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塞外瓜哥-个人文章】
雨祭[转载]
□ 塞外瓜哥
2007-04-03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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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又看见了那种花。
从前大哥很喜欢的花。
单薄的五瓣,每一瓣都杂陈七色,每当落花吹作回风舞,便晕生霓幻若流虹。
那时纪云和大哥一道站在荒谷里看那些花,他看见花色映进大哥的眼睛,而大哥的眼中也有霓虹一般的光采。
… …
纪云再没去过那片荒谷, 他以为大哥死后那片荒谷里的花也该谢了,并且以后再不能重开。
然而今天他看见了那些花。
那些花就开在大哥的墓前。
纪云怔怔地看了很久。
这一天下着小雨,纪云去祭奠大哥,他没有打伞。
他记得大哥不喜欢打伞。
小时候他们在下着雨的院子里追逐,衣服湿了,就索性脱成赤膊。雨下得急起来,大哥带他上树,躲在碧绿的枝叶间,周围全是微亮的莹莹的绿色,听雨声打着头顶茂密的叶子,一阵紧一阵松,令他觉得风雨时依然有荫蔽的安宁。
大哥常会抽出树枝的芯做一截土制的笛子,在他耳边呜呜吹上几声。他抢着要,大哥逗他一阵,也就给了他,然后抄起双手看他脸憋得通红吹出噗噗的哑响,懒懒地笑起来。
… …
长大后,大哥有时和他一起出门。小雨中他们总是徐行,看雨中的垂柳飞花,还有水田,蓑衣的农夫,偶尔掠过雨雾的燕子有黑白亮眼的羽毛。大哥那时会吹起欢快的小曲儿,如果纪云碰巧也会,附和地吹起,大哥便瞥他一眼,眼里流出莫名的笑意。
… …
也曾有几次,他和大哥在大雨中疾行,而敌人前堵后追而来。总在合围将成的一霎,大哥轻拍他肩膀,两人身形互错,十分默契地双剑出铗。霓虹碧影夺人眼目,刹那于雨中刺出殷红血花。当他们的身影乍分还合,敌人已如枯树般仆倒四周。
大哥的身法和剑都比他快,每次合作御敌总比他多杀几人。每当纪云掠回原处,总见大哥象是从未动过一般静静站在那里,斜翻起他的天虹剑,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他觉得大哥那冷冷斜睨的神情,似是已习惯得成了不经心,可每当此时唤他,他却又专注到从不回应。
在纪云十年的江湖生涯中,那是他最为怀念的时光。那时候,连执行任务也可以和大哥形影不离,那时候,他们是秦帐帮麾下声名渐起的虹云双奇。
也就是在那时,他和大哥一同发现了荒谷里那面山坡。山坡上开满了这种不知名的七彩繁花。他们当时同样惊迷,片刻间无人说话。随后大哥笑起来:“纪云,” 他说,“将来我的院子里要种满这种花。”
这些花如今生在大哥的墓前,新培的土。不知是谁连根挖来,移种在这里,然而色泽已有些焦黯,可能已伤了根,甚至活不过这一场雨。
纪云想也许明天他该去那片荒谷看看,多移些回来。因为大哥曾经说过,要他的院子里种满这种花。
… …
纪云在大哥的墓前留了很久。他每天来,有时他觉得自己并非是来祭奠,而只是想看一看大哥,哪怕只是坐着无言,也总是在陪他。
他时常想起大哥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地下,该有多么孤单。
他忍不住这么想,虽然在他记忆之中,大哥从不怕孤单。害怕孤单的只是纪云自己。
… …
中午的时候,纪云离开。
他知道这个时辰关欣一定已做好了饭菜等他。
他的家就在不远处的枫林里。
他走进枫林的时候,就看见关欣。她斜倚着树,手里玩着一根长草。看见他,她轻轻笑了。“我知道你会这时候回来。” 她说。
纪云迎上去。
他看看她单薄春衫,湿了的头发,有些责备地问:“为什么又出来淋雨?”
关欣转过头去:“因为你喜欢淋雨,而我喜欢陪你。”
纪云的心跳缓了一缓,他想,为什么她总有本领令他觉得辛酸。
吃饭时纪云提起了那些花,他说想不起谁会送那些花来。
关欣用筷子点着碗沿,轻声说:“那一定是一个女人,男人通常没有这样细心。”
纪云心头震震,他觉得她说的也许不错。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是个爱他的女人吧。”
关欣想想,点点头。
纪云沉默下去,很久以后他才说:
“他从没有告诉过我有这样一个人。”
这样说时,纪云忽然发觉他并不真正了解他的大哥。
然而自始至终,他的一切,大哥都是了如指掌的。
二 雨 霁
第二天雨停了,虽然并不见彩虹。
纪云起得很早,因为他要去那片荒谷。
他对那片荒谷只余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在青梅山中某处。他预备今天要走遍整个青梅山。
但是一切比预想中的容易,纪云在正午时分就找到了入口。
他静静地在谷口站了一阵。恍惚间又看见那个衣袂飘飞的影子当风而立,触手可及般的分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 大哥!”天色忽然就暗了,抬起脸来,见一片镶了虹边的游云正缓缓飘过太阳。
再低头,他脸上流满了温暖的泪。
… …
纪云的泪水被风吹干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在那面七彩芳华的山坡上异样扎眼,因为她竟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在这样清光雨霁的仲春时节,纪云觉得那黑裙象为枝叶勾扯在这里的最后一缕沉冬,残破飘飞,令人觉得无尽凄凉。
纪云远远看着她,慢慢攀上山坡。他知道她是在等他。
“… …你是谁?” 他问。
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戴着厚厚的面纱。只感到她有一对极其明亮的眼睛,隔着面纱依然照出流动的光华。
“颜别袖。” 她说。
纪云有些茫然,他不记得他曾听过这个名字。但是那女人接下去,她说:
“你的大嫂,纪虹的妻。”
纪云完全怔住。而那女人却已笑起来。她的笑意很清冷,象锋利的光线穿透了面纱,令纪云无法直视。
“他从没告诉过你,是吧?”
纪云下意识地摇一摇头。
“他不告诉你,” 她淡淡说,“那是因为,他想要牺牲我们,成全你和关欣。”
纪云觉得心里象是忽然搠进了一把刀,他退了一步,问她:
“你知道… …大哥是怎么死的?”
颜别袖静静看着他。
“你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听见她说,“你只是不肯相信。”
纪云忽然觉得目眩,正午的阳光白得这样刺眼,而脚下的花丛混乱绚丽得令他心慌。他剧烈地发抖,冷汗在瞬间浸透了全身。他有强烈的要逃走的冲动,他只想现在回到大哥的墓前,大声地问一问他。
大哥,你究竟是不是为了我?
... ...
这天傍晚吃饭的时候,关欣没有等到纪云。她记得纪云说过一定会在晚饭前回来。她有些不安,决定走出枫林去等他。她走出枫林的时候,就看到了纪云,远远地,他坐在纪虹的墓前。
她没有叫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但是渐渐地,她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因为纪云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脚步。她试探地喊了他两声,然而他不回答。
她急急走起来,几次几乎摔倒,终于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去碰他的肩。
纪云猛然转过身来。
她松了一口气。
但是一刹那间她觉得纪云的眼睛完全是空的,慢慢才又有了内容。
“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问她,声音有些喑哑。
她点点头。
他站起来,看着她,看她撑着的拐杖,衣裙遮掩的伤残的右腿。他看了她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默默蹲下去。
关欣无言伏上他的后背。
他提起她的拐杖,背着她站起身来,回家。
那天晚上又下起了雨,纪云躺在床上默默倾听雨声。
他想起他最后见大哥的那个夜晚,也下着雨。
大哥的屋檐下有铁马,雨夜里会发出低低的丁宁的响声,不留意便不会听见,听见了却再也无可忘怀。
但是那铁马的声音他也并不能常听,因为那时他们已不再住在一起。
那时他们原属的秦帐帮已为迅速崛起的皓天帮吞并,大哥和他却仍深得器重。三年间大哥已成为皓天帮第一副帮主,“皓天长虹” 在整个江南武林声望日隆,直追帮主“垂望祁州” 顾点烟。而纪云,亦成为皓天帮旗下“卷星七子” 中最为年轻的一个。
皓天帮四处扩张,上下都很繁忙,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很多。偶然在帮中遇见,大哥也只廖廖数语,有时甚至仅仅点头而过。然而纪云默默珍惜着和大哥的每一次见面,他觉得那是令他疲惫厌倦的铁血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快乐之一。
那天晚上,他自阜州回来,那场大战之后他身上仍留着血火的痕迹,浸透了夜雨也不能洗净。他很疲倦,疲倦到无以复加。他忽然觉得不能再等,他去找大哥。
他想该是时候告诉大哥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些快乐,他想大哥应该知道那个人,那些事,以及他为此要做的抉择。
他没有要人替他通传,他们都认得他是纪虹的弟弟。
他推开大哥房门。
身后是淅沥冷雨,而温暖灯火扑面而来。
大哥在灯下回头,看见他,一笑,起身。
纪云忽然就站住,怔怔地看他。
“怎么?” 他记得那时大哥笑出了声。他笑起来时整个人都亮了,刹那间一种夺目照眼的光华令他身上的仆仆灰衫都焕然生彩。
“没什么,” 纪云低声说,“只是方才忽然觉得,一切就象是从前。”
大哥目光一闪,却只淡淡道:“是么? 我却觉得一直也没什么不同。”
纪云想,怎么会相同呢? 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问大哥。隐隐约约地,他感到也许大哥所以不觉得,是因为大哥自己已变了很多。他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不确定是否该说他原本要说的事。
然而大哥已经在问他:“有事要跟我说么?” 他才想起在大哥面前,他从来瞒不住心思。
“我想要离开皓天帮。”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说。
很久没有听见大哥的回应,他抬起头。
他看见大哥的眼底深处有霓虹般的光彩飞流变幻,大哥并不在看他,他看着不知何处的一点,静静出神。
“大哥… …”纪云有些不安。
大哥挥手打断他,“我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他有些嘲弄地笑笑,摸摸纪云头顶:“这种事我从没教过你,你倒也无师自通。”
纪云觉得脸上热了起来。
“你早已知道?”
大哥微一扬眉,轻描淡写地道:“你以为,身在此间还能有什么秘密?”
纪云心里微微一惊。
“好吧,” 他听见大哥说:“你们想要去哪里?”
纪云摇头。
他望着大哥,诚心诚意地说:“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吧。” 话出口的刹那他却忽然有一种感觉,似是心虚得极没把握,仿佛再不努力就一定会失去了大哥。他不由急切地接道:“大哥,你当真喜欢这样的生活,不择手段,身不由己地四处杀人?”
大哥却不回答,只沉吟着望他,“你累了?”
纪云点一点头。
大哥慢慢转身走回了桌前。
纪云没有跟过去,他觉得心里有些凉,仿佛衣裳上的湿气都一丝丝渗进了心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可以再说了。
“我不会走。” 他终于听见大哥说。一时间,纪云有些糊涂。他从没想过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也许他早该想到,只是他从来不敢去想,他从来不敢去想要这样和大哥分道扬镳。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大哥的背影,无法作声。
“我不会走,” 他听见大哥说,“ 皓天帮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大哥忽然回过头来。那回头的姿势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决然和释然,他觉得就在那一瞬间大哥似是做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决定,再也不可挽回。
“你带她走吧,” 大哥在灯下的笑容光华耀眼,象空气里无端亮起了一道惊虹,“到一个隐密之处,男耕女织,过平淡的生活,再不必打打杀杀。我有空时,会去探望你们… …”
纪云望着大哥,他觉得大哥的笑看在眼中却能直刺进心里。他蓦然打断他:“那么,我也不会离开。”
“我不会走,如果你要留下。” 纪云忽然觉得累,连语气都有些漠然,他静静地说下去,“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大哥笑容敛住,久久看他,然后低声道:“你过来。”
纪云顺从地走过去。
“傻瓜,这些话别让她知道… …” 大哥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象幼时他做错了事时略带揶揄的小小惩罚。然而他看见大哥眼底深处有一种流动的光,只在很多年前离开杭州的那个晚上他见过一次。
纪云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满是固执。他不会走,他会永远陪着大哥,即便要他因此牺牲自己,甚至是关欣。
大哥拍拍他肩膀,低声一笑:“我答应你,会去和你们会合,等我将此间的事了结以后。”
“真的?”
纪云问他,有些犹疑,但是他相信大哥不该骗他。
大哥的眼睛越过他的头顶,不知望着何处。“你相信我。” 片刻后他凝然地说。
纪云忽然便觉得可以放心,一种深刻到无底的信任令他胸口一酸。
… …
纪云后来换上了大哥的干衣。大哥看着他,淡然说:“竟然也长得跟我一般高了。”
纪云争辩,“两年前就已经一样了。” 那时他十八。
大哥却只是扬眉一笑。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 后来大哥又说。
纪云答应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听见大哥檐下的铁马丁宁了一夜。听那夜雨敲打冰冷铁马的声音,令他觉得凄然。
大哥在暗中伸过手来,擦掉他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傻瓜,” 大哥低声说,“又不是生离死别。”
那是他听见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 生离…死别。
… …
黑暗中有一只柔软温暖的手伸过来,擦掉纪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
他听见关欣低声问他:“又想起了你大哥?”
纪云低低“嗯” 了一声。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终于忍不住问。
“…我遇见一个女人,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
关欣有些惊讶。
过了一会儿,她柔声说:“那不好么? 曾经有一个女人爱过他,照顾过他。”
纪云沉默着。
他不愿意告诉关欣那女人说过的话。何必要让她一起觉得歉然呢,如果害死大哥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自私?
纪云不再说话,他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
他想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雨水?
为什么每次雨霁之后,永远都只是另一场雨?
第三章 雨计
那种七彩花离开了荒谷便不能久活,所以每隔几天纪云便去采些新的回来。
春天结束的时候,荒谷里的花也慢慢地谢了。纪云站在谷中,看脚下萎谢的花丛,那一片干枯的颜色。忽然间他想起那女人的黑裙,心里便是一惊。他已有一阵未曾再见过颜别袖,不知为何他有些隐隐的担心。
… …
梅雨如烟。纪云在雨中遥望大哥的墓,他觉得有一些不同。
走近了,看见墓前花开,朦朦雨雾里一片七彩纷呈。
纪云十分惊诧。
他移种来的花早已在春尽时枯死,而连那荒谷中都不再有的花朵,如何又能于此时重开?
忽然他觉得花色艳丽得异样,伸出手去,他摸摸花瓣,看见手指上已沾了淡红,是为雨水冲稀的血。
他心中一震,直起身,四下眺望。
… …
在西南面的竹林里纪云找到了颜别袖。她正背*着一丛翠竹低声喘息。
“你受了伤?” 他赶过去,在她面前蹲下,他看见她的黑衣其实已浸透了血。
她点点头,松开捂住左肩的手。她的衣服已破,肩上的伤口极深,虽已略作处理仍血流不止,令纪云觉得心惊。
“让我包扎一下?” 纪云询问。
她点头。
于是纪云拿出怀里的伤药替她敷上,撕下衣襟为她包扎伤口。忙碌之间,却忽听见她说:
“我昨夜行刺了顾点烟。”
纪云的手轻轻一抖,片刻才问:“你杀了他?”
她摇头。
“功亏一篑。”
纪云不再说话,专心处理好伤口。然后他站起身,挺直了脊背,低声说:“你不要再去,以后,让我来。”
“不行,” 他听见她斩钉截铁的声音,“纪虹他不要你为他报仇。” 她跟着站起,拉住他的衣袖:“他舍命为了你,你如何可以不珍惜自己这条命?”
纪云望着她,他奇怪当心中火焚一般时,自己的声音仍能如此平静:“你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死的? 我要知道每一处细节。”
颜别袖一时没有回答,然后她转开头,低声说:“他吩咐过我,什么都不可以告诉你。”
刹时间纪云觉得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郁奋汹涌而来将他须臾席卷。他仓然拔出长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他觉得太阳穴在疯狂跳动,全身都火一般滚烫,而他的声音却冷静异常:“若不知道实情,我又何必再要这条性命?”
颜别袖看着他,透过面纱的目光变得有些异样。
她沉沉叹息:“我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
… …
那天晚上纪云在梦中目睹了大哥的死,仿佛整个过程他就在附近无法干预地旁观。
他看见那是一个清晨,有人来到大哥的院中说帮主有令要立刻见他。他看见大哥冷冷一笑,跟着那人离去。他见到帮中的大厅深远而沉寂,在遥远的阴暗的尽头,他看见面容俊美风度雍然的帮主顾点烟,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大哥走来。
“纪云已经逃离本帮。” 顾点烟轻描淡写地说。
大哥并不甚惊诧,只扬了扬眉:“他真的走了?”
顾点烟微笑:“怎么你会不知?”
“我特意不要他告诉我他去哪里,以及何时会走。”
“那么就费事了,” 顾点烟轻轻摇头,“我想要你三天之内把他找回来。”
“如果我不能?” 大哥抬头迎视着顾点烟。
顾点烟淡如点烟地一笑,“何必要我把话说到没有余地?”
大哥也笑了,他的笑容令阴暗的大厅陡然一亮。“帮主说得是。” 他躬身施礼,飘然而退。
… …
然后是黄昏。
纪云看见大哥正疾疾穿越一片花圃,花圃一端是几进精室。夕阳映在他的剑锋上艳若流虹。
他看见大哥破窗而入,直刺窗内端坐练功的顾点烟,剑下热血四溅,大哥却神情一凛,拔剑退出。忽然僵住,回头,看见夕阳下卓然而立的顾点烟。
顾点烟缓缓由大哥的背后拔出手中长剑。
大哥踉跄了一步。
顾点烟摇头,眼中有惘然神色:“纪虹,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大哥笑着咳血,慢慢跌坐在地,眼神涣散。
“总是差帮主一步。” 他说。
顾点烟凝视他片刻,长叹一声。
他轻轻击掌,花圃中出现两人。
“他断气以后,把他扔进清波河。记住,不可要人辨别出他的身份知道我们帮中出事。”
然后顾点烟转身进了精舍。
纪云看见大哥躺在花圃边的地上,在血泊中微微抽搐。
而那两个人垂手站在一旁,并不敢上前。
纪云看见大哥躺在那里一分一毫地死去,流出的血缓缓渗入了地面,最后的笑容渐渐凝结在他脸上。
… …
很久以后。
那两个人终于试探着上前,拔出刀剑在大哥的身体上轻轻戳刺,然后他们大着胆子走近,胡乱损毁起大哥的尸体。那些新伤里没有再流出血来,他们用一条麻袋装起他,投进了清波河。
纪云在梦里跳进清波河,默默守在那条麻袋的旁边。冰冷的河水令他不能呼吸,他的肺仿佛就要碎了,然而他不肯离开。
就在那时,他听见一声水响,一个女人朝大哥游来。纪云看见她悲伤明亮的目光照亮了黑沉沉的河水。她拉住那条麻袋游上岸去,纪云也随她浮出水面。他看见她紧紧抱着大哥流光了血的身体,默默无声地坐了很久。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纪云认出那是他自己画给大哥的地图。
纪云看见那女人将大哥送到了他居住的枫林外。
他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入大哥的怀中,那是大哥交她转递的遗书。当她取下自己身上佩戴的大哥的剑,放在大哥身旁。纪云才知道大哥行刺时并未使用他的天虹剑,他要将这把剑留给纪云。
… …
在梦里天亮了。
纪云看见自己由林中走出,他看见自己走近地上的尸体,拿起旁边的那把剑。他看见自己打开了大哥的遗书,里面只有他读过上千遍的廖廖数行:
白云无尽,虹不可期。时也命也,与人无尤。勿复相忆,令予不安于九泉。临别切切,兄手书。
… …
纪云看见自己的双手不住颤抖,几乎无法握住那张单薄的纸,有风吹来,将那张纸倏忽卷走。纪云看见自己疯了般地跳起,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他看见自己在半空中死死抓住那张纸,然后重重地跌落。
重重地跌落… … 纪云醒来。
… …
他翻身坐起。关欣呼吸平和,睡得正深。
纪云轻轻下地,穿好了衣服。他立于壁前,打量墙上的两柄剑。最后,他伸出手,取下了大哥的天虹剑。
他慢慢回到床前,低头看着关欣。他看见她洁白的脸颊在暗夜里依稀分明,他想要伸手再抚摸她一下,却终于忍住。他轻轻转身,走到门口。
“你忘了带伞。” 他忽然听见她说。
他站住。
“外面在下雨。” 她又说。
纪云终于回过头去,他看见她坐着,手臂向他伸来,手中有一把伞。他看不清她的脸,然而他感受到她明净扑面的目光。忽然间纪云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小杂货店中容颜明媚的女孩儿。
他记得那女孩儿的脸仿佛是那间阴暗店面里所有光线的来源,他从没有看清过她,却每次都被她的光芒照亮。
小店的生意并不好,他每次去的时候都没有别的客人。女孩儿总是坐在一张竹椅上招呼他。他买的东西只有简单几样,不过油盐鸡蛋之类,女孩儿由身边的货架上拿下,利落地包好,递给他的时候,总微微一笑。
虽然纪云从没有抬头看清过她的笑容,他也觉得那一瞬间连余光里的空气都微微一漾。
春水波光。
… …
每次走出那家店的时候,纪云总发觉有什么温暖明快的东西要从心里浮到脸上。他常常莫名微笑起来,忽然醒觉,便自己红了脸。
他光顾了那小店两年,前后已不记得有多少次。每次来来去去,他都在心里反反复复温习她的笑容,只除了那一次,他看见她的眼泪。那一次,他提了东西要走时,忽然听见她说:
“等一等。”
他第一次抬头看她,迎上她的眼光。他觉得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推过一只小罐。“明天这家店就要关门了,”她说,“你常年光顾,这罐小店自制的蜜饯权当告别。”
不知为何,纪云觉得心里忽悠地一空,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女孩儿低下头去,“方记茶楼的老刘,他要和我… …他不想我再开这个店。”
纪云一时不曾明白,等到明白时他觉得眼前都成了虚浮。
她看着纪云忽然白了的脸,黑下去的眼睛。
她咬一咬嘴唇,拿出从来只藏在柜台底下的拐杖。她撑着拐杖站起来,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你不知道,” 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不过是个瘸子。”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走得很急,她眼中盯着里屋的门帘,门帘上绣着燕子。她觉得只有走进帘子里去,这种难堪和羞辱才能结束。她紧紧盯着那燕子,眼前有些花,她急急地走着,不想要他多看她走路时丑陋的样子。
就在她快要走进里屋的时候,她听见纪云说:“你回来。”
… …
她走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泪水。
纪云看着她,然后他低声说:“你跟我走,好么?”
她抬起头,她看见了那个清秀沉默的少年脸上初次绽开的笑容。她发现他笑起来时令人觉得天蓝而云白,人生永远只是纯净明和的春光。
她不能相信地看着他,看见他伸手过来,接过她的拐杖。他在她面前蹲下去。
“以后我背你。” 他说。
… …
纪云永远记得他那时看见她流泪的情形。他觉得她的睫毛上每落下一滴泪,他的心里就轻轻一牵,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细线连在她的泪和他的心之间。他知道关欣此时又在流泪,虽然他看不清晰。他走过去,沉默地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
他听见她说:“你去吧,不必担心我。我知道你一天不为你大哥报仇,你就一天不能好好活着。” 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低下去:“但是,你一定要回来。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
纪云浑身一抖,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有很多东西一起冲上心头,冷冷热热。他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她,他觉得头发一时都湿了,是沾上了她的眼泪。他从未如此时一般想要这样拥抱着她,永不放手。
他记起自己答应过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然而他真的可以做到么?
… …
他离开的时候,张开了雨伞。他听见雨声沙沙敲打着伞面,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大哥躲在树上,那些碧绿的垂护着它们的枝叶,周围沙沙的雨声。依稀仿佛,他又听见大哥用土制的笛子吹出的曲调,简单而亮冽,母亲听见笛声,撑着伞出来,抬头叫他们下来,脸上微微的愠色,却依然无损的温柔… …
那些仿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这个寂静的雨夜里,纪云一一回想,缓缓走出了枫林。
他看见颜别袖站在大哥的墓前。他走过去,以一种轻松的释然:
“我们走吧。” 他说。
忽然间他记起,那时大哥要他带关欣走而自己决定留下赴死时,也曾有同样的释然。
颜别袖慢慢回身。“你相信我有办法让你报仇?” 她问。
“我相信。” 纪云回答,“你故意来见我,不过是想要我出手,若不是成竹在胸,也不必非要拉上我。”
“但是,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纪云淡然一笑,扬起头来。
“好吧,” 颜别袖终于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今夜我便带你回皓天帮。顾点烟目前不在帮中,我会暂时将你安置在马房。”
纪云安静地听着,并不吃惊。他早已猜到她也是皓天帮的人。
他只是问她:“你行刺过顾点烟,再回皓天帮不危险么?”
她低声一笑:“他不会怀疑到我。” 她说,她笑声里那种微讽却微痛的意味令纪云心头一凛。他忽然很想她究竟是谁,为何顾点烟竟会对她如此信任?
“让我看一看你的脸。” 纪云说。
颜别袖一怔,侧头道:“你不曾见过我,看了也没有用。” 但是说话间她已伸手,摘下了面纱。
霎那间纪云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在阴沉雨夜中放射出幽艳迷人的光芒。这时他终于完全相信她是大哥的妻子,因为他们两人有着无比相似的神韵与气息。
她重新戴好了面纱,注视着纪云腰悬的剑。
“这把剑太多人认识,” 她说,“你不能这样带它进皓天帮。”
她向纪云伸出手来。
纪云默默摘下“天虹剑” ,递给她。
她仔细地看着剑鞘,然后缓缓抽出剑锋。
剑身焕发出七彩光晕,犹如万千长虹在剑刃流转。
纪云听见她呼出一口气,无限怅惘惊迷。
见剑如见人,她想必也由剑上看见了从前大哥的音容。纪云心中一痛。
他咬紧了牙。他想总有一天他要用这把大哥的剑插入顾点烟的胸膛,他相信当他这样做时大哥无论身在哪里都可以感觉得到。
颜别袖为他草草易了容,应该可以瞒过从前相识的眼睛。
但是纪云想当他杀死顾点烟时一定要让他看见自己本来的面目,要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要来杀他。
… …
那一场雨几乎要停下的时候,颜别袖带着纪云进入了皓天帮总部。
四 雨悸
纪云在皓天帮总部的马房里度过了二十四天。
整个总部冷冷落落,所有重要人手都被抽调一空。纪云并没有碰见什么从前的熟识,毫无暴露身份的危险。
由马房诸人的言谈中他得知皓天帮正与从前雄霸江南的十二金甲门展开对决。战事激烈,马房中的马匹被大批带走,回来时却已折损过半。
顾点烟一直在前沿督阵,不曾有暇回总部。而颜别袖却也再未露面。
直至那天晚上,纪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他静静俯视。
他翻身而起。
“是时候了?”
颜别袖点一点头。
她递给他一柄长剑,却并非大哥的天虹剑。“今晚在十字坡我们与十二金甲门最后决战。你先去那里。” 她说。
“为什么?” 纪云问道。
“回来时我会告诉你,” 她说,“那是你应该了结的恩怨。”
纪云看着她,他清晰地感到眼前这女子仍然深爱着大哥。他们对同一个人有着同样深切的爱,正是这一点令他觉得她可以信任。他没有多问,他想反正就在今夜一切都会了结,又何需此时喋喋不清。
他将剑插在腰间,跨出门去。他看见门外有一匹马鞍鞯齐备,他翻身上马,向十字坡飞驰而去。
… …
烈焰纷飞,格杀异常惨烈。纪云跃下马背,杀入战团。
十二金甲门的门徒衣着金光闪闪,而皓天帮的帮众却是一身蓝衣,那是浩瀚天空的颜色。纪云向着每一处金光冲杀而去,手起剑落,鲜血飞腾,他忽然觉得快意,仿佛这些人真的该死于他的剑下。他象一朵轻云旋进金衫的人群,剑光扫过,敌人如枯木般摔倒四周… …
就在那时下起了雨,纪云恍惚觉得肩上有人一记轻拍,他知道那是大哥发出的信号… …他面带微笑地掠出,从容杀人,他觉得回到原地时,他仿佛就能看见大哥站在那里,倾斜着杀人后的剑锋,冷冷斜睨,漫不惊心地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
… …
很久以后,当那一剑向他刺来的时候,纪云在迷茫中回了一剑。忽然他醒觉对面那人穿的并不是金衫。他急急在空中停住剑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双剑相击,他看见一张纸条已穿上他的剑尖。
打开纸条,借着将熄的火焰,他看见上面娟秀的女子字迹:“速回总部,要事相商。”
纪云抬头看见混战人群中四下乱闯的马匹,制住一匹,翻身骑上。
胜负似乎已成定局,金衫的人群已被分割包围,覆灭只在眉睫之间。不知为何纪云觉得畅快和疲倦,仿佛他正是一个背负了血海深仇的人在多年苦心经营后看着自己的仇人在眼前慢慢死去。
… …
雨下得很大了。
但纪云离开的时候听见炮声。
炮声霎时凌架于一切雨声之上,他听见皓天帮的数千帮众声势惊人地欢呼:“帮主!”
他一震回头,看见几十盏明亮的风灯在雨夜中流光溢彩,风灯簇拥之下,十几匹马从容而至。为首的一人从容踞坐于马背,风彩雍华,无言俯视整个生死战场,那一刻,血火尽收他眼底,成败握于他掌中。
纪云默默看了他片刻,咬紧了牙,终于拨转马头向总部驰去。
… …
颜别袖就在总部的后门旁等他。
她带着他穿亭转榭,到了一处纪云从未去过的地方。但是忽然间,纪云觉得那里无比熟悉。
一片花圃,花圃另一端是几间精舍。
他站住,问她:“这是哪里?”
“顾点烟的秘密住所,和他的练功之处。”
“大哥就死在这里?” 纪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颜别袖点了点头。
纪云忽然拔剑,架在她的颈中:“你究竟是谁?” 他冷冷问道。
颜别袖一笑,“你终于怀疑了。”
她丝毫也不见慌乱地缓缓接道:“不错,我是顾点烟的妻子。”
纪云觉得很多疑团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看见大哥被杀的过程,可以有机会将大哥的尸体带出,可以不被人怀疑地行刺顾点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带进总部,甚至一直带到这里。
“为什么要杀你的丈夫?” 他问。
颜别袖轻笑:“你不明白么? 他虽是我的丈夫,我却不爱他,我爱的人是纪虹。”
纪云心里一翻,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无端地可怕,令他一眼也不敢多看。他收起了剑。
颜别袖推开房门,在门内点着了油灯。纪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她已在桌边坐下,取下面纱,抬眼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和十二金甲门决战?”
纪云沉默地摇头。
“ 他们是你的仇人。”
他终于听见颜别袖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真的是他的仇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 ...
他听见颜别袖提起了“ 从威镖局”… …恍惚中他记起那块古旧的匾额,大哥抱着他抬头,阳光下的金字,他最初认识的那几个字。
… …从威镖局。
经营了三代的从威镖局,江南最大的镖局。到纪云的父亲纪商华一辈时,声望正如日中天。
但是在替十二金甲门走了一趟镖后,这一切都烟消云散,所有镖师被人杀死,巨额镖银被劫,唯一不见的人是纪商华。
谣言四起,江湖纷传是纪商华私吞了镖银潜逃。纪商华的妻子立刻带了两个儿子逃出镖局,以防被十二金甲门扣为人质。果然不久以后所有分号都被十二金甲门以追索镖银的名义抢杂一空。
那一季秋天,有一个晚上,下着很冷的雨。十二岁的纪虹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路上。
白天时有一个老乞丐给了他一张条子,他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迹,父亲要他去城东的垃圾场见面。
他认出了垃圾场里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纪虹跑过去,紧紧抱住他。这时他想要大哭,这么多天来他从没哭过,因为母亲和弟弟都在哭。
但是父亲很快地推开他,他的眼光纪虹不曾见过。他紧紧掐住纪虹的肩膀,一字字地说:“虹儿,你要记得,我们的仇人是十二金甲门。他们托了镖,又自己劫走,就是要陷害咱们镖局,好插手做这一行。”
纪虹觉得父亲坚硬的手指仿佛要把那些话一句句抠进他的血肉,他用力地点头。
父亲的目光忽然便柔和了,他替纪虹擦掉满脸的眼泪和雨水:“儿子,照顾好你妈和你弟弟。长大以后为我报仇。” 叹息了一声,他说:“回去吧,回去时要小心。”
“爹,你要去哪里?” 纪虹问他。
父亲却只一笑,没有回答。
… …
纪虹离开的时候,看见几道黑影正窜进垃圾场,他立刻低身伏倒。
很快他听见呵斥与叫骂,远远的兵刃相交的声音。
那时忽然电闪雷鸣,大雨激荡。纪虹匍匐着爬回去,大雨掩盖了他行动的声音。当他终于爬近时,他看见夜色中金芒绞动,血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飞出。
… …
闪电铄空,纪虹觉得平生没有见过那么长时间的一道闪电。
忽如其来的惨亮青光照见大地每个角落,他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他们的旁边,父亲倒伏在地,已没有了头。
站着的只有一个人。
纪虹看见那人微侧了他的金刀,让茫茫大雨冲去他刀上血痕。
… …
很多年后,当成年的纪虹陪顾点烟赴十二金甲门扬州之会时,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正是十二金甲门门主:金一痕。
但是那时,纪虹只有十二岁,他的弟弟纪云只有五岁。
纪云不知道所有这些,他记得的只是常年在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带他们离开了家,再后来,一个晚上,他们离开了杭州。大哥忽然变了很多,再后来,母亲也不见了。
… …
知道并且记得这仇恨的只有纪虹自己。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复仇。
起初他们加入秦帐帮,后来又进入皓天帮。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就是借刀杀人消灭十二金甲门。
在顾点烟的手下,纪虹渐渐看到了复仇的希望。他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时机,顾点烟决不甘心久居人下,必有一日会向十二金甲门开战,届时便是他报仇的良机。
但是,就在这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弟弟告诉他,他要离开皓天帮。
… …
纪云再也听不下去,他发着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为什么大哥从来不告诉我?”
颜别袖瞥他一眼,淡然说: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你。他起初没有回答,后来他轻轻一笑,神情里却有一种冷冷的坚忍。
他说:‘什么事有我来做就好。我要他快乐地生活,我要他双手少沾血污… …我喜欢要他这样,我就要他这样。’ ”
纪云想象大哥说这话时的神情,他的笑容与眼光… …他想起从前每次合作御敌,大哥都会抢着杀死更多的人… …忽然间他觉得难以支撑的虚弱,全身都在剧痛,仿佛他已遍体鳞伤。
“不要再说下去,” 他恳求,“请你不要再说。”
但是颜别袖不肯放过他。
“你走了以后,顾点烟大为震怒,因为你是立帮以来第一个活着离开的人。纪虹如不把你追回便要自己领死。他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行刺顾点烟,取而代之。然而顾点烟老谋深算,纪虹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杀死在外面的花圃之中。”
“但是纪虹死后,这世上却还有一个人记得他的愿望。两年来,我努力劝说顾点烟与十二金甲门为敌。而皓天帮声势日壮,的确也到了与十二金甲门一决雌雄的时候。今晚的决战我让你参加,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应该了结的仇恨。可惜纪虹却不曾等到这一天。”
“杀他的是顾点烟,但他却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为他报仇的也应该是你。” 她忽然一笑,笑容有些凄清:“上次我行刺他,下手时不免犹豫。他毕竟是我多年的丈夫,我不想亲手杀他。”
她缓缓起身,有书架后取出了天虹剑,递给纪云。“用你大哥的剑吧。” 她说。
… …
纪云此时已完全无法思想。他看见颜别袖拉开一扇柜门。
他听见她叮嘱他在柜中躲好。顾点烟来时,她会先出手攻击将他引至柜前。只要听见她的咳嗽,纪云便要一剑刺破柜门。
… …
纪云浑浑噩噩地听着,他觉得所有这些其实都已毫无意义。
杀死了顾点烟又怎样呢? 大哥再也不能回来。
而该杀的真的是顾点烟么? 还是他自己?
害死大哥的究竟是谁?
… …
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风雨声慢慢地缓下去了。好象连雨都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
他听见远远而来的马嘶,树叶飘落的声音,烛花轻轻爆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幼小时候他被恶梦惊醒,泪流满面地撞进大哥房间… …那时大哥总还没睡,嘲笑他几句,拍他的头安慰他,又把他抱上膝盖叫他拿剪子剪温暖的烛花,和他一道看剪刀刃上一时不曾熄灭的小小蓝焰… … 他忽然不敢再想,他专心致志地去听每一种声音,他要让自己的心思全被占据,再不能去想大哥。
后来他听见花圃中的脚步,很轻的脚步,是顾点烟高明的轻功。他听见沙沙的声响,是雨声,还有顾点烟的衣衫拂过花丛的声音。
他听见他推开门,走进屋中。
他听见颜别袖低声说:“喝杯茶吧。” 顾点烟默默地喝下。
纪云终于听见顾点烟说话,他的声音嘶哑疲乏,想是激战过后难免的情形。
“都了结了。” 纪云听见他说。
纪云觉得心里莫名地一震,然后他想,不,一切还没有了结。
就在那时,他听见刀锋破空的声音和衣袂的振动。他听见颜别袖的清斥,知道就在方才她已经动手。
他听见顾点烟行云流水般轻轻退走,颜别袖不依不饶地追击。他听见仓啷一声,是顾点烟终于拔出了他的剑,叮当轻响,撞飞的是颜别袖的刀。刀风扑近,夺地一记,纪云看见忽然破柜而入的一小截刀尖。
屋中安静下来。
纪云听见顾点烟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你骗了我。” 他觉得那声音里的惆怅与憾恨不经意就无法听出,听到了却又令人觉得惊心。
颜别袖没有答话,她退到了柜前。纪云听见她拔出了钉在柜门上的刀,他听见她说:“杀不了你,我也无需活着。”
纪云一惊,已听衣袂带风而来,是顾点烟飞身前来救她----
就在此时,纪云听见颜别袖的咳嗽。
纪云双手握住剑柄,奋力刺出。那一瞬间他仿佛变成了那把剑,深深刺入仇人的血肉,无坚不摧地长趋直进,直抵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颗心在刹那间停止跳动,热血狂涌。
一剑穿心!
… …
一瞬间纪云眼前闪过从前练剑的情景。
那一剑穿心的剑法是从前大哥陪他练的。他们那时用一个草人,草人的胸口塞入一只草垫,草垫正中嵌了一只桃木芯。
大哥要他练到一剑将桃木芯穿得通透,却不许刺落整块草垫。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于一点,半分也不许发散。
他从前练得很认真,所以他相信在这一次,在他的剑下,顾点烟的心就象那个桃木芯一样被他一剑贯穿。
… …
但是纪云的耳边在轰轰作响,全身冷汗淋漓。他觉得很冷,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在不能控制地发抖。脸上却是热的,似有许多眼泪都已不由自主地涌出。
他奇怪报仇的感觉并非快意,而是如此深邃难当的痛苦。
他拔出自己的剑,却觉得一拔之下自己心中剧痛,许多东西一时都碎了,在胸膛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再也收拾不起。
忽然他觉得那一剑穿透的仿佛是自己的心。
… …
纪云万般疲惫地推开柜门,屋中很暗。灯火全都已熄灭。纪云掏出怀里的火折,他想要看一看顾点烟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火折亮起的一瞬,他感到一阵无比尖锐的气流,刹那间那气流里携的冰冷剑锋已逼至咽喉。
他忽然明白那一剑并没有杀死顾点烟,至少他还有余力施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击。
纪云没有闪避,即使闪避也无法避过。他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剑刺入他的咽喉,热血喷出,是否会令他觉得温暖?
… …
但是纪云没有等到,他觉得剑尖已刺入他的肌肤,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顿住。
他睁开眼睛,迎上了两道目光。
他觉得自有记忆以来,未曾见过这样痛苦悲怆的目光。仿佛那目光的主人所有一切都已被撕成粉碎,无论是他的身体,或是他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目光也都因无边的痛苦而迸碎,无法凝注。
他看见这样望着他的人正是顾点烟。
他看见顾点烟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口中喷出的不过是大蓬的鲜血,纪云知道他的心脏的确已被他一剑贯穿。然而纪云并不为此觉得轻松。顾点烟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觉得那些血每一滴都在惨痛入骨地腐蚀和灼烧。
他看见顾点烟的剑跌落在地上,他看见顾点烟向他伸出手来,他知道顾点烟已经无法支撑了,不知为何他握住了他的手。他觉得他的掌心那么热,手指却是冰冷而颤抖的。他看见顾点烟慢慢滑落的身体一分分沉进火折不曾照亮的黑暗里去,忽然他觉得万分恐慌。他看见顾点烟最后的笑容放射出迷离华美的光彩,却又闪烁着种种无奈和心死,他看见他的眼睛渐渐暗淡… …他的手从纪云的手里慢慢滑开。
… …
耳中的轰鸣渐渐静了,纪云重又听见窗外的雨声。
他听见窗外的雨淅沥沥的,一种将停未停的样子。一声声滴答隔得那么远,让他的心都悬着。他忽然害怕那雨就这么停了,下一次滴答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他觉得整个世界有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密实的恐慌,仿佛就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第一次觉得雨是令人心悸的。
五 雨寂
纪云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墙上打开了一道暗门。他看见颜别袖静静地走出门去。门外天还未亮,他看不清门外的情形。
但是他呆望着那扇黑洞洞的门,仿佛除此以外他已无事可做。
她回来时,手里捧了一束七彩的花。
忽然间纪云后退了两步,他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花。
… …
他看见颜别袖轻轻走到顾点烟的尸体旁边,将手里的花轻轻放下。他听见她对着顾点烟柔声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种花。”
纪云开始后退,直到他*上了身后的墙壁。然后他觉得双膝软得似已融化,他不由自主地坐倒在地上。
他听见她说:“你死的时候很痛心吧,因为是他杀了你。你怪我么?”
她仔细端详着地上的人,然后她轻轻一笑:“我更喜欢看你自己的脸。”
纪云这时想要狂喊,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颜别袖站起身,端来一盆水,他看见她从怀里掣出一方手巾,蘸了水,在顾点烟的脸颊周围轻轻擦洗。
然后她伸出手指,从顾点烟的脸上轻轻揭下一个东西。
纪云听见一串奇异的声响,仿佛一个人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忽然间他发现他已喘不过气,发出声音的正是他自己。
他抛下剑,他从地上爬过去,一直爬到顾点烟的跟前。他看见顾点烟的脸已经完全改变。他看见地上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俊朗眉目一如从前,只是肤色格外苍白。
纪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似人声:“大哥… …” 他伸出手,摇动他。他看见他的脸轻轻摇晃,双眉微蹙,仿佛不胜其烦,随时都要醒来。他愈发不肯停下,他拼命地摇动他,直至忽然间,他看见,他看见,有血从大哥的胸口流出,在地上蜿蜒成可怕的血痕。
他停了手。
他茫然抬头,看着大哥身边那女子。
“大哥怎么了?” 他问她。他那时的神情无辜而迷茫,不知所措。
“他死了,” 她温和地说,“是你杀了他。”
纪云呆呆地望着她,仿佛不曾明白。
她看着他,耐心地为他解释:“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只除了,那一天,是你的大哥杀死了顾点烟。”
… …
是纪虹杀死了顾点烟。
那一天,就在她的眼前,那个人如其名的男子杀死了她的丈夫,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失败的顾点烟。
那一天她就在窗前观望。她看见顾点烟自以为已经得手,走到纪虹近前,对他摇头叹息。
就在那时,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已极的预感,但她还未及出声,已看见地上奄奄一息的纪虹猛然翻手,整把剑都斜斜送进顾点烟的身体。然后他立刻松开剑柄,贴地避开。他同时抛出的满天暗器将花圃中跃出的潜伏人手一举消灭。他跃起,转身,破门,正迎上要抢出门的她,她几乎撞在他身上,瞬息之间已被他点中十余处大穴无法动弹。
这时纪虹才坐倒在地,不停地咳嗽。
顾点烟背后一剑伤他伤得极重,他脸色惨白,呛出很多血来,但他仍在笑着,眼中光芒变幻,让人无法捉摸。夕阳正艳,从他身后破了的门中涌进来很多凄红的金光,可当他那么笑着时,却让她觉得连夕阳都淡了,仿佛这世上所有的颜色都是属于他的。
“ 难怪帮主从不让你摘下面纱见人,” 她听见他说,“ 如果早见了,我也许会为了你杀他。” 他的语气那么漫不经心,神情却偏是专注的。她怒不可遏地啐他,他重伤之下,偏头慢了些,没有躲开。他敛了笑容,伸袖擦去,口气有些嘲弄地说:“想要激我杀了你? 我不会… … ” 他喘了口气,才接下去:“我要你帮我扮作顾点烟。”
她一时惊诧万分,没有说话。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们的身高体态十分相似,易容并非问题,举止方面我自会模仿。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声音不同,我会弄哑它,但要*你对外宣称我生了一场重病。”
她冷笑起来:“ 我凭什么帮你?”
他看着她,扬起眉微微一笑:“你不想为顾点烟报仇么? 活下去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于是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问他:“为什么要冒充顾点烟,而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他淡淡道:“ 顾点烟何等声望? 消息传出,帮中必有大乱,实非我初衷。” 忽尔抬眼看她,“ 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 但是我一定会杀你。” 她冷冷地接着说。
他的神情忽然严肃,看着她,良久一笑:“ 我自会小心。”
那天晚上他把顾点烟的尸体毁得面目全非,连伤口也分不出哪一处才是致命。然后他要她叫人进来,将尸体投入清波河,暗示那是纪虹的尸体。疗伤的几天中,他不见任何人,只要她略为透露他是为纪虹所刺受了重伤。
起初一阵他对她十分提防,他的心计之深比起顾点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任何一个转念他几乎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于是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她知道她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能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她才能有机会。
她知道他真的很需要她的帮助。
虽然他追随顾点烟多年,对他的心性处事已颇为了解,却仍有许多细节之处要由她提点。至于武功一节,也要她将顾点烟的剑谱找出,他按图索骥。虽然只可学至形似,但顾点烟近年来已极少亲自出手,掩饰起来并不甚难。
他们的合作非常默契,两年间帮中上下无人怀疑过他的身份。渐渐地她发觉他对她的警惕不如以前,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他无懈可击。直到那一天,她悄悄跟踪了他,才终于找到了他唯一的弱点。
那一天的清晨下着细雨,他飘然离帮。她跟着他走进一片竹林,他在那里停下。从那片竹林里,可以看见一座孤坟。他远远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地出神。不久以后,他忽然轻轻一震,她望过去,看见一个少年正朝坟前走去。
那个少年在坟前坐了很久,就坐在湿淋淋的草地上。他坐了多久,纪虹便望了他多久。等他离开,纪虹才离开。
但是她没有离开。
等他们走远以后,她去了坟前。她发现墓碑上竟然是纪虹的名字,而为他立碑的人是纪云。她终于明白那个少年就是纪云,纪虹的弟弟。纪虹将已无法辨认的顾点烟的尸体给了纪云,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
但是纪虹并不能就此放心。他常常去看望纪云,每次都站在那片竹林。每当他看着纪云时,她便看着他的背影,她觉得那时他的背影仿佛都带了感情,就连滑过他背影的风雨也都是一样。她跟踪了他那么多次,他却从未发觉。她知道能让他那么心神不属的,只有纪云,他的弟弟。
… …
皓天帮在他的手上比从前更加兴旺,她发觉他慢慢开始针对十二金甲门。但是他从没告诉她这样做的原因。
直到那一天,他当场格杀了帮中五个强*民女的帮众,置议论纷纷的众人于不顾,拂袖回到了后堂。
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桌前,一杯杯地喝酒。她从来没见过他也会这样一心求醉。她走到他身后,低声说:“ 白天的事怕要惹人怀疑,顾点烟对这一类事一向都宽宏大量。”
他只一哂:“我知道。”
又喝了一杯酒,他忽然抬头看她:“ 我出了错,你不是应该高兴?”
她心里一惊,一阵迷乱,不知道为什么她发觉自己真的是在为他担心。
她掩饰地摇头:“ 如果你被他们识破,他们就会知道我一直在帮你隐瞒,他们不会放过我。”
“是么?” 他转过头去。
片刻后他说:“ 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无法忍耐。”
她觉得他的语气从没有这般苍凉。
她回想他喑哑的声音,是他自己喝药烧哑的喉咙。他日日夜夜都戴着顾点烟的面具,原来的皮肤被浯得苍白,夏天时又会起奇痒的斑疹,他只在实在无法忍受时才会摘下一会儿。他时刻警觉将自己完全伪装成另一个人,只有在她的面前才能有片刻放松。他骗他的弟弟他已经死了,却又常常回去看他,黯然神伤。她不知道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是为了什么… …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很多事是连他也不能够独自承担的。
她忍了几次,但她终于问出来:“ 你认识的什么人,被强暴过么?”
他听见她的话,怔了怔,然后他陡然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眼里一涨的寒光让她觉得那一瞬间他想要杀了她。
但是她并不害怕,忽然间她只是为他觉得悲伤。她在他膝前蹲下,低声说:“ 你告诉我,我只是想要帮你分担。”
他很久没有说话。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眼中流动着霓虹一般复杂迷丽的光芒。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等她发觉时,她已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那时他没有戴面具,那是他自己的脸。
她听见自己在说:
“ 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谁,这个世上你只有我。为什么你还要对我隐瞒?”
… …
那天晚上,他大概是醉了,又或是他心中的事实在已积累得太多太久。否则他决不会那么轻易地对她吐露了所有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从威镖局的灭亡,父亲的死,他告诉她他如何奔回破庙,将一切讲给了母亲。母亲带着他和弟弟连夜出城。
他告诉她十天以后母亲将他们送进秦帐帮,交给一个在帮中任坛主的师兄,由他收为门徒。母亲陪他们在秦帐帮过了一晚,但是那已是最后一晚。
那天夜半他醒来,看见母亲正望着他流泪。
“ 虹儿,你很聪明能干,以后要照顾好弟弟。” 母亲说。
他觉得从没有那样害怕,他忍不住伸手拉住母亲的衣角,但是母亲冷冷地对他说:“放手,我要去为你父亲报仇。”
他放开了手,他眼睁睁地看见母亲推门出去,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慢慢离开。这个时候弟弟醒了,哭着喊娘。他把弟弟抱在怀里,哄他睡着,双眼却望着窗外漆黑一团的夜。
从那时起,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他的母亲。
… …
然而十年以后,他重新看见了他的母亲,当一帮兄弟带他初上醉香楼。
他无法相信那个来往劝酒年岁已长的风情女子是他的母亲,然而她并未太过改变的容貌告诉他他并没有看错。
母亲没有认出他,因为他已长大成人。
那天他逃离了席间,却在外面喝得大醉。
他回家时,弟弟睡得正熟。他听见在梦中弟弟叫起了母亲,他一把将弟弟摇醒,厉声对他喊:”再也不许梦见她!’
弟弟迷迷糊糊地听完,委屈地点点头,翻身又睡过去。而那一夜,他却完全无法入睡。
… …
第二天他主动请璎去暗杀敌对帮中一个重要人物。他负了重伤几乎送命,却终于完成了任务。
一个月后他用浴血奋战得来的赏金从醉香楼赎出了母亲。这一次母亲认出了他。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时母亲的脸色,那令他觉得万分痛苦,而又有一种鄙薄的快意。
“我把弟弟照顾得很好,” 他说,‘但是你呢,你有没有替父亲报仇?”
母亲望着他,依然面无人色,声音却平静非常:“ 那时我混在歌*中行刺十二金甲门的门主,没有得手。他们甚至不问我为什么要行刺,就十一个人把我轮*。这以后有人说要杀我,但是另一个人说,不如把这臭*子卖进*院… …金甲门的*院逃是逃不出去的,他们收走了所有的利器,连杯子都竹子的。我只能撞墙,上吊,我自杀过四次,总是被人救回来。最后一次以后,我忽然觉得死都死得累了,活着也未必不好… … ” 她忽然掉开脸去,笑起来:“ 你怪我么? 这么不知廉耻?”
他无法回答,他把她安置在一个客栈里,独自离开。
他整整一夜在城中徘徊。
第二天早上他去看她,却发现她已经在客栈里上吊自杀。
… …
他对她说起这些事时,冷静到几乎不动声色。最后他甚至轻轻笑起来,他说:“是我逼死了她。如果我不曾赎她出来,和她相认,也许到现在她还好好地活着。”
她看着他,觉得他的笑容以迷人的光华刺伤了她的眼睛。
忽然间她明白他这样的人即使是心碎时也会是笑着的。
这发现令她觉得心痛莫名。
她低声说:“ 她不是你逼死的,她只是无法面对她自己。 ”
他没有回答。
她接下去:“ 其实你已经原谅了她,不是么? 你赎她出来,其实就是要奉养她。你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他的双手轻轻一颤,到这时才认真地望她,他的眼神专注而又迷茫:“ 你知道?” 他低声问她。
她点点头。她觉得他眼中的波光映上她的脸,是那么温暖凄凉的情怀。她以为他就要拥抱她了,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伸出手,摸摸她的脸… …然后他的眼光忽然虚散,刹那已恢复到从前。
… …
那天以后,皓天帮与十二金甲门展开了正面冲突。他夙夜谋划,耽精竭虑,已无余力关心她的动向。而她则在那段时间仔细思考对付他的计策。
最后她终于决定,她要利用纪云,杀了他。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经无法动手。
当她的计划丰富到细节时,皓天帮与十二金甲门的斗争也已初见分晓。
纪虹的反间计大获成功,金一痕亲手杀死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十四名干将。
消息传来,皓天帮群情振奋。当晚总部大宴,三更时方才撤席。
他回来时她去为他打水洗脸。水打好后,却看见他正把双手笼在灯焰上,灯火映得他双手通红。
“ 你看见了么?” 她听见他淡漠地说,“ 这双手上都是鲜血。”
她轻轻一震,无言以答。
他慢慢走来洗脸,摘下了面具。
然后他对着水盆中的倒影静静端详,良久才自失地一笑:“你看,我已经是这样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无限疲乏:“ 要杀死仇人,先杀死的却是自己。” 他说。
… …
她朝他走过去,从他的背后拥抱了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她只是无法控制自己。她把脸贴上他温暖的脊背,她说:“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珍惜。”
他仍然弯腰站着,一时没有动弹。
过了一会儿,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
他静静看她,他的眼光从未那样清澈而纯净,摒去了一切浮华。他静静地问她:“ 即使是你的杀夫仇人?”
她颤抖了一下,然而没有后退。
“顾点烟对我家有恩,他才华横溢,他很英俊,我差不多就要爱上他了… 但是,他不愿意等。他强暴了我,为了要尽快得到我。我嫁给了他,但是我再也没办法爱他。”
纪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臂拥抱了她。在那天晚上,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 …
后来他带她去了那片荒谷。
那时荒谷花开,一片繁华乱落的虹彩。他告诉她他曾说过要在院子里种满这种花。
她于是挖了很多株回来,开始在那个秘密的后院里栽种。成功的时候,她打开那扇暗门,让他去看。
他走进那一小片花田,默默站了片刻。
忽然起了风,他在满院繁花里回头看她,他的笑容和花晕一样在风里流动。
她听见他淡淡地说:‘一切了结以后,跟我走吧。’
她觉得他说话时的神气分明玩笑似的,随意说说罢了,疑幻又疑真的。但她那时却点了头。
她是当真答应的,她当然会跟他走,当一切了结以后。
… …
接下来的日子,当他为了和十二金甲门的最后决战忙碌不休时,她也已启动了她的计划。
她引纪云去那片荒谷,和纪云在谷中见面。
她自己在肩上砍了一刀,却告诉纪云她去行刺了顾点烟。
她把纪云带进总部,让他潜伏在马房。
他知道在决战的最后关头纪虹不会再有余暇发现她的阴谋。
但是昨晚他突然回来。
… …
起初她吃了一惊,随即发现他不过是来告诉她今晚会有决战。
他那时悬念前沿的情势,匆匆来去,不曾多说什么。却在临走前自失地一笑:“很久没去看纪云了。” 他说。
那时他的眉间有一些神驰的思念,又有点无奈的怜惜:
“ 那个傻瓜,只知道天天在我的坟前伤心。”
他又回头看她,刹那的笑容明华而灿烂,令人无法逼视:
“到时我们去见他,不知他会怎样?”
她不能够回答。
她想只要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当场崩溃,她会抱住他大哭,告诉他所有一切,如果他仍愿意要她,她就会从此和他永不分离。
然而他说完就走了。
她眼前依然色彩晃动,是残留在空中的他的笑容。
……
于是她再没有机会动摇。
顾点烟是她全家的恩人,他做了她十年的丈夫。
当他看见纪虹在她面前杀死他的一瞬,她已在心中发下九死不悔的誓言,她要为他复仇。
她没有想过会爱上纪虹,也许那不过只是一个必然的意外,仿佛她一生在等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虹一般的男子。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吧。
… …
一切就如同她的预料。
纪云杀死了他。
只除了她并不想让他知道杀他的是纪云。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当他的心脏已经被他自己的利剑洞穿,当所有的血倒灌进他的胸膛,当他在最后一息里看见那把剑握在他弟弟的手上… …
他大概是伤心而死的吧,不然他脸上何以会有这样的笑容。
… …
在他死前的那一刻,他一定已经明白所有这些都出自她的安排,他是那么的聪明,他不可能不会猜到… …他会恨她么? 也许他甚至都来不及恨。
也许他最后的感觉不过是他一生所有都已在他死前一刻全部失去。
… …
她这时想起从前的一个晚上,他曾笑着对她说,我这样的人,死后也许要下油锅吧。
她当时轻轻回答:不知一个锅里可不可以炸两个人?
她是真的该受那种惩罚,她爱上了自己的杀夫仇人,却又用毒计杀死了自己所爱。
颜别袖低声地笑起来。
… …
纪云一直在呆呆地听她说话,忽然间他听见那语声已经断了。他听见有水滴落地的声音,仿佛连屋中也下起了雨。滴答…滴答…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他的手上。他觉得眼前一个阴影慢慢倒下去,他定睛看看,是颜别袖伏在大哥的身上。她黑亮的发丝覆盖了大哥苍白的脸。
他再也听不见那滴答的声音。但是他看见血从她的身体下面流出来,浸透了大哥的衣襟,和大哥的血汇在一起。
… …
他转过脸,蹙起眉去捕捉下一声滴答。
他倾听着,他渴望听见雨声。
然而周围继续静下去。
再没有一声滴答。
纪云想怎么会一下子这样寂静呢? 仿佛全世界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活着。
连雨声都死了。
… …
很久以后他觉得眼角有些迷茫闪闪的辉光,他回过头,看见天全亮了。
他看见那道开着的暗门后七彩的庭园,那些大哥很喜欢的花。
他看见碧空如洗,蓝天上有一朵云。而天边那一道清晰的彩虹,绚丽到这世间不该再有。
他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告诉他,大哥出生的时候,她看见彩虹。
而生他的时候,她看见天上只有一朵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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