敢再走。也算他小子识相,他要去真没他好果子吃,拴牛在家里也早做好了准备,以防他万一报复。
菜花后来也嫁了人,是外地一个烧砖瓦窑的光棍汉。一年后又给他生了个胖小子,说明菜花人家还是具备生育能力的,只怨他刘二柱是个孬种,骡子屌。
从那时起,刘二柱的腿就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
治安队其他三个人,也比刘二柱强不到哪里去,都是石国禄精心挑选出来的“二百五”,有人背后讥讽他们说:“把这一帮人用绳子捆在一起,正好够一千。”
石国禄经常把这几个人纠集在一起喝酒赌博。要喝起酒来,一个比一个凶,在一次喝酒中,石国禄喝多了,用筷子敲着他们一个个的脑袋说:“你们听清了,你们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吗?你们就是我喂的几条狗,狗!狗是干什么的?看门的,咬人的!我指到哪里,你们就得给我咬到哪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要紧三关,谁他妈的敢给我装熊,下软蛋,小心老子把你灭了!”
这邦家伙们听了这话,一点不感到羞耻,还得意洋洋,好象村长重用他们,他们是村长的心腹宝贝,是村长眼里的大红人。全村人除了村长,就数他们吃开。各个点头哈腰地说:“那当然,那当然。”
今天石国禄把他们召来后,命令一下,一个个象领了圣旨的将军,觉得施展自己本领的机会来了,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手舞足蹈,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扒他白得宝小子一层皮,露一手叫主子看看,也不愧白白喝了主子几年便宜酒。
他们各自操起棍棒正要出门,石国禄又把他们挡了回来,说:“慢着,咱先说清楚,你们打是打,我可不要死的。谁打死人,谁偿命。到那时候,可不要埋怨我不认账。只要打不死,还留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别管了,其它责任一切由我负,打官司,我去趴堂台;花钱,我全包。”说完,他又狠狠地问了一声:“都听清了没有?”
他们齐声回答说:“听清了。”
石国禄一挥手说:“听清了就行动。”
刘二柱他们喊了一声“好了”就一窝蜂似的,顺大门拥出去了。
白得宝今年十八岁,他是村里白贵才老汉从黄河滩上拣来的,当时才七、八岁。
那年秋末,从河南过来一条拉货船,路过梨花渡时抛下一个孤儿,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光着一双脚丫子,孤苦伶仃地蜷缩在黄河滩上。正好被下地路过的白贵才碰见了,觉得这孩子怪可怜,就把他领回家里,索性抚养起来了。这孩子经过梳洗换装后,象换了一个人,有鼻子有眼,蛮机灵,开口说话嘴也甜,还真逗人喜爱。白贵才老俩口半辈子了,膝下无子,只有一个闺女叫杏花,也已成婚。这一来,觉得白家有人续香火了,亲得象天上掉下来一个宝贝疙瘩,就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得宝。村里人听说了都来祝贺,有的提鸡蛋,有的拿布料,都夸老俩口平时心肠好,积下了德,老天见怜,没肚痛,没腰酸,就赐给他这么一个大小子,长得又聪明,又排场,将来白家必定人丁兴旺,门庭荣华。
白家老俩口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就想排排场场庆贺一下,也是表达一下对邻居们的答谢。专门找阴阳先生选了个好日子,摆了十几桌酒席,晚上还请镇上的电影队,放了半夜电影。好热闹了一番。
后来,慢慢才问清楚,这孩子是河南驻马店人。父母离异,谁也不愿抚养他,母亲改嫁不知去向,父亲下南方打工,把他托付给一个生意人。这生意人整天忙着挣钱,顾不着管他,对他很不好,经常不给他饭吃,每天还冷言冷语,动不动就拳脚相加。他忍受不了那种折磨,后来就偷跑出走了。再后来,就坐上了船,船上人嫌他累赘,又把他抛到了这里。
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了,白得宝闹了一场,房子没有拆成,村里人也再没有心思下地了。各自躲到了家里,村里很少有人走动,大白天竟象夜晚一样宁静。
白得宝回到家里,才觉得肚子饿了,浑身也觉得倦怠了。他放下马刀,穿好衣服,还没有洗脸,他妈已把饭重新热好,端上来了。他妈看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说:“得宝,你今天非给娘闯下祸不行,石国禄能饶了你?拆房子又不是咱一家子,天塌下来砸众人,你充什么好汉,抡什么大刀?你要把谁伤着,不想要你的小命了?”
白得宝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一边说:“我就不服他石国禄,你们怕他,我不怕他。他不给钱还想拆房子,国家给的钱他都弄到哪里去了?别的村一户都给几万,十几万,他给咱们多少?不都是他给贪污了,他成天大吃大喝,都是吃谁的?他烧得屁股下坐着摩托车,还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你们别管,这次我就要顶顶他这闫王爷,看他能把我咋的,他敢打我,只要打不死,我就去告他……”
他还没把话说完,他娘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说:“傻儿子,快别这样说,隔墙有耳,万一传到石国禄耳朵里,人家跟你要根据,你去哪儿找,你一个小孩子,知道啥?”
娘俩正说着,门前就响起刘二柱那破锣似的喊声:“白得宝,有种的给老子爬出来!”
得宝一听是刘二柱找上门来了。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股血气就冲到天灵盖上。他“当”的把饭碗往桌子上一蹾,身上穿的小布衫往炕上一扔,操起马刀就往出闯。他妈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了,喊叫着“得宝,得宝不敢出去,不敢出去!”但她哪里能拦得住,得宝一步就跳到了院子里。白贵才老汉正在院里牛棚下给牛拌草,一看得宝手提马刀往出闯,趔趔趄趄跑上去,就把得宝拦腰抱住了,嘴里喊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不要命了你!”得宝妈也到了跟前,下着死劲从得宝手里往下拽马刀,得宝就是不松手。她哭着说:“得宝,你放开,你放开呀!你不放,娘就跟你跪下了。你千万不敢这样,这是要招祸的呀!”得宝也哭了,说:“娘,爸,你们就让我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二老照护我十几年了,疼我,爱我,我得宝有良心,不能眼看着他们这样欺负咱们家。你们养我干啥,成天省吃俭用,好吃的让我吃,好穿的让我穿,图的是啥?不是让我长大了替咱家顶门立户吗?现在他们狗日的欺负到咱家头上了,我还不上去,还等啥哩!我还算人吗我?”
他娘哽哽咽咽地说:“好娃,你要真有良心,你就把马刀给娘放下,这是啥东西,抡下去,要出人命哩!”
白老汉被得宝的话也感动得老泪纵横,说:“好娃,听你娘话,把手里的马刀放下,放下我就放了你。”
得宝手软了,他娘顺势把马刀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刘二柱他们又在外面喊叫:“得宝,死在家里了,有种你就出来呀!你个小杂种,从河南跑到这里逞能来了,今天就叫你认认马王爷是几只眼!”
得宝一听,气得脸上都变成了青紫色,跳起脚朝天“啊”地狂喊了一声,一下子从他爸怀里挣脱开来,“哗”地拉开门栓就闯出去了,他爸妈紧跟着追了出去。
得宝一出门用眼睛扫了一圈,只见刘二柱他们,一个个手持棍棒,张牙舞爪,知道今天一场恶战已是在劫难逃。但他心里没有丝毫怯懦,想着就是死也要拉你个垫背的。他一只手往腰里一插,一只手指着他们,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一群狗,石国禄把你们喂肥了,把你们放出来咬人,今天竟咬到你爷爷头上了。老子叫你们咬,看你们哪个敢上?”
刘二柱嘻皮笑脸地说:“听说你不是会抡马刀吗?咋不提出来抡抡,叫爷爷们开开眼界?”话里充满了挑逗和揶揄的味儿。
得宝也不示弱,说:“刘二柱,你半吊子娶不下媳妇就抢人家闺女,挨揍还不过瘾?今天又找你爷爷挨来了,你那瘸腿还嫌没瘸利落咋的?”
这一下捅到了刘二柱火气筒上,他脸红脖粗地骂着:“你个小杂种是觉得皮紧哩吧,今天就叫你松松。”一边说,一边挥手:“弟兄们给我打!”于是,其他几个“二百五”抡起手里的棍棒没头没脑地向白得宝打去。得宝一边用手挡着,一边拼命地向他们扑去。得宝妈一看不好,就大声喊起来了,“别打了,别打了!你们凭什么打人呀!”一边就上前去拉,被他们凶神恶煞似地推得滚到了一边。得宝他爸一看老伴跌倒了,也顾不得得宝了,急忙去扶老伴。老伴推了白老汉一把说:“你别管我,还不赶快去喊人救得宝,我得宝今天是不得活了。”说着又哇哇哭起来了,头发散成了老鸹窝,身上滚了一身泥。
老伴一提醒,老汉才想起了喊人,就跳起腿来,可着喉咙喊叫“快救人呀!快救人呀!不得了啦,打死人了。”
正好得宝他姐夫宋三喜牵一头毛驴去犁地,路过这里。听见老丈人喊叫救人,吓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把驴缰绳一撂,急忙往这里奔。毛驴“啊号,啊号”地叫着,一颠一颠地跑了。
三喜赶到时,得宝已被打得趴在了地下,刘二柱他们还只顾往身上打。三喜一看,什么也不顾了,猛扑到得宝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把得宝遮掩得严严实实,嘴里还不停地喊叫着:“都别打了,都别打了。”
刘二柱他们打得红了眼,见宋三喜护住了得宝,火气更大了。就说:“宋三喜,你狗日的敢横插一杠,你心疼得宝就打你,伙计们使劲打!”这一下,一棒一棒又都落在了宋三喜身上。
这些家伙们都是些没脑子的“二百五”,棍棒下去没重轻。有人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打,只听三喜声嘶力竭地“哎哟”大喊一声,就昏了过去,鲜血从裤管里流出来了。
得宝他姐杏花也闻讯赶来了,一看三喜被打成了这样,象疯了一样,扑上去,抱着三喜就哭“三喜,你醒醒,你醒醒,哪些狼心狗肺的,把人打成这样子!……这可咋办呀?都是乡里乡亲,你们咋能下得了这恨心呀?你们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她一边哭,一边手在地上拍打着。
村子里的老老少少也都赶来了,把宋三喜他们围得密密匝匝,水泄不通,都叽哩呱啦地议论开了。有的骂刘二柱,有的骂石国禄,有的在一旁抹着眼泪。
刘二柱他们一看不妙,一个个早就跳起腿溜了。
后院张家婶子和杏花她妈平日亲得象亲姐妹,杏花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看见这情景,心里象刀扎得一样,她也跪在地下,一边用手梳理着杏花那散乱的头发,一边哭着劝说:“杏花,别哭了,别哭了,救人要紧,憨憨,还不赶快收拾往医院里送,还等啥哩?”
张家大伯也说:“对着哩,是死是活,赶快往医院送。”他瞟了一眼他家老二,喊叫说:“老二,快把拖拉机开来,送你三喜哥去医院。”
老二刚站到这里,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喘着气说:“我刚从北地回来,见三喜哥家毛驴顺北坡上蹿了,要不要先去追回来?”
张大伯瞪了他一眼说:“不看啥时候,现在人都成这样了,还能顾得上管毛驴?你快去开拖拉机。”
老二说声“是了”,就拨开人群,“咚咚咚”地蹿回去了。
得宝妈从家里抱来了铺盖,白贵才老汉拿来了锅碗瓢盆,有人帮着拿出了米面蔬菜。
张家老二把拖拉机开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在拖拉机上垫了麦秸草,铺上了铺盖,然后轻轻地把三喜抬上了拖拉机。这时三喜醒过来了,“哎唷,哎唷”轻轻地呻吟起来,旁边的人惊喜地喊叫“三喜醒了,三喜醒了。”杏花顿时停止了哭声,抹了抹眼泪,在三喜脸上轻轻擦了擦说:“你可算醒过来了,把我吓死了,你喝水吗?”三喜哼着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喝、喝。”杏花急忙从车上跳下来,回到家里端了一茶缸水,爬在三喜身边喂了几口,三喜眼睛又合住了。
这时,人才发现了得宝,他浑身是泥,光着膀子,脊梁上、肚皮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头上有几块血肿,疙里疙瘩的。得宝娘瞅着儿子身上的伤,眼泪又流出来了。他一边在得宝头上身上抚摸着,一边唠叨着:“贼挨刀的,把人往死里打,老天有眼,叫这些打人凶手一个个不得好死,狼拉狗啃了。”
张家大伯说:“杏花妈,别叨叨了,你看都是谁跟车去?”
得宝妈问得宝:“得宝,看你身上觉得咋样,要不你也去,把你也顺便检查检查,看肚子里有伤吗?”
得宝说:“妈,我没事,只是些外伤,过两天就好了。我去。”
得宝妈赶快跑回去,从家里拿出一件白衬衣,也不管他身上有泥没泥,就套在他身上了。白贵才又从家里拿了些钱塞到了得宝手里,说:“钱先拿上这些,要不够再回来取,我在家里准备着。”
杏花当然要去,也来不及洗脸了,张家大婶含着泪花,用手巾在她脸上擦了擦,把眼睛上的泪渍用手指轻轻的捋了捋,把散乱的头发拢了拢,抹了几把,吩咐说:“闺女,不管事情或大或小,你可要沉住气,不咋哩,老天没绝人之路,好人总有好报。到了医院,一切听人家医生的,家里有我和你妈,你就别熬煎这些。”杏花听着又唏嘘着哭起来了,她妈在一旁也哭了,说:“杏花,出门你可要记住吃饭,可不敢忍饥,把你兄弟也照护好,他身上叫医生细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内伤,不要叫他乱跑闯祸。三喜能吃饭的时候,千万要将养好,给他挑着样子做着吃。”
杏花一听,又“哇”的一声扑到了她娘怀里。张家婶子也把着肩膀哭,三个女人抱在一起哭开了。
张家大伯说:“不敢哭了,看啥时候了,快些走。老二,发动车。”
老二急忙从驾驶座位上跳下来,拿起摇把在拖拉机前面,使劲摇了两把,拖拉机就“突突突”响起来了,烟筒里窜起一团团黑烟。
杏花他们娘仨一听见拖拉机响了,也都不哭了。杏花跳起腿使劲扒上拖拉机,得宝也已坐在了上面,拖拉机猛一使轻,摇晃了一下,就向县城的路上驶去。
白贵才和他的老伴、村里人一直看着拖拉机走出很远,才蹒跚着回去了。
那边,石国禄老婆翠萍回到家里就火烧火燎地喊叫开了:“不得了了,闯下大祸了。国禄,你说,二柱子他们是你打发去的吗,嗯?”
石国禄从打发刘二柱他们出去,心就悬起来了,不知道这几个半吊子能不能按他的吩咐做到。听老婆这样一说,心就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上,急忙问:“咋了,你好好说,慌什么慌?”
翠萍说:“咋了?打出人命了。宋三喜被打得没气了。”
翠萍只是跟着人群到现场看了一眼,听说三喜昏过去了,杏花他们在哭,以为人被打死了。她不敢在那里多呆,就急忙蹿回来了。
石国禄大大吃了一惊,气急败坏地喊叫说:“什么什么?宋三喜被打死了?怎么是宋三喜,这怎么可能呢?”
他说着,在院子里来回兜着圈子,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刘二柱他们。
这时,刘二柱几个慌里慌张从大门进来了。石国禄迎头就是一顿臭骂:“妈个×,给你们怎么交代的?叫你们打白得宝,谁叫你们打宋三喜?我给你们说的是谁?白得宝他破坏移民工作,镇上梁副书记亲眼目睹,他走的时候,留下有指示。叫你们教训一顿得宝这小子,我也有话说。你们干什么打宋三喜,你们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
刘二柱嗫嚅说:“宋三喜他护着白得宝,遮挡得严严实实,打不住。我们并不是要打他,他自个寻着挨揍,我们有啥法?”
石国禄牛眼一瞪,说:“放你妈的屁!你还敢犟嘴。叫你们打了不假,谁叫你们把人打死?这下子好了,你们谁去偿命?我立即带你去公安局自首。走的时候,我怎么吩咐你们着哩?千嘱咐,万叮咛,不要死人!不要死人!是这样说的吗?嗯?你们倒好,恰恰给我打出个死人来。”
刘二柱他们这时才感到事情严重了,回来的路上几个人还神采飞扬,拐到小毛酒馆里嘬了几口。想着见了石国禄邀功,石国禄保不定要犒劳他们一顿酒喝,没料到事情会这样,身上都吓得出了鸡皮疙瘩,一个个立在那里象筛糠一样打哆嗦。
石国禄把他们训够了,嘴里发干,脑袋发蒙,也拿这几个“二百五”没法。就挥一挥手说:“滚!你们都滚回去,把饭吃得饱饱的,看公安局咋发落你们。我可给你们说清楚,你们都给我长点记性,到时候,公安局不论传你们哪一个,你们可不要疯狗乱咬。我可没给你们说什么,你就是咬我,我也不认账,也救不了你。听清了没有?”
几个都蔫蔫地说:“听清了。”
石国禄喝了一声:“听清了就滚!”
他们几个放下手里的棍棒,一个个象霜打了的芨芨草,垂头耷耳地从大门里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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