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落花风雨-个人文章】
一曲哀怨的挽歌
□ 落花风雨
2007-04-04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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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的印象中,张岱应该属于风流才子的那种,才情是必不可少的,吟诗填词,出口成章,信笔丹青,一挥而就,衣食无忧,四时丰稔。有大把闲余时光,尽可浪迹山水,悠悠林下。这位生于江南绍兴,有着显赫家族,后又旅居钱塘西湖的文人,萦绕他身上的是那五彩浪漫的光环,绍兴与西湖,是浸淫着文学血脉的梦幻之地。自然有看不尽的旖旎风光,荡不够的悠悠古船。且看两位大师笔下的描述:“这下可以回过头来说说张岱的《夜航船》了,这位大学者显然是夜航船中的常客了。”(余秋雨《夜航船》)缘于余的文字,我分明将张岱与欸乃路橹声连接到一起了,那迤俪而过的夜航船里,坐着的就有我们的张岱。作为江南水乡的象征,夜航船也一并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既然是生长在绍兴古镇,张岱大概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在我的故乡,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代步的都是‘乌蓬船’,白篷的大抵做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就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可以把手都露在外面。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的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蘋,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周作人《乌篷船》)这是一副多么闲暇惬意的江南水墨画呀,我已经陶醉其间了,尽管我在梦寐以求的寻找着,可是对于生长在塞外偏僻之地的我,始终没有身临其境,使之成了我心中的一个梦境。我们的张岱就幸运的很呀。
在这样的人间天堂里,你尽可以填词作曲,过着诗酒风流的潇洒生活,读着大师的文字,我已经将张岱想象成神仙一般的人物了,可惜我错了。
二
近读张岱《陶庵梦忆》,使我大跌眼睛。“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自决。”(张岱《陶庵梦忆自序》)风流才子摇身而为骇骇野人,仿佛口咏‘彼登西山兮,采其薇矣!’的羸弱的老头。于是,对于这位我心目中的的风流才子,不得不冲审视一番。
或者,张岱尽可以过他那风流倜傥的才子生活,可时代巨变,朝代鼎革,还能使他的游哉悠哉的才子生活继续下去吗?!“以笠报颅,一蒉报踵,仇簪履也;-------”(张岱《陶庵梦忆自序》)覆巢之下无完卵,对于国破家亡的张岱,生活反差是如此的巨大,不仅是我们联想起那位落魄的八旗子弟愤激的文字。生活的穷困无疑在困扰着他,但精神的创痛确是永久而至深的,这些只能是作者内心去感受了。我们所能领略的只是他的的文字所能传达出的一些信息。
文人不能选择时代,张岱生活的年代(1597--1679年),正是个大动荡、大混乱的年代。明朝政府腐败透顶,政府已经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内忧外患耗尽了国力,民不聊生。1644年,京师陷落义军之手,旋即沦落满族外邦。数十年之间,中原板荡,江山易主。这种天崩地裂式的巨变,使每个人都面临中人生的考验。文人作为文化的传承者,他们是文化的传播者,时代的精神领袖。他们似乎比常人承受着更多的精神苦难。综观历史,每当朝代嬗替的时候,文人们都面临着一次痛苦的抉择,他们不是捐身许国,就是隐居不仕,显现出强烈的抗拒心理,作前代的遗民,不与新的统治者合作。我依稀记得那昆明湖振荡开来的涟漪。“五十年来,只欠一死,遭此巨变,义无再辱!”王国维先生的纵身一跃,为旧时代唱出了一曲哀怨的挽歌,将他那深深的精神创痛抛给了后人。也有那么些人,受不了高官厚禄的 诱惑,或者在朝廷的淫威下妥协了,他们走了出来。但他们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就说与张岱同时代的吴梅村吧,不是形容自己 为“草间苟活,呻吟不断”吗,是的,尽管你内心有多少苦衷,但后世修史,还是要将你列入“贰臣 ”行列中的。张岱毕竟是文人,是明代的文人,生长在世受国恩的家族里,于是他披发入山了,成了人们视为毒药猛兽的野人。
文人不可以选择时代,却可以选择生存方式,当熊熊的抗清烈火熄灭的时候,顾炎武从此浪迹天涯,六谒孝陵。黄宗羲、王夫之退居林下著书立说,为后世留下一息火种。于是我们见到了顾〈明夷待访录〉。凡此种种,都显示了我们文化特有的传统以及文人桀骜的风骨。当然了他们可以选择死亡,为国捐躯。张岱似乎已经做了这方面的准备,自挽诗都写了。可是他们终于活了下来。活着的不是偷生,是有所期待。张岱说:“因〈石匮书〉未成,尚息人世。“由此,我想到了西汉的司马迁,能够忍辱苟活,发奋著史,与张岱竟有着惊人的相似。由此我感受到了中国文人那超乎寻常的毅力。
三
国破家亡,似乎成了张岱人生的一个转机,从此,文字中多了些愤激的情绪,一路洒洒写来。〈石匮书 〉、〈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相继完成。循着 大师的笔墨,我终于扣开了〈陶庵梦忆〉的大门,尽情的徜徉在色彩迷离的山光水色中。这是一曲旧时代的挽歌,她在追忆一个 时代的过去,前朝胜迹,述于笔端;衣冠风物 ,昨是今非。枉对着徐徐清风,怀恋着融融明月。文字中流出的是些许的无奈和淡淡的哀愁。
正如张岱所言:“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张岱〈陶庵梦忆自序〉),所言所感,多么象那位落魄西山的八旗子弟呀!但曹雪芹只有家亡之痛,而没有国破之感。张岱的创痛,更需要我们从他的文字中去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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