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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三)

王华文
2007-03-26 16:04   收藏:0 回复:1 点击:5058

    杏花今年三十五、六岁年纪,她是白贵才老汉的独生女。白贵才原籍山东巨野县,解放前逃荒落脚到这里。杏花是生在梨花渡村的,很小就和本村党国梁结了娃娃亲。党国梁大杏花两岁,父亲叫党好善,原籍河南登丰县,也是解放前逃荒来到梨花渡村的。两家相住不远,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之间来来往往,关系很好。两个孩子也常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两家大人见了面常爱开个玩笑,亲家长、亲家短的互相称呼,叫着叫着,孩子大点了,都上高小了,两家人都觉得还挺般配,就索性正式定下来。
  后来,因为一件偶然的小事,俩亲家发生了误会,竟然把婚事又退了。说起来挺可笑。
  一年初冬,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结束,生产队里的青壮劳力全部组织上了大寨田,搞平田整地去了。家里只留下几个老汉刹秋地。一天早上,白贵才老汉在西园犁地,党好善老汉在塄上犁地。塄上、塄下中间相隔有二百多米远。犁了约有半晌地的时候,党好善歇下牛来,想吸一锅烟,解解乏。拿出烟袋之后才发现布袋里没有烟了,心里想,这烟布袋欠打,人常说:“烟布袋,穷三袋”,意思是烟布袋里即使没有烟了,要是打一打,也能打出三袋烟来。老党就使劲打,可怎么也打不出来,他又把烟布袋翻过,也没有凑够半锅烟。没办法,急中生智,就在棉裤上有破洞的地方,撕下一块棉絮来,填进烟锅里,对凑着滋溜溜吸起来了。这本是临时救急,没办法的办法,可是,老党哪里能想到这一疙瘩棉絮惹下了麻烦。
  在西园那边犁地的白贵才老汉也早想吸袋烟,就是苦于身上忘了带烟袋。远远望见亲家在地头吸烟,烟瘾又上来了。就想着去亲家那里过过瘾,顺手把牛停了下来,向党好善歇脚的地头跑去。
  党好善一看亲家走过来了,心想这下子可糟了,这还不是要来吸烟吗?没有烟,叫人家吸什么,还能让人家也吸棉絮?丢死人了。按说没烟就没烟罢,说明情况不就得了,可是党老汉没有这样想,他怕丢人,爱面子,想了想还不如赶着牛走。就起身“得得得”把牛又赶着犁过去了。这一走不要紧,后来就是因此,而生生拆散了一对美好姻缘。
  白贵才老汉看走到跟前了,想不到亲家又把牛赶着走了。这不明摆着怕吸他的烟吗?心里又羞又恼,只好垂头丧气地又返了回去。
  这事要是别人也许不算一回事,或者忍一忍就算了。偏偏碰在白贵才老汉头上,白贵才是村里有名的倔脾气,是一个几斧头劈不开的老榆木疙瘩,他偏忍不下这口气。下了地回到家里后,越想越生气,这算啥亲家,连袋烟都吝啬得不叫吸,还说以后遇到困难有个帮衬哩?就对老伴说:“杏花这门亲事我看弄不成,咱和这号人没法攀亲家。”
  老伴一听,脸就变了,问:“好好的嘛,又咋了?牛脾气又犯了吧?”
  白贵才就恼悻悻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老伴听了也很生气,唠叨说:“平时看他老党慈眉善目的,还以为他是个厚道人,不知道咋还是这样一个抠屁眼,舔指头的涩巴鬼。闺女还没嫁给他就是这样,这以后要出了门还咋来往?”
  老俩口一撺掇,这门婚事就发生了变化。
  后来,老白家就捎过话去,提出要退亲。党好善也知道病根在哪里,只是无法解释清楚。这种事没法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退就退呗,反正孩子都还小,以后事还说不准是啥哩,党国梁老俩口都也没把这当一回事。
  就这样好端端的一门婚事因为一袋烟给毁了。
  两家退婚的时候,杏花才刚十二岁,她和国梁俩人都还在城里初中读书。国梁是三年级,她是一年级。一天中午吃了饭,国梁悄悄把杏花叫到教室后边,没有说话,只是往她手里递了个小纸条。杏花看国梁脸色不好看,紧绷绷的,眼里闪着悒郁的光,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和往日的国梁显然变了一个人。心里当时就沉甸甸的,象压了块秤砣。就喃喃地问:“国梁,咋了?看你脸色恁难看,谁惹你了?”
  国梁摇了摇头。
  “老师批评你了?”
  国梁说:“都不是,你别瞎猜。你看了就知道了。”说完就扭头走了。
  杏花没有拦他,看看周围没人,就把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下午自由活动时间,我在县大礼堂门口等你,有话给你说。”国梁是个有心机的孩子,他从来不在学校和杏花说话。所以学校其它学生根本不知道他俩的婚事。他们每次见面都是约到大礼堂门口,那里人多,都是生人,无人在意这些事。他好象也掌握了这个规律,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没人在意。在这里一见面,然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一次,他仍然采取这种方式。
  杏花把纸条连着看了几遍,然后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嚼,吐了。她猜不出国梁要给他说什么,她还在想国梁刚才的脸色。那脸色好怕人哟,往常国梁约她出去,总是笑模悠悠地,笑中含着几分腼腆,或者是腼腆中含着几分笑。她每见国梁一次,那笑的样子,总在她脑子里留好长日子,赶也赶不走。这一次显然是心事重重。她猜想了很多,整个一下午害得她心神恍惚,老师上地理课,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自习时间做数学作业,老出差。她平时学习成绩在班里最好,尤其数学课,更是她的强项,因此,数学老师还任用她当数学课代表。可是,这一节数学作业怎么也做不下去。老师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她盼着打下自习钟,她要弄明白党国梁究竟要给她说什么。
  下自习钟响过后,校园里象散了戏,大呼小叫,熙熙攘攘,一片欢腾。同学们三三两两,邀伙结伴往操场上奔。杏花心里有事,低着头直向校外奔去。在校门口遇见了刘芳和文菲,她们都换了红色运动服,非拉她去操场上打羽毛球,她死活不去。刘芳和文菲看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惊异地问:“杏花,你今天是怎么了?有啥事把你魂勾跑了?”杏花强作笑颜地说:“瞎猜什么呀,我会有啥事?”
  刘芳就不高兴地说:“那你为啥不跟我们去玩?”
  杏花说:“我真的有事,以后我会告诉你们的。”她说着脸上急得都快流出汗来了。
  文菲说:“你要有什么秘密不告诉我们,以后看我们咋收拾你。”
  杏花说:“哪能呢。”说着就走了。
  杏花急匆匆地来到大礼堂门前时,国梁已在那里等着她了。她一见他,就从兜里掏出中午饭时留下的一只包子,是韭菜鸡蛋粉条馅子,杏花知道国梁爱吃这个。所以,学校食堂每吃这种包子,她就要省下一个来,偷偷送给国梁,国梁每次吃的时候,总是兴味盎然,狼吞虎咽地,杏花爱看国梁吃的样子,就象欣尝电视中一部脍炙人口的小品一样,眼巴巴地盯着不放,直到吃完。似乎比她自己吃了心里还熨贴,还满足。
  这一次,国梁却一反常态,推着不要,连瞧都不瞧一眼。杏花硬要他吃,急得眼里都挤出了泪花,国梁只好勉强接住了,但他没有吃,只是拿在了手里。他对杏花说:“走,咱们到构树河去好吗?”
  杏花说:“什么事值得你凶巴巴的,你倒是给我透个底呀!”
  国梁说:“到那里再说,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杏花眼里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一路上,国梁在前面默默地走,她在后面紧紧地跟,心里象揣着只小麻雀,咚咚地直扑腾。几次想问国梁到底要说什么,国梁只是绷着脸。她也不敢问了,怕是一件不好的事。
  构树河紧靠县城,步行只有几百步远。称它是构树河,其实旁边并无一株构树,先人不知何故,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不符实的名字。说是一条河,其实也是徒有其名,只有每年汛期到来,山洪暴发,河水泛滥的时候,那时才称得上是一条河。汛期过去,这里只留下宽阔的干河滩和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头,圆滚滚的,没楞没角,五颜六色,倒也好看。除此之外,还留有无数条小溪,弯弯曲曲,钻进来,流出去,时有时无。
  平日,每到日暮黄昏,城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常爱结伴到这里散步。眼下已近深冬,因为怕冷,很少再有人来这里行走,一片旷空,显得非常寂寥。
  国梁选了一块大些的石头坐了下来;杏花也在旁边选了一块较小的石头,用嘴吹了吹上面的浮尘,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垫上,她也拿出一张给国梁,见国梁已坐下,就把那张纸又装进衣袋。
  天上虽然有阳光,红红的,并不怎么暖和。顺河滩吹来的山风,冷嗖嗖地袭人。国梁穿得很单薄,他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杏花的头发被吹起来了,她没有用手去梳理它,任小风吹着。一对好看的杏眼,这时候显得有些惶悚,紧紧盯着国梁,看究竟要给她说些什么。国梁不敢正面瞧杏花的眼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候他显得特别沉着,默不作声,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应该怎样说这件事。
  立冬以来,一直没有下雪。小溪水仍未结冻,还在悄悄地流淌,响声很小,只发出象秋天草里藏着的小虫一样的“啾啾啾”鸣叫声。他们脚下是一小片潴积起来的小水潭,清冽见底,象一面镜子,周围镶起白渣渣的薄冰。水里的小鱼小虾成群结队地,自由自在地在游动。杏花盯着它们发呆,心想这些小动物为啥不怕冷呀?
  国梁看了杏花一眼,心想,你咋还有心思看这个,就故意吭吭了两声。杏花把头抬起来了,她好象只顾看水中的小动物,把旁边的国梁忘了。
  国梁抬起头,终于开口了,呐呐地说:“杏花,你知道吗?咱们退婚了。”
  杏花听了,没有惊讶,反而有点释然。她还以为是国梁闯下了什么大祸,或者是违反了校规,比如要被学校开除什么的。原来不是这些,一颗悬起来的心就放下来了。
  她问:“退婚,退婚咋了?”
  国梁看见杏花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急了。“看你说的,退婚就是咱们以后不能结婚了。今后咱俩没有什么关系了。”他说的声音很大,愤愤的。
  杏花说:“谁说的,他敢!”
  国梁听见杏花口气这样坚定、自信,心里稍稍放宽了些,说:“今天我就是要看你是啥态度,只要咱们俩不变心,他们谁也改变不了。”
  国梁说这句话,声音很宏亮,能听出他的心情好多了。
  杏花问:“你咋听说的?咱们可是两周没放假了呀!”
  国梁说:“今天我姐来城里了,给我捎了件毛衣,顺便说的,还说是你爸提出来的。”
  杏花说:“只要不是你爸妈提出来的,我爸妈说的我不怕。”
  杏花显然把问题看简单了,她毕竟还是一个不谙世事,性格单纯的孩子。她是父母的独生女,爸妈总是宠着她,她要干什么,爸妈总是依着她,从没有拒绝过。她哪里能想到,这种事情可就不同了。
  国梁说:“杏花,到时候万一大人要是硬不叫咱们结婚咋办?”
  杏花“咯咯咯”放肆地笑起来了,女孩子嗓音真好听,银铃似的。惊得几只小鸟“啾儿——啾儿”煽起翅膀飞跑了。
  国梁往她面前抛了块石头,说:“你笑啥你,人家说的是正经话。”
  杏花停住了笑声,说:“哪是啥辈子事,你现在就熬煎那事干啥,瞎折磨自己!不怕把你愁得牙白头发黑。”
  杏花说了句笑话,把自己也逗乐了,又笑起来了。国梁觉得也真是这样,为刚才说的话有点害羞,也跟着笑起来了。
  笑着笑着,杏花就停住了,她指了指国梁手里还拿着的那只包子,剜了他一眼,嗔怪地说:“别熬煎了,还不把你手里的包子消灭了,看你把它都给揉破了。”
  国梁恍然大悟,看了看手里已被捏扁了的包子,赦然地笑了笑说:“啊,你不提我还真把它忘了,这一会儿我还把它当一颗石头蛋在摩哩,亏是还没有抛出去。来,咱俩一人一半。”说着就用手去掰。杏花急忙阻止说:“我可不吃,人家就是留给你的嘛。你要真不吃,就扔到河里去。”
  国梁咧着嘴笑了笑说:“哪能呢?你要是真不吃,我可就不客气了。”说着就大口吃起来了。杏花看着他吃得香甜的样了,心里舒服极了。国梁一边吃,一边把菜渣子投到脚下的小水潭里,小鱼小虾都摇着尾巴,聚拢起来争着觅食。
  后来,党国梁和白杏花都又在县城继续读了高中。他们之间仍然往来如初,经常约会,结伴而行,构树河边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这里留下了他们多少个甜美的回忆,退婚的事,他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党国梁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上大学,他自知不是上大学的料,就回到了村里。在村里待了两年,就去当了兵。那一年,也正是杏花高中毕业。
  杏花高考通知书来得很晚,直到国庆节前才接到录取通知书。原来是被本省一所煤炭中专学校录取了。她非常失望,为此,她蒙着被子在家里整整躺了三天,她妈端着饭她也不吃。她看到有些同学平时学习不如自己都被大学录取了,有的甚至录取到一类大学,而自己只录取了一所中专,还是煤炭学校,别提心里多难受了。她不知道煤炭学校究竟怎么样,也不知道以后会分配到哪里,只听这名称就觉得丢人。教过她的老师也都对她的考试表示惋惜,鼓励她复习重考,她也暗暗下定决心,争取第二年考个象样的大学。
  那年冬天,国梁当兵走的时候,杏花正在县高中复习高考,她很为国梁当兵感到高兴。她撂下功课,陪着国梁在县城整整逛了一天,还去了他俩常去的构树河边,那里有他们很多过去的梦。杏花送给国梁一本精致的塑面笔记本,那是她一次学年考试成绩优秀获得的一等奖;还给了他一条她亲手编织的紫色毛围巾。国梁给杏花买了一只坤式电子表。临走的时候,俩人依依惜别,山誓海盟,互相鼓励,两个人都流了泪。
  白贵才老汉自从和党家退了婚之后,不长时间就后悔了。他也听到了党好善在地里没叫他吸烟的事,原来只是一场误会。只是复水难收,无面子再挽回这门亲事。党国梁长大后,硬是出落得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头,方脸大耳,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待人接物又懂事又谦虚,村里人人夸他将来有出息。他一想起这件事,不由得要长吁短叹,只恨自己没那份福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心里他一直还把国梁当作自己的女婿,盼着国梁以后有前途,能走好运。这次国梁当兵走的进候,村里人这个送吃的,哪个送东西,他还打发老伴送去一篮熟鸡蛋。人啊,总说不过这颗心。
  杏花万万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临近高考的时候,一场突发病的袭来,彻底打碎了她上大学的梦。
  那场病来势迅猛,她正在上晚自己,突然晕厥过去,栽倒在教室里,当时不省人事,老师和同学们慌作一团。送到医院后,经过全力抢救,才得以脱险。医生说,主要是因为她长期劳累过度,营养不良,造成大脑缺血。幸亏是离医院近,抢救及时,要是耽误一时八刻,兴许就没命了。那次,她整整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整天输液吃药,偏偏正巧耽误了高考。
  命运无情地捉弄了她,她感到前途渺茫人生凄凉,情绪坏透了。甚至无端地认为命该如此,不可抗争,以前那些美好的愿望都不属于自己。她回到了村里,她知道以后的岁月就只好永远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结婚生子,养家糊口,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不过她只要想到党国梁那火辣辣的面孔,心里就会荡起幸福的涟漪,增添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就在杏花回村的第二年,石国禄从部队回来了。因为石国禄的返乡,给她和党国梁之间的爱情增添了一位克星。
  石国禄也是杏花童年的伙伴,大杏花三岁。小时候长得很机灵,就是不爱上学,常常因为逃学被老师罚站。刚读完初中就去当了兵。那时,他还不满十八岁,来带兵的熬不过他死缠硬磨,只好答应了他。到了部队后,他很会表现,经常受到领导表扬。第二年就入了党,后来又提拔当了司务长,比附近几个村子同时当兵的几个人都进步快。
  当时,村子里风传了一阵子,说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一定前程无量,为村里人争了光,人人说起来都赞叹不已。他爹妈更是见人就夸,说国禄这孩子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天生一付当官的相,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总是风风光光的。
  不料想,好景不长,没出一年,村里又传出一股风,说是石国禄复员了。因为不是部队复员的时候,人听了都不敢相信。可是有人说确实是复员了,在城里亲眼见过,他把帽盖儿耷拉在额头下,把眼睛都遮住了,见了他没有搭话,他是绕着弯走了。
  后来事实证明,石国禄确实是复员了。准确点说,是被部队开除了的。
  他当了事务长之后,就翘起了尾巴,这小子胆子特大,胡支乱开,贪污伙食费,从战士牙缝里夺食,被领导上发现了,就为这个原因把他开除了。
  他回来以后,没敢直接回家,先回到他媳妇单位。
  他媳妇叫刘翠萍,是黄石公社妇联主任。他们是在石国禄在部队刚当了司务长那阵结的婚。
  刘翠萍当姑娘的时候也是好样的。那时正是农业学大寨的年代,她在公社组织的修渠、垒坝、修大寨田中,处处带头,冲锋陷阵,被工作队队长看中了,就选她当了全公社组织的铁姑娘战斗队队长。后来又由于她工作出色,表现突出,几次立功受奖,在县上选拔年轻干部时,又被借调出来,当了公社妇联主任。成了国家正式干部,吃上了供应粮。
  身份发生了变化,选择结婚对象的标准当然也就提高了。那些年姑娘们配偶的最佳选择是现役军人。谁的对象要是找上个穿绿军装的,那是最体面不过的了,别的姑娘们都眼红得不得了。有人就给翠萍介绍了在部队当了司务长的石国禄。石国禄能找个吃供应粮的国家正式干部,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这也会为他以后的转业分配提供优越条件。所以,两个人见了面后一拍即合,很快就正式订了下来。
  在石国禄第二次回家的时候,两个人就结婚了。
  那时候,提倡破旧立新,革命化结婚,嫁妆是一担箩筐,一部毛选。翠萍是公社妇联主任,当然就更要带头做出榜样。
  黄石公社和石国禄家所在地临河公社距离较远,来回要走一百六十多华里。那时乡下没有机动车辆,要是按家里的风俗办,男方 迎娶,女方送亲,一天中就倒不过来回。翠萍跟公社书记请假的时候,就商议婚事咋办。李书记给她提了个建议说:“现在咱们农村正在轰轰烈烈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事事都要革命化。你是妇联主任,可要为咱公社青年带个好头。你们两家住这么远,我看迎娶送亲这一套就别搞了,就在咱们公社机关操办一下。事后你俩再行跟拜访一下双方老人。你和国禄同志商议一下,看这样行吗?要没有什么意见,就这样定了。”
  翠萍笑了笑说:“你说的这办法最好,我首先同意,国禄我看他也不会有意见。”
  李书记说:“你还是征求人家一下意见,我只掌握大原则,具体怎么办,我这公社书记可不搞强迫命令。”
  婚事就按李书记的意见办了。中午他们两个人行跟到大寨田上和社员们干了一晌活,吃饭的时候,饭前简单搞了个结婚典礼。李书记代表证婚人讲了话,石国禄把从部队带回来的糖果、香烟散发给大家,大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子,就开始吃饭。那顿饭是灶上的日常工作餐,另外多加了几个菜,是石国禄前一天从城里买回来的,有猪肉、粉条、豆腐。这些东西,那时候在乡下还买不到。石国禄又提来两瓶“郎”酒,也是他从部门带回来的。这顿饭在当时就是很奢侈的了,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夜里十一、二点之后,喧啸了一天的公社机关大院静下来了。石国禄和刘翠萍这对新婚夫妇的窗户里也没了灯光。这时,几个年轻人悄悄溜到他们的窗户下,屏声静气地听着这对新人的初夜蜜语。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不知石国禄搞了个什么动作,只听见翠萍嗲声嗲气地冒出一句:“珍宝岛不容侵犯。”
  那时,正是我国和苏联因边疆问题发生冲突,珍宝岛战争发生不久。几个人听了都清楚翠萍说的珍宝岛指的是什么,都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硬是捂住嘴憋着。心里暗暗叹服这刘翠萍还真有几分文才,只是不知道这石国禄文才咋样,是否能对得上这个当代的苏小妹;要不要效法苏东坡暗示他一下?大家正为新郎倌石国禄捏着一把汗,只听石国禄也有了。他应声说:“我一定要解放你这个小台湾。”
  这真是“一石击破水中天”大家一听,心里暗暗称奇,真是妙啊,忍不住“唿刺”笑出声来。
  这一笑,把石国禄和刘翠萍吓得象捏死的苍蝇一样,立马悄无声息。他们意识到外面有人听房,再也不敢轻举枉动。
  第二天早上,在机关人员都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有人偷偷把他们新房门上的婚联给换了。这下就成为:
  珍宝岛不容侵犯
  小台湾定要解放
  石国禄和刘翠萍起床以后,也没有在意,因为门上的婚联依然是新的,他们那里注意去看内容已经变了。
  上午,县委黄书记、县革委宋副主任,还有县妇联卫主任,几个人一行来公社检查工作。听说公社妇联主任刘翠萍刚刚结婚。在机关采取革命化方法办的婚事,中午两个人还一同到大寨田参加了劳动。黄书记他们听了很感兴趣,妇联卫主任就提出要去看一看他们,黄书记和宋副主任也同意,就行跟着去了。
  他们刚到门口,就被这一付婚联吸引住了。黄书记念了一遍,就连连称奇:“好啊!年轻人有气魄,结婚对联都充满了火药味。——翠萍对象是部队的吗?”
  他转回头,用眼睛寻视了一下。
  公社李书记急忙点了点头说:“是,是呀!”
  黄书记释然地说:“噢,我说嘛。好,好。结婚都还不忘联系国防大事,不一般,不一般呀!年轻人真是敢于冲破世俗观念。”
  这时,石国禄和刘翠萍听见是县上领导来了,就急忙迎了出来。听见黄书记他们正在品赏对联,也都用眼睛看了一遍。这一看,他俩几乎惊呆了。昨天忙着接待人,就没顾着看对联,也不知道写的啥,现在才看出,咋会是这个?这不和昨晚上说的话一样来着?他俩简直羞得无地自容,又不敢表现出来,硬是装得泰然自若。
  宋副主任又看了看横额,口里念着:“恩爱夫妻”,就皱了皱眉头说:“这横额不行,和对联内容不配套嘛。”他想了想说:“我看应写成加强战备。”
  妇联卫主任说:“你说的那也不好,照我说,还不如写成打击侵略者。”
  公社李书记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强忍住笑说:“不成,不成,要看是什么侵略者的嘛。”
  李书记这句话把大家都说得有点愕然。
  县委黄书记在李书记脸上瞅了瞅,说:“你这个同志,苏修侵略者嘛,或者是任何外来侵略者嘛,还能是什么侵略者?”
  黄书记这话说得李书记有点不知所措,又无法当面解释清楚,用眼睛往石国禄脸上扫了一下,吱唔着说:“你们不知道咋回事,我以后再给你们解释。”
  宋副主任和妇联卫主任都意识到这里边可能有猫腻,就再不吭气了。
  黄书记没注意李书记这个微妙的动作,用眼睛细细打量了打量眼前这位现役军人,刘翠萍的新郎倌:一身笔挺的绿军装,帽子上一颗鲜艳的红五星,浑身散发出一股现代军人的气魄。心里赞尝说,翠萍有眼力,好一个精干的革命军人。
  就问:“小伙子,哪个部队的?”
  石国禄“啪”的来了个立正,敬了个军礼,回答说:“报告首长,黑龙江××××部队。”
  黄书记说:“好、好,那你一定参加过珍宝岛战斗了。”
  石国禄说:“没有,我们是搞后勤战备的。”
  黄书记:“啊”了一声说:“祝贺你找了个好伴侣。翠萍可是咱们县干部队伍中的一枝花,原来当过公社的铁姑娘战斗队队长,工作很出色。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关心她,善待她。可不能象打珍宝岛,对待敌人那样。”
  石国禄点了点头说:“是,首长。”
  黄书记又接着说:“在部队要加强学习政治、学习军事,炼好兵,攒足劲,就象你这对联上写的那样,以后为解放台湾出大力。为我们县争光,县委等着看你立功喜报。”
  石国禄抿住嘴,没敢笑出声来,勉强地说:“是,一定按首长指示办。”
  翠萍早忍不住,抱着头跑回去了。公社李书记转过头偷着笑。
  这边公社办公室里,统计员小马,团干小朱,秘书吕正龙几个笑得搂在了一起。他们正在庆贺他们导演的这部杰作的成功。
  这以后,他们几个在背后要说起翠萍来,就把她叫珍宝岛。慢慢机关里的人知道的多了,有人不慎当面叫翠萍“珍宝岛”,翠萍一定及时回敬他一句嗔骂。
  又过了些日子,谣传翠萍和一位县上干部发生了男女之间那种‘珍宝岛’事件,一时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消息象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在部队的石国禄耳朵里。石国禄一时气得五内俱裂,写信要和翠萍离婚。翠萍背下了这样一个黑锅,又能怎样?一连写了几封信,给石国禄解释。不解释倒也罢了,越解释石国禄疑心越重,只是不依不饶,写信说,等到休假回来办理离婚手续。
  其实,翠萍和那位县上干部究竟有没有那种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只是有人多事,专爱传递这类桃色新闻。好象以此为乐事,填补自己的精神空虚而已。石国禄也想不开,你成年在部队,牛郎织女一年半载见不了面。女人在家里,夜夜守空房。不结婚倒也罢了,一旦结了婚,尝到了甜头,那种寂寞感是容易忍耐的吗?
  石国禄没等到休假回来办离婚那天,倒是他就被部队先开除回来了。一时不好意思回家,万般无奈,只好抹下脸来回到妻子刘翠萍这里。
  刚回来的几天,他巧言花语瞒着翠萍,翠萍不知就里,也热火了几天。时间一长,种种迹象引起了翠萍的怀疑,翠萍就想方设法去询问他。石国禄也觉得一直瞒下去,终不是办法,只好以实相告。
  这一说,翠萍方大彻大悟,原来她还以为石国禄这次回来是要和她办理离婚,她还陪着小心,处处讨好,以求能感动他,使他回心转意。哪里知道会是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敢想象一个堂堂国家干部如何和一个农民过一辈子。尽管石国禄苦苦哀求,不计前嫌,愿意和她继续过下去。但是,这时的刘翠萍从心理上已反败为胜,硬起来了,铁下心来,坚持和他离婚。晚上也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了,一个人裹条被子躺在沙发上,下命令不准他再挨她一下子。白天躲着石国禄不回家,吃饭一个人在灶上吃大锅,见了谁也不愿搭腔。
  这件事公社机关人员都不知道。对翠萍的突然变化,猜测很多,大部分人认为小俩口磨合阶段闹矛盾是常有的事,不以为然。
  晚上统计员小马见了秘书吕正龙,就说:“要不要去看看解放台湾?”
  正龙说:“去你的吧。白天你没看珍宝岛脸吊得那样子,怕是小台湾不好解放。咱们还是别躲在风地里,受那份洋罪了。倘若冻感冒了,还无法给老婆交代原因哩。”
  小马只好咂咂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个人闹翻脸以后,石国禄又耐着性子在公社住了几天。尽管他给翠萍再道歉,再讲情,再温存,翠萍就是不买他的账。他觉得再无法呆下去了,就只好灰溜溜地打道又回到梨花渡。
  石国禄回村以后,心灰意冷,他知道刘翠萍和他的缘份是尽了。他打算在农村再找个对象,结了婚安心过日子,死心塌地地当一辈子农民。
  石国禄把主意打在杏花身上。
  杏花从小就长得俊俏灵秀,他们曾经是过家家的好伙伴,在石国禄童年的脑子里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好几年没见了,杏花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脸蛋儿红是红,白是白,圆嘟嘟的两颊,嵌着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儿。两只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象清凌的泉水,特别有神;头上留着齐耳长的短发,显得又精神,又利落。身材苗条匀称,线条分明,该凸的地方就凸,该缩的地方就缩。要是生在城市,早被人选去当了舞蹈演员。只可惜生在这偏僻的农村,遇不到识千里马的伯乐,长得这么好,也是枉然,“资源”白白浪费了。
  石国禄回来瞅第一眼,就被她那天生的丽质给迷住了,她的眼神,她的头发,她的身段,她的一切,都象刀子一样刻在了他的脑子中。他连做梦都在呼唤着她。
  他知道杏花爸妈虽然在几年前已经将她和党国梁退了婚,但是他们之间仍然保持着关系。他不管这些,他认为退婚就是退婚了,退婚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既然是结束了,别人就有登门求婚的权利。至于他们之间仍保持着的关系,那只是他们痴情的延续,是藕断丝连,是已经落下去的太阳。大人不同意,他们再痴情也是枉想。所以,他打定主意要把杏花弄到手。他要用他的智慧和毅力,去改变杏花对他的看法,把她爱情的思线从党国梁身上拉过来。
  一天夜里,公社所在地临河镇上县剧团演戏。村里去了很多人,杏花也去了。戏还没开始的时候,她行跟几位姑娘,就在街市上逛了起来,逛着逛着,几个人就跑散了。舞台上锣鼓响了,“咚咚嚓嚓”,响得很热闹,街上的人都往舞台下跑去,戏要开始了。杏花干着急,找不见她行跟的那几位姑娘,只好一个人去了舞台下。
  戏唱的是《秦雪梅吊孝》,这可是她最爱看的一回戏。她很同情戏里的秦雪梅,特别是那大段大段的唱词,她每看一回,都要跟着戏里的秦雪梅流一回泪。就在跟着流泪的时候,突然觉得头上象有什么打了一下。她扭过头来,想寻找是什么人捣的鬼,一定是她一位伙伴。她慌乱地瞥了一眼,黑鸦鸦一片脑袋,一个个都是生面孔。她有点害羞,不好意思仰着脸瞅人家生面孔,赶快转回头,继续看戏。
  没一会儿,头上又挨了一下。这一次比上一次还重了一点。她能感觉到是有人用小土疙瘩故意打过来的。她心里很狐疑,这是谁和她开玩笑,或者是约她出去。她没心思继续看下去了,索性拨开人群,挤了出来。
  原来是石国禄。
  她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但又不好意思发脾气,国禄毕竟回村不久,平时见面也挺好的。就忍了忍说:“国禄哥,刚才是你用土疙瘩打我吧?”
  石国禄嘻皮笑脸地说:“杏花,看这有啥劲?咱们出去走走吧。”
  杏花没有猜错,果然是他。
  杏花郁郁地说:“走什么走,来这里就是看戏,要走,在家里还不能走,想走你就走你哩,腿在你身上长着,谁管你了?我不去,我还要看戏哩。”
  说完,圪扭就转回身,又挤了进去。
  石国禄讨个没趣,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杏花挤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兴趣看戏了,无论如何再也进入不了剧情,眼里也掉不下泪来了。本来一回杏花向往已久的好戏,被这个石国禄搅和得索然无味。她心灵上感到屈辱,石国禄你一个有妻室的人,你找我干啥?在这样大庭广众场合,动作又是那样鄙陋,丢死人了。她以前本来对石国禄脑子中还有几分好感,这一来,全被扫得荡然无存。她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但她又怕出来,再遇见石国禄。
  流不了泪就流不了泪罢,硬是撑着脑袋,心猿意马地看下去,简直是受洋罪。
  石国禄就那样回去了。他原来想好的一肚子亲热话都没有用上。
  他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翻烧饼。他想着杏花刚才对他的态度,他很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冒昧去找杏花。给杏花的这第一印象就弄糟了。是怨自己一时感情冲动,没有把握住火候吗?是怨自己采取的方法不雅吗?不是,都不是。是杏花那颗心还在党国梁身上钉着。他知道,人的感情这东西太微妙了,一旦被人占领,那是不容易改变的。想想人家和党国梁,那是一日之寒吗?那是多少年建立起来的感情呀!那是容易改变的吗?
  他想不通杏花为啥那么憨,老人那可是正儿八经给退了婚的呀!她还瞎想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终于想通了,还是在杏花身上下的功夫不到位。人常说:“树不倒,古垛小。”“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要争取多和杏花接触几次,多做些感情投资。“夜半杜鹃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
  这之后,石国禄就三天两头地往杏花家里跑。帮她家干这干那的。白贵才老汉和老伴对石国禄也很有好感,常在杏花跟前夸石国禄这好,那好,只是动不了杏花的心。她只想到石国禄那个晚上看戏的事,就觉得恶心,就对她妈说:“妈,以后别叫石国禄来咱家干活了,有什么活咱们干不了?非要他干。你知道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妈听不懂,就说:“什么瓮啦,酒啦的?谁家用瓮子盛酒了,又不是卖酒的,哪里有那么多酒还要用瓮子盛?你这小丫头片子,供你念了几年书,学会给你妈卖乖了,斯文起来了。”
  妈一句话把杏花说得“扑哧”笑了。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喷了她妈一身。她拿了块手巾一边给妈擦,一边说:“妈,你听不懂就听不懂呗,干吗说那些不着边的话,还不把人给笑死?换句话说,你总懂得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就是这个意思。”
  她妈说:“那你说人家国禄是黄鼠狼,咱们是鸡?他给咱们拜年了,没按好心,打你的主意。”
  杏花点了点头说:“嗯。”
  她妈说:“你没想想,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怕人家登门求婚?愿不愿意那是咱们的事,你不给菜,总不能把人家篮子给挡住吧。”
  这句话又把杏花给逗乐了:“妈,我还以为你糊涂着哩,你也看出来了嘛。”
  她妈在她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说:“你还把你妈当成老憨憨了。”
  杏花说:“你看出来也好,妈,咱先把话说在前面。石国禄不管咋说,我反正是不愿意。你看他那德性!”
  她妈正色说:“那你愿意谁?你总不能叫你妈管你一辈子吧?”
  杏花说:“谁叫你管一辈子?人家就是愿意国梁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妈吃了一惊,说:“国梁?国梁你就别想了。你还不知道,咱给人家早已退婚了。人常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已经了结的事还提那干啥?”
  杏花急了,说:“谁退了?你们退,我们又没退。是我们的事,你和我爸可瞎管啥哩?”
  她妈说:“你越大越不懂规矩了,谁家孩子定婚论嫁,不是大人作主?”
  杏花说:“我这事情你们大人就是管不了,我和国梁都说好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她妈说:“你说你都成戏上那人了,论其实,一百人中有那么一个人吗?供你念了十几年书,大人都作不了你主了?憨憨,这事哪能由了你呀,咱给人家已经闹翻了,还咋回头?我倒没什么,大不了,豁出老脸不要,再央人说说,求人家党家谅解,给你们再恢复了。可是,你爸那倔脾气能通过吗?你还不知道他那老榆木疙瘩,能破得开吗?”
  杏花说:“真要是这样的话,不叫你们为难,我们自己办,只要你们不阻挡就行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象杏花想的那样简单。
  几个月后,杏花发现国梁的信件中断了。近二年来,他们之间是每月都要通一次信的。这是他们早已约定的规矩,而且是每月开头的五天,互相恪守,雷打不动。近几个月来,尽管杏花连着写了几封信,只是不见回信。杏花心里烦燥不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了很多。
  莫非国梁变心了?遇到了红颜知已,移情别恋了?不会。咋能变化如此快,以前信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况且,国梁根本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莫非是光荣了?她不敢往这方面去想,只在脑子中掠了一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是和平建设时期,国家又没有战事,要是有战争,那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袋上,一场战斗下来,就要查一下看有谁还活着。现在当兵的有几个那样了的。
  莫非是出差了?军事机密,不允许通信。不象。
  莫非是生病了?生病不至于连信也不能写吧。大病?猛病?这也几个月了,也应该好了呀。要是不得好,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病。
  她想了很多“莫非”。
  万般无奈,她想通过他家里了解一下,也丝毫问不出什么。
  她去向和他同时当兵的几个战友家里去打听,也是无功而返。
  杏花万思不得其解。她终于做出个大胆的决定,她要亲自前往他们的部队跑一趟。与其在家里苦熬苦想,不如亲眼一见。
  她主意已定,没有告诉父母真实原因,只说是出去几天,找他的同学玩玩。就匆匆告别父母上路了。
  国梁的部队在大西北乌鲁木齐,她拿着国梁以前给她写信的信封,按图索骥,下了汽车坐火车,下了火车坐汽车,经过四天时间的辗转颠簸,终于找到了国梁所在的部队。
  他的营部在距离乌鲁木齐还有二百多里的一个小草甸子中。他一到,连队以为是国梁的家属来了,都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又打水,又送饭。只是不见国梁,杏花问了几次,连队同志说,老远来了,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杏花以为真的出事了,眼泪就刷刷地往下流。她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连队的领导同志才不得不告诉她,国梁负伤了,现在在乌鲁木齐市部队总医院治疗。
  他们说:是在几个月前,一次执行任务,他和几个战士跟随马车队押送军用物资。途中梢马受惊,狂奔如飞。前面将要越过一道堑沟,如不立即停止,将会造成车毁人亡,军火物资将会化作一片火海。情况十万火急,车上几个战士都吓得目瞪口呆。他是押运小组的负责人,不容犹豫,如不当机立断,后果将不堪设想。此时,他奋不顾身,跳下车来,以惊人的力量扼制了狂马。车停下来了,车上的几个战士和一车军火物资得以保全,而他却受了伤。伤情危重,当时立即送往军区医院抢救,命保住了,但是,还有一些伤没有彻底痊愈。一条腿将可能造成残疾。现在已住进部队总医院接受治疗。
  部队鉴于党国梁同志的英雄表现,临危不惧,不怕牺牲,抢救国家财产,给他记二等功一次,并通报在全团开展向他学习。
  杏花被国梁的英勇行为深深感动了,她也为他感到骄傲。恨不得立即飞到国梁身边,她要亲自服侍国梁回复健康。
  连队负责同志给他解释说,现在天已黑了,路上危险,晚上行车不安全,明天连队就有车去乌鲁木齐。今天晚上,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宿,明天保证让你见到国梁。他们把她按置住到了招待所。
  几个日日夜夜的路途奔波,杏花已疲惫不堪。一坐下来,才觉得浑身象散了架,没有了一点力气。尤其是在汽车上,恶心呕吐,简直象害了一场大病。本该好好睡上一夜,但她躺下来,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党国梁浑身上下裹着雪白雪白的绷带,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又是党国梁那亲切熟悉的面孔和那双热烈似火的眼睛。一夜醒过来好几次,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深秋的准噶尔盆地,到处绿草如茵,风景如画,清新的空气,不时地吹进车厢,抚慰着杏花绯红的脸颊,轻轻的,软软的。这应该是杏花心仪已久的地方,她常常在脑子里假想着大新疆如何美丽迷人,现在置身其中,她却没了丝毫兴致。她的心飞进了乌鲁木齐部队总医院。
  她见到国梁的时候,国梁刚输完液,侧卧在病床上。她不由得泪如泉涌,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国梁万万想不到杏花这时候会来,他负伤的情况未曾告诉过任何人,连他家里都没有在信中透露。他怕别人替他担扰。他想在伤情完全痊愈以后,再告诉他们这一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杏花会如天使一般翩然而至。远离家乡千山万水,一场与死神的生死搏斗之后,能见到时时萦绕在心头的梦中情人,怎能不激动万分,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一滴滴泪水撒落在杏花黝黑的秀发上。
  同病房的几位病友也为这对情人真挚的感情抹起了眼泪。
  理智使国梁挣脱了杏花的拥抱,他只想到和杏花的婚事就心如刀绞,脸上布上了使人难以捉摸的表情。杏花哪里知道他此时心里的难言之隐啊。
  杏花瞥了国梁一眼,嗔怪地说:“国梁,你伤成这样,为啥不早告诉我?”
  国梁掩饰住内心的痛楚,敷衍着说:“我谁也不想叫知道。”
  杏花狐疑地问:“为啥?”
  国梁淡淡地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叫你们知道。你们知道了,有什么好处?不但于事无补,还要替我担惊受怕,心里无端增加多少负担,那样我会好受吗?”
  杏花又偷偷摸起了眼泪。她觉得国梁太值得她爱了。他宁愿一个人受罪,也不让别人知道。
  杏花一边替他轻轻抚去脸上的泪痕,一边问他伤在哪里。党国梁用手轻轻的撩开被子,露出一条裹满纱布的腿。杏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是右腿,硬绑绑的,是用什么在固定着。她问:“痛吗?”
  国梁回答说:“不痛。本来应该好了,因为第一次没有接好,错了位,又接了第二次。用石膏固定起来了。近几天又化了浓,还需要输一段时间液体,消消炎。”
  其实,国梁的腿并不是第一次没有接好。而是在基本上痊愈之后,在一个午夜时分,有一小偷潜入病房,对他临床那位熟睡的病友施行偷窃。他突然被惊醒了,一看情况不妙,不顾伤痛,一个猛子跳下床来,扑了上去。小偷没有想到骨折的病号还能跳起来,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蹿。
  小偷没有抓住,他却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原来尚末愈合好的伤处又断裂了。当时他痛得直在地下打滚,以至休克过去。医生发现后,连夜给他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这事是后来有人悄悄告诉杏花的。
  她一连住了半个月时间,每天挑着样儿给国梁做好吃的。他特别爱吃杏花做的家乡饭。长时间吃食堂的饭,他吃得腻味。家乡饭吃起来他总吃不够,而且感情上也不一样,就象又回到了晋南的黄河岸上的小山村。那种淡淡的清香,那种浓郁的风味总会勾起他遥远的暇思。
  他穿的衣服里里外外,杏花总不让医院的护士去洗,她抢着洗,有的时候还替别人去洗。
  由于杏花的辛勤照料,国梁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固定的石膏也拆除了。逢天气好的时候,杏花就用轮椅把他推出去走走,换换环境,使他心情好起来。殊不知,她越是这样,越照料周到,国梁心理压力越大,越矛盾。国梁知道自己这条腿一定是残疾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是咋样,他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再也配不上杏花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女性,难道能让她和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他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的痛苦再强加给她。他不给杏花写信的真实原因也就在这里,他想把他和杏花之间的感情渐渐淡化下来,以至把他忘掉。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不避艰辛,长途跋涉,又找到了这里。
  他做出这样的抉择容易吗?那简直比割他的肉,掏他的心还要痛苦。比要他的命还难。他一天也不愿意让杏花离开自己,他多么想和杏花成为夫妻,共同走完人生的路。
  他心里的这些矛盾,该如何向杏花倾诉啊?
  一个微风拂面,阳光灿烂的日子,杏花又用轮椅把国梁推出来了。
  在医院后边的一片开阔地上,这里显得娴静幽雅。草坪上绿草如茵,间有各种颜色的花儿正在竞相开放,鲜艳夺目。小鸟在头顶上盘桓,唧唧鸣啭。
  远处的天空湛兰如洗,偶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过,令人心旷神怡,祖国的大西北真美啊!
  杏花慢慢地推着轮椅,在柔软的小径上走着,她想让国梁尽享大自然的恩施。国梁却是兴味索然,他无心欣赏这些,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在身边没有旁人的情况下,怎样向杏花表白自己的苦衷。不说是不行的,他已痛苦地下过无数次决心了。估计杏花也该回去了,因为他已督促过多次。
  他终于鼓起了勇气。
  “杏花,你今年该是二十三岁了吧?”
  他问得很淡然,杏花听得有些蹊跷,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说:
  “看你说的,你还用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该嫁人了。”
  杏花一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头上轰的一下,象响了个炸雷,差点把她击倒。
  “你说什么,我嫁谁呀?难道你改变主意了?”
  国梁掩饰住内心的痛楚,镇定自若地说:“你不要激动嘛。你听我慢慢说,你看我这条腿是不行了,我不能让你嫁给一个残疾人痛苦一生。你应该选择一个身体健全的人。”
  “我不听你说,你就是一个躺在床上,永远起不来的人,我杏花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杏花脸都努红了,口气是那么激昂、执着。
  国梁叹了口气说:“不行啊,你是感情上放不下,一时冲动。”
  “不,我是认真的,我说了的话,一辈子也不后悔!”
  “你一个人愿意,你爸呢?你妈呢?他们以前就退了婚,这下不是更不可能了吗?”
  “这些事我都不管,我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
  这次谈话没有结果。
  杏花没有住到国梁出院的时候就回去了。直至杏花离开医院,国梁也没有说出同意结婚的事。她是含着眼泪离开的。
  后来,石国禄也知道了杏花前往新疆部队探望党国梁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种莫名的妒火在燃烧。他要彻底熄灭杏花对党国梁的恋情。
  石国禄终于想出了办法,一条釜底抽薪的“妙计”。他要说服党国梁的爸妈,要把他的表妹嫁给党国梁。
  开始党好善老俩口对此事犹豫不决,虽然他们和白家早已脱离关系。但是,他们知道杏花和他们家国梁这些年一直还来往不断,杏花在他们心里也是个难得的好闺女。以前总想着有一天白贵才能回心转意,两家能重归于好,破镜重圆。然而等了几年,白贵才这老倔头只是没有在人前吐出一个悔字。现在石国禄又来说媒,叫他们进退为难。
  国梁妈说:“我看这事要等国梁应允了才敢订。他和杏花俩的事,虽然老人把婚退了,可人家杏花还常来往,谁知是咋回事哩。”
  石国禄说:“他们来往是来往,可是她爹白贵才能通过吗?那老倔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杏花尽管同意,他爹不同意还不等于零?有钱还不置争吵货咧,凭国梁这条件,还愁找不下个好媳妇,就盯住他老白家杏花了?何必生哪份闲气?”
  党好善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那倒也是,咱跟人家生不了那份闲气。咱另攀亲事就是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头?”
  国梁妈说:“他哥,那你就说说,只要合适,我和他爹就作主了。国梁他以后也不会有多大意见。”
  石国禄说:“说起来也不是别人,就是圪塔村我姨家闺女。今年二十三岁,论长相、论本事都比杏花不差。”
  说起这一家人,因为是邻村,党好善老两口都知根知底,觉得也没什么不称心的,就同意石国禄去试试。
  圪塔村距离梨花渡只有七、八里路程。石国禄说去就去,只一趟就基本上定了谱。
  石国禄他姨和姨夫听说是老善人家小子,心里就蛮乐意。“老善人”是别人送给党老汉的一个雅号,因为他名字叫好善,加上他平常与人共事总是象他的名字一样,乐善好施,与人为善,所以就有人称他为“老善人”。后来叫的人多了,这个雅号竟代替了他的名字。
  认识他的人并不多,知道这个“老善人”的人可不少。主要还是那年因吸烟退婚的事,当时传得没远没近。虽已多年,仍被人当笑话传播。有的人还把这件事作为不要因小失大的例子,以此为戒。
  说起党家,他们又拉扯起了这件事,几个人好笑了一阵子。不光笑白贵才老汉脾气倔巴,竟因一袋烟毁了女儿婚事;还笑党老汉这样一个平常仗义疏财的老善人,结果因一袋烟落了个吝啬鬼。你说,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能说的清吗?
  农村人办儿女婚事,主要看家庭,看老人。至于对象咋样,倒显得成了次要。只要不聋不哑,不憨不痴,老实本分,年龄般配就行了。何况国梁还是个现役军人,当然更是没说的。当下,老两口就满口应承下来了。
  石国禄这个表妹叫胡椒,和杏花是同龄人,也是二十三岁了。人长得蛮水灵,高挑个。以前订过一次婚,因为女婿和他邻居几个年轻人合伙偷牛,被县公安局抓了,判了一年刑。胡椒嫌丢人败兴,哭着闹着跟退了婚。
  胡椒退婚之后,年龄就显得大了,怕找不下合适的,整天为婚事忧心忡忡。听说她表兄石国禄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叫党国梁,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党国梁还是她在镇上上初中的时候就见过。因为党国梁那时候就长得很帅,方脸膛,大眼睛,白面书生,和其他同学在一起,显得卓尔不群。当时给他印象很好,她记得她还经常偷眼瞧他,以至影响到她后来找对象总爱拿他去比较。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表哥这次给介绍的对象,居然会正好是他,怎不叫她欣喜万状。多少年不见了,现在他又是现役军人,想必更应该是仪表堂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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