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兰。
　　2000年6月1日，我死了。
　　生前我是个很丑的女人，死后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鬼,好多男鬼都来向我献殷勤――――在我看来这叫好鬼有好报。
　　我认为，一个女人，如果长得丑，就会失去许多权利。比如兰这个名字，如果放在一个丑女身上，会连那个人自己也会觉得对不起大家；但是如果一个漂亮女人叫兰，那就是真的好名字了。如果她十分漂亮，那这个名字就和她相映成彰了。所以，生前我一心想改名，死了以后有幸成为一个漂亮女鬼，我就下定决心不改了。
　　
　　我之所以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去，不是因为我长得丑，而是因为现在的人都不把别人当人看。那个撞坏我的司机开车时在和身边的女友调情，他长的不错，但是撞了我之后惊惶失措。被撞了之后我还没有完全死掉，我被送到了医院。可惜医生没有能够把我救活。因为我伤的很重。她对着我乱七八糟的身体检查了一番，然后就断言我没救了。所以，我死了。死的时候我的嘴保持着被汽车撕裂的呲牙咧嘴的姿态，在我的丑脸上增添了几许狰狞。我的灵魂蜷在写字台下面，和我多年前的夜里蜷在桌子底下给朋友打电话时的姿式一摸一样，看着他们把我盖上白色的床单，运走了。我不太相信我没救了。我还想活着。我刚20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正是美好的年龄呢。
　　生前我不相信人有灵魂，死后我才明白我的一部分还活着。我对于自己的新发现有些惊讶，我还来不及对一个崭新的自己进行一番审视，就呼啦一下被一股力量拉到了天上。
　　
　　在活着的时候我有幸坐过一次飞机，我特意要了靠窗的座位，看着窗外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天空。天是我从未见过的蓝，天上浮着白色的云。我从小就喜欢这种纯净，从小就爱穿蓝色白色的衣服。可是当我死了以后我的眼睛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因为我发现天上飘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都是活在天上的人（也就是死了的人）弄的。他们生前没有达成的愿望在死后得到了满足。所以，只要一不留神就会从有一堆芭比娃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中间穿过。第一次我吓了一跳，又从原路穿回。当我发现自己真有崂山道士的本领的时候，我才悲哀的发现，原来我是真的死了。我还以为我是在做一次短期旅行呢。
　　坐在飞机上我幻想过孙悟空和观音等等仙人都站在云上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飘来荡去，那情景就像坐船。而且他们以那么优美的姿势站着，就那么站呀站呀，怎么也站不累。现在我发现原来天上的人都懒洋洋的在晒太阳睡大觉。当然，也有和我一样刚上天不久的人，正忙着给自己造东西呢。他们造的东西千奇百怪，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大堆成品和半成品。那些成品，比如某种他钟爱的植物，都是活生生的，小狗是到处乱跑的，还有造人的，大约是他的亲人或者爱人，也是能够对他说话的。我对其中一个人打招呼，可惜他没有搭理我，原来他是造出来的。日子久了我才发现造出来的人只会对他的制造者说话。换言之，那些美好的愉悦的生活只是如我一般的死掉的人的幻景。
　　
　　我之所以会被那辆漂亮的BMW撞上，不能全怪那个司机。因为那天我也有些魂不守舍。我之所以会魂不守舍，是因为我刚刚失恋了。而我之所以会失恋，是因为我不巧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那辆BMW是白色的，撞上我以后被染上了血色。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以为我总有一天会拥有它。
　　
　　我是一个饶舌的女人，我知道。这使得有许多人在我活着的时候实际上是很讨厌我的。因为我又丑又饶舌。我死了以后有时会回去看看老朋友，也就是说从前我认识的，现在还活在人世间的人。偶尔碰上他们谈起我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没有那么讨厌我的饶舌了。他们总是说我讲的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现在我依然饶舌，但是现在没有人敢讨厌我，因为我是天上及漂亮的几个女鬼之一，所以我的人缘非常好。无论男鬼女鬼，如果他们胆敢讨厌我，那就是明摆着要和大家划清界限。事实上，我认为一个漂亮女鬼饶舌根本不招人讨厌，只会让人觉得她活泼有趣。活着的时候我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我的优点被我的丑陋的容貌掩盖使得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一点；死了以后，当我成为一个漂亮的女鬼的时候，我发现还是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因为大家还是只注意到我的容貌。
　　
　　开追悼会那天我也去了。我看见我的父母也去了。我爱他们。我出生在农村，那里很美。有一条江，江水很清澈，夏天的时候水是白花花的，冬天的时候是蓝色的，象书上九寨沟的图片。务农一生的父母供养我上大学并不容易，我知道。所以我的功课实际上很好，我以为我毕业后会去一家跨国公司供职，并且有能力把他们也弄到大城市生活。可是我死了。他们很伤心，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走近他们，伸手摸摸妈妈的脸。她没有知觉。眼泪流过我的手心，流下她的脸庞，没有作任何停留。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间扫来扫去，想看见我爱的人的脸。不过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去。他是我暑假实习时公司的同事。我们一个部门，一起加班的时候经常聊天，我认为我们曾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此刻他也许在和他老婆逛街呢。他那位美若天仙的老婆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身边的那个人的生命中曾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丑女的身影。我是在他跟着电脑音响放出的音乐唱一首backstreet boy 的歌曲的时候对他怦然心动的。不过这些丑事倒是也不说也罢。反正大家知道是莫名其妙就是了。
　　我看见大学的室友也在场，她们哭得很厉害，其中尤以那个常常嘲讽我的漂亮而刻薄的女子为甚。我觉得她是在忏悔，或者说，是在原谅自己。不过也不一定。和我关系最好的室友一直陪在我父母的身边。突如其来的打击把他们压垮了，所以我那位朋友，此刻本来应该大放悲声的，反而很坚强的，默默地拭去脸上的泪水，照顾着我的父母。
　　从前公司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去。
　　
　　
　　虽然有许多人，我是说死了的人，围绕在我身边，可是在心理上我实际上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我知道他们和我交往是有目的的。但是S除外。S比我早死一个月，女性，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是自杀的。她也很漂亮，但是没有我得人心，因为她不爱搭理人，倒是常常一个人躲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发楞。不知为何我得到了她的青睐。有一天心情好的时候她告诉我自己是为情自杀，――――一个人跑到五星级宾馆开了一间房，搞了点木炭把自己弄死了。“我死的时候面色红润，比你漂亮多了。”她说。
　　我从不问S君的生前，但是我还是慢慢知道了个大概。她活着的时候很漂亮，也很多情。但是爱她的男人一旦找到新欢，总是爱找她的毛病，并且大义凌然的立即和她断绝来往。在和数不清的男人分过手之后她终于决定了断自己的一生，永远不想在活下去。但是她错了，因为直到现在她的灵魂还活着。‘总有一天我要自我了断’是她的口头禅。
　　我对她的人生态度异常佩服，但是我做不到。我热爱生命，比任何人都热爱！我活下去的愿望是那么强烈，但是我居然死了！
　　
　　死之前的经过是这样的。头天晚上，他忽然打电话找我，说“出来喝酒吧”。于是我就跑出去和他喝酒。那个酒吧放着轻柔的音乐，我要了一支苏打水，因为我不会喝酒。他和我东拉西扯的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是好一阵子沉默。我说你有心事呀。他说是。接着他就告诉我他老婆再过两天就来这个城市和他一起生活。他不是有意要瞒我，他怕伤害我。他知道我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今后我一定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幸福的。他觉得很愧疚。
　　
　　嘿嘿！
　　我笑道。
　　他因为太惊讶而没有看见我由愉悦而渐渐变得冷酷和嘲讽的眼神。
　　
　　我告诉他没什么，而且我已经有了新的对象了。对方是我的同班同学，对我很好。你不用介意。也别内疚。大家玩玩而已嘛，何必太认真呢。
　　我说。
　　然后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真想给他一耳光。
　　我回到宿舍蒙头大睡，室友还都以为我生病了。我一直睡了20个钟头，睡到第二天傍晚。然后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我该起来走走。所以我穿上衣服出了门。我打算去海边坐坐，可是还没有到海边我就被撞死了。被撞倒的那一刹那我还有点高兴。但我没想到我会死去。
　　
　　
　　天上的人是永生的，因为他们的欲望都被满足了，所以他们没有欲望。人们开开心心的活着，没有烦恼。不过S不算。毕竟，像她那样的人几乎没有。她生前天真的放荡的生活和死后清教徒般的日子让我心醉神迷，热爱不已。但是我不打算像她一样。
　　S君一天比一天颓废，身体也日渐消瘦。我告诉她这样没有用，“你无法毁灭你自己，因为我们已经死了。”她翻了我一个白眼。
　　“我爱你。”我对她说。“我会一直爱着你。虽然我是女人。可是我还算漂亮不是么？”
　　
　　是的我爱你。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他已经听不见了。我无法对活着的人施加任何影响，尽管我能够四处乱跑。我无数次地跑到他的办公室里呆着，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住我。因为我不能算是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我喜欢在那里呆着，不管他在与否，那间屋里有他在其中工作的气息。有时我蜷在某个地方看着他干这干那，会在我如花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我在期待。期待着他想起我的时候。从酒吧出来的那天直到我死去，我的心脏一直很痛。死后我的心不痛了。因为我其实已经没有心脏了。但是现在我很怀念活着的时候，有疼痛的感觉。
　　我们曾经有过一张照片，两人手拉手站在海边。海风吹得我的头发有些凌乱，我的一张丑脸上绽开着灿烂的笑容。他把照片扔在抽屉里，我知道。死后我去看过，上面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是的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我对S君说。我知道她也爱我。她常常在我离开她的那一刻陷入沉思，我怀疑她是在用她美丽的脑袋苦苦思索一个毁灭自己的方法。没有人像她那样傻。离开她之后我也许会回到人间看望我的朋友，包括我爱着的那个人。她很清楚。所以，她对我的爱是那样渴望又那样绝望。我没有不爱她。我只是同时还爱着别人。她也明白，可是她觉得不够。我敷衍着那些身边的人，笑脸如花。我依然饶舌，大家依然爱去我那个凌乱的小窝。我的窝里没有什么华丽的东西，因为我早已看明白，那不过是虚幻。可是我的小窝温暖。我常常在外面的空荡荡的天空中开派对，我做出一些星星为我的派对点缀，但是派对一散我就立即把它们扔掉，毫不留恋。下次，我又有机会做新的东西。也许有一天我会做一次流星雨，派对的名字就叫做流星雨之夜。
　　
　　我的爱人的夫人很漂亮，但是没有我聪明。从前我没有她漂亮，现在我比她漂亮。但是现在我死了。
　　我看着他和他的同事谈起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聊恶毒的窥视者。）那个同事也认识我的。他问我爱着的那个人为何不去参加我的追悼会，得到的回答是那个人不想让他夫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过。“最好她永远都不要知道!”他们的谈话以一句‘你喜欢兰么？’结束。
　　没有答案。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男人都是有贼心没贼胆。但是若是有女人自动投怀送报则令当别论。别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爱他。虽然现在我死了，可我依然爱他。爱他让我自己愉悦。而不是为了让他愉悦我自己。所以，我灰溜溜的离开了酒吧，给他一个耳光的念头不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们这个世界出了乱子，整个天上议论纷纷。S君终于找到了毁灭自己灵魂的方法。传说她跑到上帝那里，极尽胡闹之能事，最终惹脑了上帝。传说一束巨大的蓝色炫光照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她就在那顷刻间化为乌有。传说……
　　没有传说，所有的传说都只是我编造出来的。不管事实如何，总之S君从此消失了，不存在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同样，也没有和我告别。
　　
　　S君我是真的爱你呀！你为何不相信呢？
　　
　　S君终于如愿以偿了。她不用再有痛苦和哀伤。剩下我一个孤魂野鬼，在喧闹的人群中孤独的寂寞着。我也下定决心不再回到人间。“我是个混蛋，我知道。可是你也是！虽然你不承认。为了保护自己我们不惜伤害别人，所以，我们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我对这个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再次死去。我求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现在我的灵魂会永远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