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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渡(六)

王华文
2007-03-31 17:03   收藏:0 回复:0 点击:4965

    六
  
  回到县城的第二天,在别人的引领下,杏花见到了公安局分管刑警队的副局长。这位副局长姓任,单名一个浩字,长得五大三粗,脸上满是横肉,疙疙瘩瘩,两只眼睛挤成了一道缝,叫人一见,就容易想起戏剧舞台上那些恶棍淫鬼的样子。他没有穿公安服装,上身穿一件深兰色球衣,油腻腻的,似乎要是拧一把就可能流出油来;上面还罩了一件又短又小的黑色坎肩,没有扣扣子,大概就扣不住扣子;挺着一块大肚皮,直往下坠,纯粹属于体外的多余部分。头上留着硬刷刷的短发,乱糟糟象乌鸦窝似的。如果他不是坐在公安局办公室,叫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不敢把他当作是公安人员,倒象是一位屠宰场里的老板。
  他抬起头来,乜斜了杏花一眼,认出是一位农村妇女,似乎有点讨嫌,两眼一眯缝,打起官腔说:“什么事,你说说看。”
  杏花刚开口说了几句,他马上打住说:“别说了,这件事我清楚。我告你说,这件事你就别再找了,再要找,我就先把你弟弟抓起来。”
  他那一条线似的眼睛仍没有睁。
  杏花一听,感到很惊愕,一定是已经有人做了手脚,要不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家伙简直是锛斧不入,横竖搭不上茬,不容人开口。她心里又气又急,想起这几天来,四处奔波,屡屡受挫,而毫无效果,心里就腾地升起一股无名大火。她大着胆子说:“任局长,你可要为老百姓作主呀!谁犯法谁受法,打破砖论砖,打破瓦论瓦;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可不能张冠李戴,黑白不分呀!我兄弟阻挡拆房,自有他的道理,村上卡住移民款不发,就强行拆房,这样做对吗?老百姓不让拆,难道犯法了吗?这姑且不说,我孩子他爸又没有阻挡拆房,他是保护我兄弟被他们打了的。脊椎骨都被打断了,下肢瘫痪了,我说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县医院调查。现在就只剩还能出一口气才没有死。这么严重的伤害案,难道你们都不管吗?是不是因为没有死,你们才不管?”
  任副局长一听,略略吃了一惊,这个农家妇女还不简单哩。说的话有板有眼,措词这么激烈难听,这还了得!不刹刹她的傲气,她还要往头上上哩。想到这里,就把他那两只挤在横肉中的眼睛一瞪,正要拍桌子,眼睛往杏花脸上一扫,两只血红的眼珠子不会动了。啊荷,这女人长得还真水。举起来的手又轻轻缩了回去。他用一双色迷迷的眼光狠狠瞅了瞅杏花,白净红润的面颊,光彩熠熠的杏眼,长长的睫毛,还真是一朵摄人魂魄的野花。他那一双肮脏的眼睛不愿离开她了,象要把她眨进去,象饥渴已极的瘾鬼吸上了海洛因;象苍蝇叮在了鲜血上。心里马上涌上来一股美滋滋的味儿。
  他马上转换了口气,拿腔拿调地说:“这样吧,我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明天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总不能叫我马上拍板吧。”
  杏花听见任副局长说话的口气变了,她也松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轻声说:“只要你们拿我们老百姓当人,我就放心了。我又不是叫你马上拍板,抓人;或者就是叫你非按我说的算,不然就跟你们胡搅蛮缠。你们是掌握法律的人,按法律该咋办咋办。你们可以到我们梨花渡村了解了解知情的群众,问问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也可以到县医院去查查,他们打的伤情究竟有多重,不要只凭我说。”
  任副局长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一边起身去沏茶,一边还往杏花脸上盯着。
  杏花没想到这位任副局长态度突然会变得这么痛快,这么通情达理。是刚才一番陈词打动了他,使他的良知发现?还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它。她觉得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就起身要走。
  任副局长见她要走,急忙上前,一把把她按在了沙发上。说:“急什么急,喝口茶水再走嘛。这可是有名的雨前龙井,也算你有口福,正好遇上了。这是我一位朋友去杭州给我带来的,绝对真货。我平常都舍不得喝。”
  杏花觉得盛情难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只好又坐了下来,说:“谢谢任局长的好意,庄稼人哪有这些穷讲究,喝什么都行。”
  任副局长说:“话可不能这样说,社会在发展,庄稼人也要讲究生活质量嘛。”
  杏花苦笑了一下,说:“讲什么生活质量,我都快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还敢奢谈什么生活质量。”
  任副局长说:“也是的,这都是我们的责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呀。不瞒你说,象你说的这类案件多了,都还不是在一边撂着。县上不拨经费,我们咋办案?只要不是死了人,上面也不至于去逼。”
  杏花一听,心里又是一紧,说:“那你说,我这个案件你们是不是也要撂在一边?”
  任副局长故作深情地瞅了杏花一眼,神秘兮兮地说:“看你说的。哪还能都是那样?那要看我们愿不愿去管。”
  杏花说:“那你说,我这个你们是愿管还是不愿管?”
  任副局长说:“你咋不听话音,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听不出来吗?你说我是愿管不愿管?”
  杏花苦笑了一下说:“听不出来。”
  她本来准备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咋能知道你心里咋想。但看到任副局长那付淫邪诡秘的样子,就对他产生了几份警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任副局长听了就“嘿嘿嘿”笑了起来,笑声象驴叫一样,很放肆,很难听,笑得杏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觉得象有无数个小虫子在乱爬乱拱。她急着起身要走,任副局长仍然要留,杏花执意要走,任副局长见留不住,也不敢再坚持,就说:“你明天可还要再来啊,我们事情多了,你要不来拧住,我可记不住。”
  杏花蒙着一头雾水回到了县医院,她不知道是怎样回来的。从公安局到医院,很有一段路程,中间要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没有抬头,没有顾得着和任何人打招呼,深一脚,浅一脚,腾云驾雾似的。按说,应该是今天效果最好,任副局长答应得是那样痛快,那样热情。就是他那种过份的热情,不同寻常的热情,让人意想不到的热情,使她产生了种种疑团。他真是那种严肃执法,为民除害的官儿吗?不象,怎么也不象。他那狡黠狰狞的面孔,他那淫邪诡谲的口吻,他那两只充满血丝,贪婪而挑逗的眼神,象魔鬼一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怎样也摆脱不掉。他一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是很肮脏的目的。他先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说明了什么?他要她付出代价,沉重的代价!她能使他满足吗?她要是拒绝他的要求,使他得不到满足,那又竟会怎样呢?她想到这里,喉咙里涌出一阵恶心,象有污秽的东西要吐出来。
  这时,她才发现病房里又增加了一位病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只胳膊上打着盘结,是因车祸受伤的。陪侍他的是一位老者,大约六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很旧的中山服,可以看出他们是父子俩。
  老者看到杏花神情恍惚的样子,就问杏花有什么心事,遇到了什么困难。杏花从他那慈祥诚恳的脸上,看出他是一位热心肠的老人,就把肚里的苦水,一古脑儿向他倒了出来。
  这位大拍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变得铁青,眉宇间堆起一个大疙瘩,眼睛瞪得象铜铃没等杏花把话说完,他就跳了起来,抖着胡子,怒不可遏地把一些当官的连毛带尾破口大骂了一通。他的嗓门很高,声震屋宇,象和人吵架一样,引来了很多病房的人,围在窗台下和门前探头缩脑地瞭望。
  他好象肚子里有很多怨愤,也许蕴藏着一座火山,一有机会就要爆发。后来才知道,他果然如此,杏花的话勾起了他的联想,他们是同病相怜。
  他把一些昧着良心,欺诈老百姓的执法人员骂得痛快淋漓,入木三分。杏花听了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也很解气,身上顿时觉得增加了很多力气。
  他骂完之后,情绪上又恢复了常态,静了静气,叹息了一声,对着杏花说:“闺女,现在告状难啊,没有后台不行,没有关系不行,没有钱更不行。”他说着,还一个个地扳着手指头。
  “这三种东西,有一种就行,你有吗?”
  杏花摇了摇头,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无奈的光。
  老汉说:“要是这样,这状咋告呀?咱们老百姓,既没有后台,也没有得力的关系帮一把,那就只能泼出去花钱了。只要舍得甩出去花钱也行,钱这个东西现今最灵,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官动心。”
  杏花说:“大伯,你说的,咱那里有钱?治病还没有钱哩,哪里有钱给人家送?再说,哪是送一星半点能解决问题的?送少了,引不起人家重视,打了水漂;送多了,咱送不起。咱就是因为没钱治病,才要告这个状,往回找钱嘛。”
  老汉听了,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说:“苦呀!就苦了咱们这些没权,没钱的平头百姓了啊!闺女,我劝你一句,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要是没有钱,趁早不要划算告状了,淡唾味自己咽下去,留着一口气暖肚子。你不告是生一场气,你要告起来就有生不完的气。”
  杏花执着地摇了摇头。
  老汉又接着说:“人啊,都是这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碰南墙不回头。那年,我也打了一场官司。本来是一宗小事,说起来不怕你见笑。城里有一家人盖房子,叫我儿子用拖拉机给他拉料、砖、石头、砂子、水泥这些东西。我儿子整整给他拉了半月。结果,这家人一分钱不给,开始是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年多。后来干脆抹下脸,说起了胡话,你知道他说什么来着?他说我儿子给他拉的料不合格,不能给钱。你看这人赖不赖?我儿子说,不合格你不是也都用上了吗?他说,用上是用上了,以后要影响他房子的质量。我儿子说,你要嫌多,就少出一点,你要扣,就扣一点,总不能一分钱不出吧?他说什么,不出就是不出,过几年后,我房子要不出问题再说。你看这叫啥话,是人说的话嘛?我儿子去要一次钱,生一回气,后来干脆哭着不去了。
  “我气不过,天下哪里有这种事?我连人带车给你干了半个月,油钱、饭钱都搭进去了。你空手套白狼,分文不出。现在是新社会,哪能容下这种不讲理的事。我就把他告上了法庭。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明朗朗摆着的理儿,法院给拖了整整两年。结果,连送礼,请吃喝,带上其它花销,总共花出去五千多元,官司还没有打赢。有些好心人劝我继续告,说再往上告。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场了。老牛爬泊池,越挣扎越深。不如早些抽手,出口粗气,自认倒霉算了。就算是咱上辈子欠下人家的。
  “打官司我共请人家吃了三次饭,其实也不算多。这也是别人撺掇叫请人家,说现在这世道不请不行,不请你就不要上场打官司。说这话的人也都是好心,也是为咱打赢官司。咱也不知道深浅,想着不就是一顿饭嘛,请就请,只要对咱打官司有利,能早些蹬到底也算。可是,谁能料到,一次饭就是三、四百元。人家要吃什么王八、要吃蛇、要吃蛤蟆,都是些人不吃的东西,要喝什么“鬼”酒,咱以前就没有听说过这些名堂。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嘴里胡咧咧,才肯收场。临走的时候,还说每人要捎两条“红塔山”。你可别小看“捎”这两条烟,这捎戏比本戏还要长,一捎又是四、五百元。
  “他们吃的时候,说的话可中听,连屁股眼儿都会说话:“这官司你就别管了,不就是这么丁点儿事吗?到时候你把半张嘴捂住说,也准叫你赢。”谁能想到,真到上了场,这些人的脸说变就变,就象川剧里面的小丑使的法儿。见了你好象压根儿就不认识,没见过面似的。咱还以为人家是故作姿态,脸上虽是那样,心里边有数。可是,等到最后,还是把理说歪了,一句公道话也不给你说。气得咱哑巴吃个屁,对人无法说。
  “事后别人才说,你别以为你花了几个钱,心里就稳便了,你知道吗?人家花钱才多哩,就别说人家在县上还有关系。你叫人家法院人吃了个白蒸馍,就以为能赢人家,人家叫吃了一碗肉你知道吗?不叫你输叫谁输?我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样。所以只好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有钱也不能再往这些饿狼肚子里填了。‘白蒸馍’既然顶不了事,还不如留着咱自己吃,也能养活人。”
  杏花听了大伯这番推心置腹的现身说法,联想起以前听到的一些类似打官事的事儿,不禁心灰意冷。刚鼓起来的一点勇气又消失了,象一只圆鼓鼓的氢气球上,有人戳了一刀子,登时瘪了下来。
  下午,医院下班之前,来了一位医生告诉她,手术定在了星期日八时,从地区医院专门请来一位专家主刀手术,要她准备八千元钱。说完,转身就走了。杏花听了,脑子里就“轰”的一下,差一点晕厥过去。从入院到现在已经花去五千元钱,做手术这一下又要拿八千元钱,这从哪里去弄这么一大笔款呀?家里有的都拿来了;亲朋好友那里,能借出来的都借过了;信用社也贷了人家一千元。这八千元又该从哪里筹措呀?这不是逼活人上吊吗?
  手术能不做吗?眼看着叫他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变成植物人?这要拖累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再说良心上能过得去吗?
  她有点后悔当初石国禄拿来的两千元钱,为啥不接收住,人都成了这个样子,还使什么性子?可又想那钱能接收吗?他好象是施舍,是堵你嘴巴,要你领他的情,而不是他的责任,不是他应该赔偿。要是收下,还能再去告他的状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这么大的事,要花这么多的钱,是他两千元就能打发了的吗?我要他明正言顺地赔偿,我要的是明白钱!
  这钱能要下吗?谁去替你说这个话?谁去主持公道?那位大伯的教训太深刻了。几天来,腿都跑折了,嘴皮子都磨薄了。忍受了多少屈辱,陪了多少小心,从镇政府、派出所、公安局,碰到的那一张张面孔,令她心上发怵,骨子里发冷。
  理智告诉她,状非告不行,不告钱从哪里来?石国禄能良心发现给你把这手术费送来吗?情况逼迫她,只有这一条道,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她又想到了那位面目可憎的任副局长,他那猥亵的面容,他那不寻常的热情。他不是答应得很痛快吗?他抱的什么目的?他要干什么?她已料定他是一个色鬼,她瞄准的是自己漂亮的脸蛋,他要的是一个女人身上的最宝贵的东西。她咬了咬牙,脑子里跳出四个字来:投其所好。
  这个念头刚掠过脑际,又被理智所否定,不,不。她为产生这种想法感到羞耻,怎么能想到这里,你还是人吗?脸上感到一阵灼热发烧,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硬支撑着调整好情绪,如何面对如此冷峻的形势?仔细想想,再想想,是否还有其它更好的法子。她换个角度去想,是不是撇过这位任副局长,去找找别人怎样?可是,听别人说过,这种事,在本县范围内,非任局长不行。即使以后到法庭上打官司,也离不开刑警队出的第一手材料。
  她又想起了石国禄那挑衅性的语言,她已别无选择,进退维谷,进则身败名裂,退则死路一条。与其说活不下去,何不拼着一死,也要石国禄们绳之以法。
  她下了最后的决心。
  黑夜,又是一个通宵不能入眠,眼前老晃动着任副局长那狰狞的影子。
  天亮后,她拿定了主意,一个整体设想在心头形成。心情反而平静多了。她走到二楼过道口的大穿衣镜前,刻意看了看自己,这些年由于生计所迫,已是好长时间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自己了。她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了。今天一看,脸蛋儿尽管显得有些憔悴,但依然红润润的;两只眼睛由于连日奔波劳顿,充上了血丝,但依然水灵有神;胸脯依然坚挺如峰;身材更加丰满匀称;整体上看不减青春丰韵。孤芳自赏,一种快慰的感觉从心头掠过,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她走到街上,仔细挑选了一身城里人爱穿的最时髦的衣裙,又到澡塘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她可是好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上裹满了汗臭和污垢。记得在当学生的年代,她最爱到澡塘里洗浴。尽管每洗一次要花去两毛钱,这在当时是一件很奢侈的消费,她也愿意投资。宁愿少吃几次零食,洗澡是不能少的。别的女同学为此还经常嘲讽她,叫她卫生专家。后来回到村里这许多年,虽然面对黄河,可那是男人们的领地,没有一个女人敢赤身裸体地去尽享这大自然慷慨的施舍,只能望“河”兴叹,独自在家里烧些水,擦一把身子。哪能象今天这样痛痛快快地洗一洗。在那喷头里倾泻出来的清凌凌、暖融融的水流的冲刷下,她觉得浑身舒服极了,抚去了她从庄稼地里带来的满身风尘,把几多年来沉积在自己身上的污垢都剔除以尽。
  洗澡出来后,她又选了一家美发店,剪了剪发,火局 了油,洒了香水。她以前哪里曾有过这样的享受,顿时感到浑身轻松了很多,象换了个身子似的。然而,她心里却无端地掠过一种凄楚,一种感慨,人世间竟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可惜对自己太吝啬了。
  下午,她迈开轻盈的步子,勇敢地踏进了任副局长的办公室。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一门心思要把石国禄告倒,她没有了上次那种卑微的、猥琐的、怯生生的心理状态。她倒觉得自己象一个昂首阔步走上刑场的壮士,或者说是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有那么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感觉。
  “噢哟,杏花,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欢迎,欢迎。”
  出现在任副局长眼前的不再是昨天那位一头高梁花子的村妇,而是一位丰姿绰约,光彩照人的大美人。她显得那样体魄健壮,具有魅力,把任副局长的眼睛都看直了。
  他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又是让座,又是沏茶。杏花发现他也有了某些变化,他身上那件油腻腻的兰球衣不见了,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衬衣。不过,穿在他身上,和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疙里疙瘩的脸庞配在一起,实在显得有失协调。
  这次完全用不着杏花开口,任副局长显得特别殷勤,兴致极高,说得没完没了,云高雾低,东扯葫芦西扯瓢,好象专挑能讨杏花喜欢的话说。杏花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勉强和他应酬着,也免不了说出一些不对茬儿的话,但他都不计较。他哪里能想到杏花此时的心情,他只想着东吴招亲,杏花却是油锅煎心。杏花只想起昨天刚见面时,他那种正襟危坐,咄咄逼人的气势,就暗暗可笑,世上竟有这种人,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如此卑微,如此下作?
  任副局长象放机关枪似的,闲讠扁了一气后,戛然停了下来。象想起了一件重要事儿,把他那疙里疙塔的面孔凑到杏花面前,很神秘地说:“杏花,很不巧,我还有件要紧的事必须马上去办,只好失陪了。你就在这里坐,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到我家里找我。我家离这里不远,出了这个大门,对面胡同第三个门就是。记住,从前往后数第三个门,好找,你可准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企求的,可怜巴巴的神色。
  杏花看出了他的意图所在,他这样说不过是个托词而已,分明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也证实了杏花的判断没有错。对他这一卑鄙伎俩,她已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任副局长的老婆是东北人,平时看不惯男人那种拈花惹草的生活作风,两个人经常因此而吵嘴打架。半年前,她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东北娘家。临走的时候,留下有话,说她再不回来了。这一下,任浩正中下怀,对他这种人无疑是一种解脱,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半年来,他过得很惬意,少了绊脚石,他就象一头没有羁索的野牛,横行无忌。凭着自己的权势,一有机会就少不了进歌厅泡小妞,这一点在公安局上上下下的影响很不好。
  杏花果然在晚上如约前往,她强忍着满腔悲愤和屈辱,任其任副局长贪婪地、粗暴地发泄着兽欲。他象一只野狼,疯狂地吞噬着她,咀嚼着她。她的心被嚼得粉碎,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变成了一个供人泄欲的工具。她神经麻木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种报复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当她云里雾里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浑身象一团棉花一样瘫软了,她的心在滴血,涌起一阵阵的悔恨。她为自己的荒唐之举,羞臊地无地自容。她责备自己不是人,对不起三喜。
  她那怨悔的眼光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三喜,她扪心自问:你知道你的杏花做了一件什么事吗?你能理解她吗?你能宽容她吗?她也是万般无奈呀!一个孱弱的女子,一个没有一点权势地位的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可以依傍的人,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对险象环生的人世,面对一个个狡诈诡谲的对手,她又有什么回天之力呀?
  三喜会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依然是木木地闭着眼睛,象往常一样,轻轻地有节奏地呻吟着。
  这个夜里她睡得反而很踏实。她不再为三喜做手术的费用而焦虑,也知道石国禄他们就要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她起床后认真地洗了脸,把昨天的一头脂粉味洗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再穿昨天那身时髦的衣裙,她甚至怕再见到它。看见它就觉得屈辱,扔掉又有点舍不得,她把它紧紧地裹进包袱中,好象做了贼的人藏匿脏物一样。
  做完了这一切,她又开始和面,准备在临走之前,再给得宝他们蒸上两锅馍馍,多蒸一些,或许可以多支持几天。
  她没有忘记给她妈买一只戒指,这是她老惦在心里的一件事。她妈以前给她念叨过,说她想要一只金戒指。活着的时候能戴上几天,死了以后给她许到墓里,到了那边也不寒酸。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就这么一点愿望,做女儿的能不让她满足吗?
  她跑到首饰店,想买一只金子的。问了一下价格,她的心就凉了。她没有那么多钱,不能满足老人的心愿了,她的眼里滴出几滴清泪来。她只好精心挑选了一只银质的,做工很精细,玲珑剔透,明光闪烁,她看了看很满意,心里才稍稍宽慰了些。
  她又跑了自由市场,买了些猪肉、蔬菜之类的食品。
  出来后,又猛想到要给父亲买一件羊羔皮袄筒子,这物件现在是反季节商品,街上各服装商店都没有摆这东西了。她很失望,又觉得不死心,记得在百货大楼二楼见过。以前曾几次想买下给父亲过冬穿,因为他患有支气管哮喘病。每到冬天,喘起来简直要命,尤其是到了夜里,隔着墙壁就能听见他那拉风箱似的呼哧声,自己听见就牵肠挂肚地难受。只因要价高,手头紧,几次都是看了看,又让人家放进去了,一直没敢买。这一次,她也顾不得这些了,价高就高点吧,为了了却一宗心愿。她想去那里试试,碰碰运气。
  百货大楼在正大街的中心,离自由市场有一小段路程。她提的蔬菜食品这些东西很重,她想找个地方暂时寄放一下,又不认识人,就只好一直掂着,累得直喘气。
  到了百货大楼二楼,她走到她去过的柜台前一看,衣架上已不见这东西了。她有点失望,就去问售货员。售货员是位年轻姑娘,听她要买羊羔皮袄筒子,就笑了。她才意识到买这东西有点不适时宜,又无法告诉她理由,心里觉得有点尴尬。那姑娘笑了笑后解释说:“现在是夏天了,没有人要这东西了,我们嫌占柜台,早就收拾起来了。”
  杏花恳求说麻烦你找一下,我有用。姑娘看她实心要买,急切切地,倒也很痛快,就跑到后面,没多一会儿,就拿出几件雪白雪白的真羊羔皮的来。她很满意,问好了价钱后,就从中选了一件,付了款后道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下午,她回到了梨花渡,她要最后见父母一面,要再亲昵一次她那八岁的宝贝儿子虎虎。
  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家,她知道家里没人,就直接去了父母家。父亲已上地走了,她就坐下来和她妈拉起了家常。她没有多说三喜的病情,只告诉她星期天地区医院来人做手术。她的心情很平静,象没有什么事一样,拉起了很多往事,很多儿时的事。还说了一些老年人如何保护身体的话。
  她把她妈的手紧紧握住,头象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怀里。她做闺女的时候就常常是这样撒娇,妈妈用她那一双粗糙得象柿树皮一样的手在她那秀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她安祥地闭起了双眸,一股幸福的暖流贯通了她的整个躯体。她在想,人要是一直做孩子该多好哇。
  她又想起了虎虎,虎虎打她们走了后,一直住在姥姥家,这些天她好象已经把孩子忘了。虎虎那双充满稚气的瞪瞪眼,立刻出现在眼前,耳畔似乎响起他那喊妈妈的甜甜的童音。
  她想起来马上就想见。
  她妈说:“虎虎去学校了,下学回来你就见了。”她说:“不行,我要去。”就跳起腿,“腾腾腾”地离开了家里。
  小学在本村西头的村头上。
  她踏进校门的时候,校园中静悄悄的,学生们正在上课,虎虎已经是二年级学生了,她找到他们的教室,就悄悄地站在窗户下看儿子。虎虎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面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听老师讲课。
  儿子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仔细地看过他。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挂在了腮边,她急忙把它擦掉。儿子已经八岁了,记得得宝领回来的时候也是八岁。今天这样一看,越看越觉得象得宝那时候的样子。那瞪瞪眼睛,那略显塌陷的鼻梁,甚至连脸庞也象。人常说外甥象舅,可是,这并没有血缘关系,为啥也这样象?莫非真的是缘份吗?
  她站了约二十分钟时间,心里有了一种满足感。正退身要走,下课钟声响了。钟实际是一节铁轨,挂在校门口一颗老柳树树杈上,声音闷声闷气的。随着钟声,一个一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孩子们“哇哇哇”地喊叫着从教室里冲了出来,象一群群小牛犊冲出了栅栏,一个个连蹦带跳,嘴里叽哩哇啦地喊叫着。
  在孩子群中,她一眼就认出了虎虎。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虎虎猛丁停了下来,抬起头,瞪着两只眼睛在四周搜寻,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妈,喊着蹦着奔了过来,猛一下扑在了他妈怀里,他妈打了个趔趄,差点被撞倒。他很怨气地问:“妈,你这么长时间去哪里了?我好想你呀。”
  杏花颤抖着嘴唇说:“去城里给你爸看病了。”
  “看病咋就不回来了?”
  “你爸病看好了就回来了。”
  “不,你哄我,我不信。”虎虎说着头在他妈身上蹭着,手就在口袋里乱摸。这时杏花才想起,在城里还有给孩子买的水果糖,她迅速摸出一把来,塞到了虎虎的手里;她又去口袋里摸,又摸出一把来,给周围的孩子们每人一块,有的男孩子调皮,拿了一块,返回头又要,她就又给他一块。孩子们拿到糖,笑着蹦着走开了。
  那老柳树上悬挂的“钟”又敲响了。虎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妈妈。
  杏花从学校里出来,没有马上回去,她想一个人在村里跑跑,也算是告别吧。她还很希望能碰到党国梁,说上几句话,也就满足了。
  党国梁那年转成志愿兵后,又在部队待了三年,后来就转业了。本来县上应该安排工作,但是,他没有找县上,直接回到了村里。正赶上改革开放,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乘着好政策,用转业带回的一万多元,又贷了些款,打制了一艘铁制机动船,在黄河上摆渡搞运输。
  她离开村子不够十天,心里就蓦地生出一种陌生感来,好象什么都变得不象原来的样子了,甚至生出一种疑窦,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吗?
  她去了她儿时玩耍过的地方,想到了那时的情景。她还清晰地记得在北边那个一丈多高的土圪台上,一次她和小伙伴们溜坡坡,不记得是谁在她身后猛推了一把,她滚了下来,摔得鼻血流出来了。是党国梁蹿到后边地里摘了几片大蔴叶,帮她把鼻孔塞住,才止住了血。
  还有坡坡下的那一块打麦场,印象中好大好大,现在不知怎么就变小了。每年打麦季节,就在这块麦场上,她和她的小伙伴们总爱在这里玩藏猫猫,一个人眼睛被人用手蒙起来,其他人就藏在麦垛里,藏好以后,这个人被放开眼睛去找。要抓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俘虏,就算他输了,他就要被蒙起眼睛来,再抓下一个俘虏。每抓一个俘虏,大家总要嘻嘻哈哈热闹一阵子,最难忘的是藏起来的时候那种气氛,都是屏声静气,心里特别紧张,生怕被抓了俘虏。想起那时候无忧无虑,玩得多开心啊!岁月无情,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一种沧桑感悄悄爬上了心头,酸溜溜地。这些美好的时光将一去不复返了,村子里留下了她多少美好的回忆,也留下了她几多遗憾和伤感;留下了她甜蜜的恋情,也留下了她仇恨的种子。
  她不愿再回首这些,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村子,过不了多长时间将不复存在,代替它的将是一片水域,一片汪洋。她不知道梨花渡将要迁往何处?她憧憬新村落的样子,那一定是一排排楼房林立,完全现代化的新农村。想到这里,她不能自禁地流出泪来。想这些干什么?新村子将与自己无缘了。但愿虎虎他们长大后,在那个新村子里能生活得愉快、幸福。
  路上不断地遇到村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人,他们老远就给她打招呼,象久别重逢的亲友,见面亲亲热热问这问哪的,还要仔细地询问三喜的病情。如果瞅瞅周围没人,他们还要挤眉弄眼地骂上石国禄几句。
  杏花都只是报以浅浅地微笑,道几句感谢的话。
  她在村里虽然见了好多人,可惜一直没有见到党国梁,使她感觉很失望。今生今世,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觉得时候已经不早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已近西山。此时的太阳已不太炙烈,象一张桔黄色的圆饼,没有刺目的光,周围飘着一朵朵的白云。小风徐徐吹拂到身上,给人一点凉爽的感觉。难得今天这样消消停停地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她不能再抱侥幸心理,她在心里默默地给党国梁做了诀别。已经没有时间了,她要回去做晚饭,这一切都是她以前想好的,她不由地放快了脚步。
  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胡同口上,她影影绰绰地见到了石国禄,不想见到的人倒能碰见。他躬着瘦长的身子,象一只大虾一样,一晃就过去了。也许他没有看见她,也许他看见她了,故意躲开了。她想,他可能还不知道他倒霉的日子就要到了。他大概还在为他的手段高明正沾沾自喜,或者还要在他那一伙狐朋狗友面前大吹大擂。
  她很遗憾自己来不及亲眼看见石国禄被抓走的那一天了,那时他一定是狼狈不堪。但是,她知道这一天已为期不远,她坚信自己的感觉。她已为这件事在幸灾乐祸了。
  回到家里以后,她就吩咐她妈,晚饭她包了。她妈说什么也不让她上锅头,说她这些天受累了,回家来要好好歇歇。
  娘俩争来争去,还是女儿占了上风,几次把她妈从厨房里推了出去,她说要尽一次做女儿的孝心。
  她捅开火,把她从城里拿回来的猪肉蔬菜都拿出来,洗净。炒了一个肉片木耳,炒了一个蒜苔鸡蛋,蒜苔此时乡下还没有,城里已经上了市,她想让爸妈尝个鲜,虽然是贵了一点,她还是咬咬牙买了一把。另外又炒了一个醋溜西葫芦,炒了一个香菇肉丝,这些都是她爸妈爱吃的。她也没有忘记她爸喝酒时爱吃猪头肉,这是她走出自由市场后,返回头又补买下的。她把它切成片状,放到了一个大盘子里。她想她爸只要有这一盘猪头肉,他就满足了。但是,也不能叫他多吃,听城里人说,这东西含蛋固醇特高,老年人吃多了,容易引起动脉硬化。
  吃饭的时候,妈妈给每人盛了一大碗红豆米汤,红红的,粘粘的,里边还煮了几块红薯。杏花一见就高兴了,这是她没回来之前,妈妈就给熬好了的。
  杏花给她爸打开了一瓶杏花村汾酒,这也是她从城里买回来的。这一顿饭一家人都吃得很开心,虎虎更是吃得直喊肚子憋破了,惹得大家直笑。
  吃罢饭以后,杏花吩咐她妈说,今天晚上她要把虎虎带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她很早就走了,要妈记住喊虎虎起床上学。她妈说行,她就把虎虎领着走了。
  晚上,杏花一直看着儿子把作业做完,以前,她从没有这样认真看过儿子做作业,她后悔以前没有关心过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今天才发现儿子天赋还是蛮聪明的,比她小时候还要强,可惜自己再也不能去关心他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涌起一阵痛心和自责。
  十点钟的时候,她觉得该按置儿子睡觉了。她就把被窝拉开,儿子撒娇地非要她搂着他一起睡。她不能违拗儿子的意愿,她已是好长时间没有搂着儿子睡觉了,她要尽最后一次母爱,就答应了。睡下后,儿子又要她讲故事,她又耐心地给儿子讲了故事。
  直到儿子呼呼入睡以后,她才放心地翻身跳下床来。从抽屉里翻出几张信纸,开始给爸妈写信。
  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已经走了,去了一个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女儿对不起你们,你们把女儿辛辛苦苦养大成人,本应为二老养老送终,以尽天年。但因情况所迫,女儿实在再无颜存留于世。你们不必为女儿过于伤感,如果还有来世,女儿即使变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服侍你们终生,以报二老今世的养育之恩。
  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善自珍重,互相关心体贴。生活上不要苛刻,亏了身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不要吝啬花钱。你们已都是年近“古稀”之人,不要过分操劳,伤了身体。
  妈妈以前说过,想要一个金戒指,女儿一直记在心里,但总因经济拮据,迟迟不能满足妈妈的心愿。这次我买了一个银戒指,你权且留用,聊以自慰。
  爸爸有哮喘病,每年冬天都长咳不止。女儿每每看见,就感同身受,难过不已。这次我给你买了一件羊羔皮袄筒子,你可叫我妈给配上外表,冬天穿起来暖和一些,也许对你的病有好处。
  我还要奉劝爸爸不要再吸烟了,它对你的支气管非常有害。它的害处还不仅如此,爸爸的教训应该是很深刻的了。
  我走后,虎虎还要烦二老照料,他已经懂事了,生活上不要过分娇惯,粗茶淡饭,吃饱即可。虎虎仍有尿床的坏毛病,晚上不要让他多喝水,夜里多叫他起来几次,即可避免。
  三喜的病情医生说星期天给他做手术,费用等你们不必操心,这些事情我已托付给弟弟得宝。手术后也许会好一些。
  得宝弟通过这件事,我觉得他一下子长大了。在医院里,他每天服侍在侧,尽心尽力,我很放心。你们以后就要依靠他赡养了。我对不起他,本来两个人的负担,都要压在他一个人头上了,太亏欠他了。你们可以转告我对他的谢意。
  得宝也快到订婚年龄了,二老应汲取教训,可以为他操心、操持,但千万不要违背他的心愿。终身大事,不可勉强,否则要害他一辈子的。
  谨祈
  安康长寿
   女儿杏花泣血顿首
  杏花含着泪把信写完,又看了几遍,觉得就是这样了。她想躺下来歇一会儿,刚躺下,又觉得心犹未尽,就又跳下床,从柜子里翻出给虎虎做的一件新衣服,这是三喜住院前做成的。看了看,就差没有钉扣子了,她就把针线找出来,把扣子钉好。她又看了看虎虎穿的裤子,裆开了,又缝了几针。
  这时,她认真想了想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她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遗憾,走要走得利利索索。
  她猛想起走的时候穿什么,心里埋怨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了?忄西忄西 惶惶了一辈子,走要走得光光鲜鲜,别人打捞出来,也不寒碜。她开始翻箱倒柜,把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比,觉得没有一件合心的。她又翻出了一件当学生的时候,穿过的一件浅红色格子,米黄底色的西式尼龙单衣,她首先觉得颜色很满意,既不俗气,也不妖冶。她奇怪这些年怎么忘了穿它,她记得做下以后,好象就没有多穿过。那时是有点舍不得,后来因为成年忙于生计,把它放在柜子里竟然忘了。她穿上试了试,站在大衣柜上的穿衣镜前,前后看了看,觉得还挺合身,心里暗暗庆幸,过了这些年,自己体型居然变化不大。
  她又选了一条军绿色裤子,这是那年她去大新疆看国梁的时候,在军营的服务部里买下的。因为当时国梁是军人,爱屋及乌,她就买下了这条裤子。从新疆回来以后,由于她和国梁的婚事变化,就再也没有穿过,她决定这一次要把它穿走了。
  她又从床头柜中,翻出了一双黑色皮鞋,这是去年腊月底,置年货时买下的,只是过年穿了几天就收拾起来了。虽然现在已经立夏,但是还仍然能穿,留下它也无人穿。
  她把全身都穿好以后,在客厅里试着走了两个来回,心里说就是这样了。她又坐在镜子前把头发梳了梳,发型是在城里刚做了没几天,她觉得很好看、洋气,把人装扮得精神多了。心里想,人家南方理发师手艺就是高,自己以前咋就不知道这样剪一剪,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她想不起以前的头发是个什么样子的了,她后悔以前成年在人前走来走去,那样子丢死人了。她瞅着瞅着不愿放下镜子了,瞅着瞅着眼里就滴下了几滴清泪来。泪很烫,滴在紫红色漆面的桌子上,发出口扑口扑的响声,洇湿了一大片。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中她见到了很多人,都是学生时期的同学。还有党国梁,党国梁还是当学生时那憨厚稚气的样子。给她说:杏花,咱们还是去构树河边吧,他们就一前一后到了构树河边。在那里还看见了小水潭中的小鱼、小虾,还有拖着长尾巴的黑黑的小蝌蚪。突然,石国禄来了,他黑着脸说:好啊,是你们呀,这回可让我抓住了……
  杏花猛各丁醒了,额头上出了很多冷汗,心还在口堂口堂口堂地跳,她睁开眼睛,使劲揉了揉,屋里仍然黑黪黪的。她拉开灯,桌子上的时钟是四点过几分。她想该走了,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多就要有人起床。她急忙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把夜里写的信,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返回头又看了看仍然熟睡着的虎虎,在他头上抹了抹,俯下身子吻了吻他那红润的脸蛋,把他蹬开的被子掖了掖。然后,悄悄走了出来,把家门和大门都虚掩起来。这时她脑子中忽然又闪出一个念头,想最后去看爸妈一眼,可是一想大门一定进不去,就含着泪,朝着爸妈住的方向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就匆匆向黄河滩奔去。
  
  
  
  天色微明的时候,杏花妈拧着两只小脚,一颠一颠地来到杏花家院里,她推开虚掩着的屋门,屋里仍然很昏暗。她随手拉开电灯,小外孙睡得正酣,她不忍心把孩子叫醒,用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地摸了摸,他翻了个身又朝着后面睡着了。这时,她听到外边路上有孩子的呼叫声,她还是把他叫醒了。虎虎揉着惺忪的双眼,喊着要妈妈,姥姥说妈妈去城里了,快起来吧。虎虎说天还黑哩,刚坐起,“口扑嗵 ”又躺了下去。姥姥说:“还黑啥黑?听不见外边孩子们都走了,迟到了小心老师罚你站。”
  这时,她发现桌子上有留下的信,她拿起来看了看,一个字也认不下来。心里有些诧异,走就走了,该吩咐的昨天都吩咐了,还写这个干什么?她一下子想到杏花昨天的一些异常表现,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心头袭来一缕恐惧,头发根直竖。她一把把虎虎拉起,大声问:“虎虎,你妈走的时候,你知道吗?”
  虎虎稚气地瞪起两只圆兜兜的眼睛说:“不知道呀,我妈咋了?”
  她有些后悔不该问他,他知道什么,问他这个干啥?
  她就动手给虎虎去穿衣服,她那两只手抖得穿不上,勉强把衣服穿上了,死活又扣不上扣子。她就说,虎虎你自己扣吧。她拿起信就往外跑,一直走回家里。
  白老汉也已起床,她走进院子的时候,他刚提着裤子从茅房出来。她神色慌张地对他说:“她爹,怕是出事了,杏花早上走了,她咋还留下有信?”
  老汉瞪了她一眼,嗔怒地说:“瞧你惊惊咋咋的,大清早净说些不吉利话,会出啥事?”
  老伴跺了跺脚说:“那你说,他有啥要紧事没吩咐,还要写这么长的信?”
  老汉说:“有信就有信嘛,她总是还有事要吩咐嘛。叫我看看。”
  他随手从老伴手里拽过信来,睁圆两只昏花的老眼,瞅了瞅,不行,他又放得远一点,也认不下来。嘴里嘟哝说:“有啥事,当面不能说,还写这么长的信,这女子真是的!”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就抬起眼睛对着老伴说:“两对眼睛都是瞎子,还不去叫后院老二去,还愣什么愣?”
  杏花妈“噢”了一声,似有所悟,转过脸就拧起两只小脚出去了。后院大门敞开着,院里空落落不见一个人。她悄悄跑进东房,撂开套间的门帘,张家老二还仰面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噜,嘴里的涎水都流到了床沿上。她推了推他,说:“老二,快起来,快起来,我有要紧事。”
  老二赤着膀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往杏花妈脸上瞅了瞅,说:“婶婶,大清早有啥事,看你急的。”
  杏花妈说:“你杏花姐写了封信,你帮我念念。”
  老二眯瞪着眼睛笑了笑说:“我还当是啥大事哩,不就是一封信嘛,啥时候还念不了?你这一搅和,把我媳妇都给耽误没娶回来。”
  杏花妈说:“看你还说笑话哩,我都快急死了,哪是一般的信,要是一般的信,啥时候还不能念?”
  说着话,老二已穿好衣服下了床,就说:“拿来,我给你念念。”
  杏花妈拍了一下手,想起来没有把信拿来,“噢”了一声说:“信还在我家里,忘带来了,你跟我去看看。”说着就起身往家里跑。
  他们前脚跟后脚到了家的时候,白老汉正捧着信,戴着老花镜在端详,他不认识几个字,怎么也看不明白信上写了些啥。老二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拿起只看了一眼,手就抖起来了。
  白老汉和老伴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老二的脸,一看不对头,心里都慌了,急不可耐地喊叫说:“老二,什么事你快说呀!”
  老二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白老汉一看,腾地往起一跳,喊着说:“老二,你说,你说杏花她说什么了?”
  老二颤抖着嘴唇说:“杏花姐,她,她寻死了。”
  白老汉朝天“啊呀”大喊一声,“唿腾”一声就跌倒在沙发上,一声也不吭了,脸上老泪纵横。
  杏花妈两腿一软,身子扭了扭就滚在了地下,晕厥过去了。
  老二,登时懵了头,急忙抱住杏花妈,喊起来了,“婶婶,婶婶,你咋了,你咋了?快醒醒,快醒醒呀!”
  老二一边抱住杏花妈,一边可着喉咙向门外大声呼救:“来人呀,快来人呀!”
  听到喊声,外边就有人蹿进来了。一看杏花妈昏过去了,就有人说:“快掐住人中,快掐住人中。”
  屋里人越来越多,外边要上地的人,路过这里都跑进来了,站了一屋子。
  杏花妈渐渐苏醒过来了,哭着喊着,两只手在大腿上拍得啪啪响:“杏花,杏花,我的女儿,你咋能这样走呀!你咋能丢下你妈呀?”
  满屋子的人一听都呆了,互相传递着眼神,有人悄悄问:“杏花咋了?杏花咋了?”
  老二哭丧着脸,嘟哝着说:“杏花寻死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象在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就急切地追问:“什么时候,人哪里了?”
  老二就拿着信说:“这不是她留下的信。”
  有人说:“信上是咋写的,老二,你倒是快给大伙念念呀!”
  老二这时镇静下来了,他从开头,一句一句读了起来。大伙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当读到给妈妈买的金戒指一段时,她妈再也听不下去了。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伙就赶快劝说。
  老二又接着往下读,当读到劝她爸不要再吸烟一段时,只听屋里突然响起“咔嚓”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的白老汉,把他那长长的烟袋杆一折两截,“啪”地摔在了桌子上。
  这时,虎虎哭着回来了,一进门就扑到姥姥的怀里,搂住他姥姥的脖子又哭又闹,喊叫说:“姥姥,姥姥,我妈她咋了,我妈她咋了,你说呀,我要我妈!我要我妈!”
  虎虎是在学校里听说他妈寻死了,他一听说,就哭着蹿回来了。
  虎虎的哭声把大伙又一次逗哭了,一屋子唏嘘声不断,男的女的都是擦鼻涕抹泪的。
  信再也读不下去了。
  这时,有人发话说:“都别哭了,要是这样的话,快去找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等什么等?”
  大家都如梦初醒,收住了泪。
  有人问:“去哪里找呀?”
  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在了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后院张大伯脸上。
  张大伯好象谋划已定,胸有成竹地说:“我看是这样吧,多去几个人,沿着黄河岸找,咱们住在这黄河边上,跳河的可能性较大,去的人在沙滩上留心多看看,有没有留下脚印什么的。再去几个人,分头在村里的井边,树上都看看。”
  几个年轻人听了,就互相嘀咕了几句,互相结合,分了一下工,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家里只留下了几个老年人照护白老汉老两口儿。
  约摸一个多钟头后,前街狗娃气喘嘘嘘地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双黑皮鞋,进了门往脚地上一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准是杏花穿的皮鞋,在蛤蟆滩那一块的黄河边上放着。婶婶,你看看,能认得吗?”
  杏花妈赶紧拿起鞋子,瞪起一双昏花的老眼,看着看着又哭起来了:“这不是杏花的鞋是啥?去年腊月才买下的,她准是跳黄河了,杏花呀,你咋走这条路呀?你有啥想不开的,非这样走呀……,啊呀呀。”
  哭着又在自己脸上打起来了,“我还活这人做啥,我好糊涂呀,昨天,娃回来,我看就不正常,我咋就没往这方面想呀,我要是能往这方面想想,劝导劝导,我娃也许走不了这条路,都怪我,都怪我,老天爷,你把我也收走吧……哎哟……哎哟……。”
  她哭着,在自己脸上、胸脯上打着,鼻涕泪水流得把前襟洇湿了一大片。
  后院张家大婶就急忙劝阻她:“杏花妈,事情已经到这一折了,咱不要再哭她了,千万要想开些,还要顾活人呀,把你身子哭坏了,谁心疼你?杏花她能下了这恨心丢下你,你还哭她干啥?你们娘俩就是这么长缘份,总都有尽的这一天,不是她把你丢下,就是你把她丢下,这也是人命呀!”
  农村人有农村人的人生哲学,她这样一番宽慰的话一说,杏花妈就不哭了。
  张家大婶又说:“你还要寻思安置一下,杏花娃回来以后,咋打发娃走。活着的时候,跟着咱没享一天福,死了也要打发得光光彩彩的,不能叫人笑话。”
  杏花妈擦了擦脸上的泪说:“老姐姐,我现在脑子里成了一盆浆糊,你们就看着帮我操持办吧,咋样都行。我心也磁了,她能这样跳腿走了,不说把我和她爸撇下不管了,就连她娃她男人都不管了,有啥功劳?咋样打发都行。”
  这时,出去找的人,听到了是跳进黄河的消息后,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一会儿工夫,又把屋里屋外挤满了。
  有人说:“棺材先要动手做。热月天人不能多放,要是迟了还能赶得上?”
  还有人说:“还有打墓,这事也要早些安排人动手,那也不是一天半晌能干出来的活。”
  张家大伯说:“先别说这些哩,做棺材,即使有现成木料,现在找下匠人开始做,怕也来不及。何况还不知木料在哪里。只有去人开上拖拉机到城里去买,木器厂有做下现成的,多花几个钱,选上一口好些棺材,拉回来就行了。打墓还得找村上安排,多派几个人,两班人轮流倒,日夜不停,那也耽误不了事。眼下,最关紧的是要把人尸体找回来。找不回来,就别提打墓、买棺材这档事。”
  张家大伯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
  狗娃打趣说:“还是这老姜辣,张大伯不愧比咱们多吃几十年饭,就是想得周到。”
  铁头瞥了他一眼说:“都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些少盐无味的淡话,说说咋样找,赶快行动。”
  狗娃说:“这尸首没有三天两日能漂得上来?这要找可咋找法?”
  铁头说:“照你说就只有等着,等漂出来再去打涝?”
  狗娃说:“我又没说等着漂出来,你跟我使这么大劲干啥?”
  他说着嘴巴噘起老高,好象很委屈似的。
  张家大伯说:“别争了,再争黄瓜菜都凉了。我看这样,去几个人坐船到晾尸滩看看,看是不是被冲到那里了。”
  说起晾尸滩,这里的人都知道,距离这里十几里地,是黄河一个拐弯的地方,有几百米宽的一片沙滩。平常凡是黄河上游冲下去的死人,到这个地方就被冲出来,潴留在这片沙滩上。通常人们说是吐出来了,所以就把这里叫晾尸滩。
  很多人都赞成到那里去找。
  有人说:“党国梁那条机船一早就过河南送矿石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其它几条木船怕是都不行,很长时间没下过水了。”
  船的事情没说成个样,有人又提出说这事给三喜说不说?人家毕竟是夫妻,不叫知道能行吗?
  张家大伯说:“不说,说什么?他现在死活还在两可之间,要知道了,不是要他的命?我看就算了,以后他要好些了,再慢慢瞅机会给他说吧。”
  有人又问:“那得宝呢?”
  张家大伯说:“杏花尸体找回来后,得宝这娃得叫回来见上一面,这姐弟俩平常亲得象啥一样,不叫见一面可不行。”
  “那医院里谁照护?”
  “村里去几个人替两天不就得了。”
  大伙正在你一言,他一语的议论着,忽然有人蹿着从大门里进来了,喊叫说:“杏花回来了!杏花回来了!”
  院子里一下静下来了,几十双眼睛“刷”地投向了他。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人在哪里?活人?死人?”说“死”字的时候声音故意压得特别低。
  那人瞪了他一眼说:“看你说的,当然是活人嘛。”
  院子里的人又是一惊,有人高兴得拍起手来了。
  杏花妈站起来扶住门框,擦了擦挂在脸上的眼泪问:“在哪里?我的杏花在那里?你不是哄我吧?”杏花妈半信半疑地说。
  那人说:“真的,我哄你干啥?过河了。是党国梁早上出船时,正好碰着救下的。一会儿就到家了。”
  这一说,一院子人都明白了,相信杏花真的还活着,“哗”的一下欢笑着、跳着从院里奔出去了。
  杏花妈也来了精神,不用人搀扶,拧着两只小脚出去了。
  白老汉脸上皱成一疙瘩的皱纹顿时平展了很多。他想吸一锅烟,看了看桌子上被他刚折成两节的烟袋杆,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大伙出去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凌晨。
  大地还沉浸在夜幕中,弯弯的月亮已经偏西,发出朦胧的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缀在天际,一眨一眨的。空旷的黄河滩上寂静极了,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水鸟的鸣声,“唧历——唧历”使人毛骨悚然。黄河在静静地流淌,发出“哗哗啦啦”有节奏的音乐声,东方已依稀显出微微的鱼肚白。
  党国梁起得很早,他要赶着去河南往回拉铁矿石。要是去晚了,怕赶不上趟儿。这几个月生意很顺畅,他与铁厂签订了合同,保证铁厂用料,任务比较紧,每天最少要运三趟。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找了个助手,是他外甥。
  他正准备起锚开船,在他下游的几百米处,看见影影绰绰有人向黄河边走去。他很纳闷,这么早谁去黄河边干啥?要是坐船渡河,应该往这儿跑呀。她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他用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不象是跑错了,她压根儿就是要往黄河边跑,看着看着,她真的是去黄河边了。一个不祥的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她一定是去投河,是的,一定是。他急忙督促他外甥起火开船,“口突—口突——口突”船发动起来了。他急忙跳上驾驶座,加大油门,向那里冲去。
  铁船犁出一道深深的壕沟,浪花飞溅,猛烈地拍打着船帮,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国梁两只手牢牢地掌握住方向盘,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人。
  她果然跳进去了,随着“口扑嗵”一声闷响,黄河上飞溅起一束浑浊的浪花。
  国梁心里一紧,嘴里想喊又喊不出来,即使喊出来也已于事无补。他看清了,在她那一纵身间,他分辨出是一个女人,那鲜艳的服装象一朵美丽的鲜花被吞进了浑浊的激流中。他惋惜地心口发痛,糊涂的人啊,你为什么要这样?随着汹涌的河水,她已被卷进漩涡。
  船追上来了,他向他外甥大喝一声:“掌好舵!”就一个猛子跃进了水里。他的水性很好,他在黄河上搏风击浪,打了几十年交道,也称得上是“浪里白条”。救人如救火,一种责任感迫使他奋不顾身地向那人冲去,他终于揪出了她,他奋力把她托出水面。他下意识瞅了她一眼,啊,原来是杏花,他不禁心里一颤。杏花也认出他来了,她努力睁开双眼,想喊一句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是她已无力喊出来了,嘴唇只是微微翕动,国梁说:“杏花,你不能死,你要配合我,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杏花心里在哭泣。国梁,怎么能是你呀?昨天下午我盼了你一晌,多么渴望能见你一面,就是等不见你,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你却来了?
  她也在努力不让河水灌进嘴里,心里一种求生的欲望在萌生。
  当国梁把杏花拖出黄河的时候,已是十几里以外的对面岸边,这里已是河南省境域。
  杏花已是气息奄奄,白晰的身躯软绵绵的,象是一条传说中的美人鱼。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睑微微闭着,乌黑的头发上挂着的白沫和草屑紧紧贴着头皮。国梁把她抱起来,倒过身子,他要把杏花喝进肚子里的河水全部倒出来。杏花随着国梁的轻轻地捶打和摇动,“哗——哗——哗”一口一口不断地喷吐着河水。她那柔软的身躯,细腻如脂的肌肤,紧紧地贴着国梁的双臂,微弱的体温象电流一样传递到国梁的全身。
  杏花醒过来了。她睁开双眸,滚出一串晶莹的泪花。她猛猛地把国梁紧紧地抱住,此时,他们的思维凝滞了,什么也不想,什么顾虑也没有了,一股幸福的暖流在他们胸中融化,把他们融化成了一个人。他们相爱了多少年,还从没有这样耳鬓厮磨,肌肤相依地拥抱过,他们默默地抱了很久、很久。
  太阳已到头顶,给大地到处裹上了金黄色;几只喜鹊在树梢上“喳喳”鸣叫;知了一个劲儿地在聒噪,不过,此时人们不觉得怎么难听。
  看见了,跑出来的人群已经远远看见了,果然是杏花回来了。有人搀扶着,慢慢地向村里走来。杏花惨白的脸上象罩上了一层白纸,没有一点血色,两只杏眼里放出幽幽的,悒郁的光。象刚下了手术台的病人,没有一点活力。
  杏花妈一见就扑上去,一边在杏花身上拍打,一边放声哭了起来,不知道是乐还是悲,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杏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峻的,只是流泪。村里人簇拥着,回到了她妈住的院子里。
  不知是谁已经燃起了一挂千头火鞭,“噼噼啪啪”地从门前响到了院子里。
  
  就在村里人忙着寻找杏花的时候,村里来了一辆警车,把石国禄和刘二柱几个人都带走了。村里人得知后,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又是一片沸腾。
  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杏花后,杏花没有吃惊,她心里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冰砌玉雕一般。只是翹起嘴角轻轻哼了一下,不知是庆幸,还是对这个社会上一些恶势力的嘲讽。
  石国禄被拘留,他本人是万万想不到的。当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警车上的时候,他还蒙着一头雾水。
  昨天,他和他的几位小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正象杏花预料到的,还拍胸兜肚地大吹大擂。没想到事情会变化得如此突然,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白杏花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后台能把他告下?
  他那里会想到,他这个惯走斜路的人,竟然被别人用旁门左道击败了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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