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曦透过窗玻璃,摇摇曳曳的闪进屋来.我翻身起床,去打开了窗门.风习习的迎面拂来,空气多么新鲜,并带着春天的气息,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我低声的唱起歌来.
　　“好,张老师,你真是闻鸡起舞,跃马争春啊!”
　　“谁呀?”我向四周看了看,却谁也没看见.嘿,又是自作多情了.我肚子里笑了起来:什么闻鸡起舞?无所作为,可怜.可是,人也真是应该要有些作为才好.
　　“怎么啦,张老师,想做作家啦?”
　　这一次我终于看见了,在操场边玉兰树的背后,探出了一张初开玫瑰一样稚嫩的圆脸.哎呀,是她,电影 中的 枫!她来这里做什么呢?对了,一定是为了我写了那篇文章,她来找我算帐!不过,我写的东西从来不给人看,她怎么会知道?
　　她已经朝着我走过来了,慢悠悠的,晃了晃挽在脑后的两圈辫鬟.我打了一个寒颤,她就站在我面前来了.
　　“张老师,有什么新作品吗?”
　　她真的是为了这事而来.但她的声音真美,她的绺发真好,她的眼睫毛真长.
　　“没,没什么.”我想掩饰.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温柔得令人陶醉.但我即刻看见她嗑了嗑嘴,并且,她的手已经端起了冲锋枪,把枪口正对着我.
　　“我读,我读......”我吓得两脚发抖.我不敢再看她.
　　“读吧.”
　　“朋友约我去看电影 ,我说:去看我们见过多了的荒唐事,我不去.我的心灵已经平静得象一桶水了,我不愿意让过去的哪怕是一粒小沙子掉进去,而惹起不愉快的激动.
　　“但是,我终于还是去了,花了 钱,去流眼泪.......”
　　“跳过去,读最后一段!”她有点不耐烦了.
　　“我终于从那个年代活过来了,我得到了回头正视它的机会.可是她,一个多么天真无邪幼稚的姑娘,她死了,她义无反顾地跳搂殉了她那一派的革命路线.她已经无法再追悔她那些可怜又可悲的往事了,她也无法知道她的牺牲是多么无谓的了.”
　　“说别人容易,但你自己呢?”她嘿嘿的笑了,笑得有些古怪.
　　我无言以答.
　　“去看一看莹芬吧,她天天都在哭,已经六年了,怪可怜的.”
　　我一抬头,哪里还有 枫!我的面前是一片荒凉寂寞的河滩,莹芬披头散发的站在礁石上,淌着眼泪,张开两手向我盼望向我呼唤.
　　我急忙迈开双脚,飞也似的向她奔去.但是,不管我跑的怎样快,我都无法跑到她的跟前.风是那样的大,呼呼的吹着,吹得她摇摇晃晃.她快要站不住了,她快要跌到河里去了!我心急如焚,但是我怎样也跑不到她跟前去!我只有大声的向她呼喊:
　　“莹芬,我来了!”
　　“不要做假样子了,你不会来我跟前的.我已经是结婚又有了孩子的人了,你不会到我跟前的!......”风断断续续的将她的声音送了过来,是那样的悲哀 微弱.
　　“不,不,我爱你,我永远的爱你!过去我没有勇气爱你,你知道我心里一直多么痛苦!失去你,从此我对谁也不再爱过!”我大声的喊着,气急败坏的表白我的心迹.
　　“我知道,你牺牲了你的爱情,你是为了我好!”
　　“不,不,不!”听到她用我说过的话来刺激我,我更急了.我用力一跳,我无论如何也要跳到她跟前去!但我即刻被什么东西拌倒了,我翻了一个跟斗,接着一只强有力的脚就踏到我的胸口上,将我压下去,压得喘不过气来,动弹不得.我睁眼一看,却是莹芬的父亲.他绷起脸喝道:
　　“呸!放老实点,狗崽子!我莹芬嫁猪嫁狗就是不准嫁你!”说着他猛的一拳向我打来
　　“哎唷!''
　　 我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做了这样一个半忪半醒的梦,我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屋外正下着雨,雨点打着瓦面,唦唦唦的响着,真够讨厌.我拉亮了电灯,坐起身来,点燃了一支烟.
　　往事真是可以回首吗?
　　哎,虽然失去她曾有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揪心裂肺的梦,但爱情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埋到心底去了;偶尔的回忆,也已经淡薄得朦朦胧胧了.可是,谁料得到昨天碰到她父亲,他告诉我的消息,却掀起了我心潮的波浪.
　　“你知道吗,莹芬的丈夫参与倒卖走私品,被抓起来了.......”他好象是很不经意的说.
　　“那.......莹芬呢?”想到莹芬,这消息令我觉得天昏地暗.
　　“没想到,我为她掇合的婚姻,是这样的不幸......可是,我是好心办坏事啊......”他摆了摆头,样子非常懊丧.
　　“是吗?”我冷冷的说.
　　“你不去看看她吗?”他却睨着看了我一眼,低着头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简直太滑稽了!这个横暴的可怜虫!他凭了什么,就凭我是莫须有的叛徒特务的狗崽子,就拆散了我和莹芬,现在却轻描淡写的忏悔了......
　　但是,又怎么能完全怪他呢?如果死去的父亲早点获平反了;如果我不是太自卑而勇敢地不放弃莹芬的话.......
　　时钟嘀哒嘀哒的响着,雨已经停了,黑夜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我应该去看看她吗?
　　我不愿再想了,关了灯,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但是,往事却缠着不去,都悄悄的走了回来,排着长串在我的脑中闪烁..我又记起了她结婚后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其中的几段至今我还背得出:
　　“.......我这个家,也真是够热闹,一到晚上,总是宾朋满座,不是玩扑克就捉象棋,或者倾大话.本来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玩总是要玩到半夜.自然,他玩得倒开心,就是难为我了,一扫地烟头就是一大堆.......
　　“我劝他有时间读一点书不好吗?他说我不懂得生活.......
　　“........或者是他公子哥的习气使然,他看不起我,总说我是乡下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既然我是乡下婆,为什么又要娶我?他居然笑嘻嘻的答道:如果你不是在城里做个护士,又有这个脸蛋,我可不要你呢.....
　　“张平,如果你不是那一副铁石心肠,我是死也不会屈服我父亲的.但是,既然 ‘爱情是人做出来的,而婚姻却是命运的产物’,我只好和他实践 ‘夫妻是人生的旅伴’这句话了.
　　“不过,在生活方面却是非常好的.....
　　"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不!我的心却不能再平静了:
　　为了她,为了她不再忍受痛苦;
　　也为了我,为了洗刷我的后悔;
　　为了......为了神圣的爱情!
　　我颤栗了!
　　我,只有我,应该由我,去把逝去的爱情追回!
　　
　　天未黑我就来到郊外的河沿上等莹芬.早是早了一点,但留在家里坐立不安,不如先散散步.
　　夕阳刚刚下去了,还留有几缕余辉.在那棵焕发出新枝的老榕树上,吱喳的鸟儿都归巢了,叫得那样的欢;而那些守立在河边的柳树,以及遍地新茁起的嫩草,正充满了希望,等待露水的滋润.
　　“她会来吗?”我的心情有点忐忑.在我把约会的字条交给她时,她迟疑了一会,并露出一点惶惑.不过,由于我的避免,我和她已经六年没见面了,我突然的闯进去约她,也许,她被这意外激动了,她预感到那死去的爱情要复活了,,才露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惶惑.
　　天全黑下来了,她没有来;八点早过去了,她没有来.我开始心焦了,那些蟋蟀却唱起了歌,别的虫豸也跟着一齐吵噪.
　　“大概她不会来了.”我心情桄惚的在河沿上踱来踱去.
　　但她终于来了!她终于来了!我高兴得冲了前去.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无用的懦夫:我已经决定了要趁热将她抱起,而我来到她跟前却怯住了,连握一握她的手都不敢;我已经想好了怎样和她说话,而事到临头,心却慌得那样厉害.
　　月亮高高的在背后窥着,静静的把幽光射下来,把我和她的影子现在前面.风吹得很温柔,河水闪动着,远处船上有人吹着悠扬的笛.夜是多么的好,象以往爱情的夜一样明净妩媚.但爱情已经受过创伤,伤口还隐隐作痛,不会即刻愈合,需要忍耐.我和她都沉住气,看着自己的影子,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默默的走着.
　　“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爱情吗?”既然我约她来,我不能一言不发.
　　“记得的.”她轻轻的答道.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好象又带着一点哽咽的样.我不禁瞥过眼去,只见她扬了扬头,正侧过脸来,使我瞥见了她脸上好象有两滴眼泪.我心里一动,无须再犹豫了!我一下搂住了她-----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搂过她.
　　“我们从新开始吧!”我急促的说.
　　“冷静点,平,原谅我,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但却冷酷得象冬天的冷风,令我发抖.她轻轻的推开我,慢慢的向后退去.接着,她合上眼,挪转身,悄悄的走开去了.
　　我愕然了,不知所措.我只觉得两眼呆了,头脑发昏,心头绞痛.我已说不清我是怎样一来,我哭泣了,疯狂的向她跑去,不顾一切的再把她搂住,紧紧的搂住.她也哭了,也不再动,软绵绵的任由我紧紧的搂住,任由我的眼泪滴在她的身上.
　　“你和他离婚吧,我们需要相爱......”我抽泣着.
　　“不.....不能,不应该......”她伏在我的肩上,喑哑的说着.我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是那样的厉害.
　　“原来,你更爱你的丈夫!”我忽然冒出这样一句不得体的话.
　　她扬起了头,推开了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 “你不理解我.”她停了停顿, “他跌倒了,需要人扶起;他不是坏人,我离开他,会将他毁灭的......原谅我,平,.......事情已经错过去了,......我不希望再有爱情纠葛......”说着,她奔跑开去了.
　　我怔住了.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怅惘惘的靠着一棵树,出神的看着褶褶闪光的流水,听着蟋蟀和虫豸的噪叫.
　　我忽然又看见了枫,她从水里跳了出来,嘿嘿的冷笑着:
　　“我很幼稚,但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