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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美丽

兰逸尘
2007-05-05 22:30   收藏:0 回复:7 点击:810

    常常提醒自己,要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经常看看太阳,心里就不知不觉地,暖洋洋、亮光光的。
  
   ——题记
    
    
   认识点点是个偶然。我碰巧来到这个小城实习,碰巧寄居在叔叔战友的家里,碰巧婶婶的朋友有个失明的小女儿。许多个偶然的交叠让我们必然相识。长辈们的意图很明显,我们都是有缺陷的孩子,我又年长她十岁,也许,我可以在她的成长轨道上留下一些痕迹。
   她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很大,只是没有焦距,也没有清亮的色泽。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姐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说能,因为姐姐带了助听器。她“哦”了很长时间,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仔细盯着她的脸,很显然,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感到了很深的落寞,像极了十年前的我。我的心狠狠地刺痛起来。她像我羡慕别人一样,羡慕着我。
   我羡慕一切听觉正常的人。无论科学技术再怎么高超发达,赝品和真品永远都是有差距的。厄运来袭之后,我的心底始终有着阴暗的一面,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关于声音的真实感。这是个难以逃脱的牢狱,虽然我很清楚,周遭的一切都薄如纸张,不堪一击,指尖轻抬,便可戳破,却心甘情愿囹圄其中,寻求些许苍白的所谓的安全感。认识点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错的离谱,一直都在作茧自缚。其实她想对我说的是:姐姐,你还可以看见,可以听到,可是我呢?
   这让我羞愧不已。她才十三岁,却总是笑得那样灿烂。在马路上,点点会握着我的手,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偶尔还会让我和她一起奔跑,我担心她摔倒,总是不停地提醒她小心走路,不要跑不要跳。她却丝毫不理会,反而问我:“姐,我觉得身上很暖和,一定是有太阳,对不对?”面对她的问题,我总是词穷。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要如何用语言,去让一个先天失明的孩子,感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阳光空气青草微风,这些简单的,却被我们时常忽视的事物,在点点的心里,总是那般美好,因为她在用无数的想象去描绘它们。她会喜滋滋地仰头,在原地慢慢地、慢慢地转动,脸上的表情让我羡慕,也深深地触动了我:那些所谓的正常人,终日忙碌,从来不会觉得,这些习以为常的景色、事物还可以被称作“美好”;他们会厌恶或者烦躁地颦眉,用墨镜、遮阳伞等等漂亮高级的物什,把“讨厌的”阳光隔绝掉;他们甚至会躲在空调房里,戏谑顶着大太阳出来行走的人是“傻子”……可是点点的心却那样虔诚而透明,她说“温暖的太阳”,她决不会说“毒烈的太阳”。我觉得不是点点傻,傻的是那些已经逐渐淡忘、甚至看不到美好生活细节的人。
   人在面对灾难的时候,才会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和点点在一起,我总是不说话,也只有沉默才能让我心安。同她吃肯德基,她从来不强调自己想吃什么,旁边有小孩子使劲叫嚷:“鸡翅,对,还要鸡米花。不要鸡腿汉堡,要鸡柳的。”这时候,点点总是很安静,唇角微微扬起。我诧异这个女孩的早熟,她知道我会注视她,所以她用微笑来掩盖真实情绪。我也从来不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只问她好吃吗,她会笑着说好吃,并不附带补语。可是,我总会在别人费心为我寻找优美曲子的时候,尖酸地增加补语:好听,但对我来说,什么都差不多的。望着点点平静的面孔,我常常想,长辈们让我用所谓的坚强来感染她是不是个错误?我的坚强是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是被命运所迫的无奈抗争和磨砺,是把沙粒磨成珍珠的过程,而点点本身就是那般的纯净剔透。有时候,不敏感就是最大的平和。
   因为眼睛的晶体后纤维增生,她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始终在一片黑暗中生活。像天下所有的盲儿父母一样,点点的双亲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剜下来给点点。点点的母亲曾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她说:“你能明白么?阿姨真是恨不得用生命来换,只要能让点点看见!”我无言以对,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枉然。我只能努力调节气氛,让这位母亲获得些许宽慰。我说,其实我是羡慕点点的,不像我,她不用承受拥有又失去的痛苦。阿姨望着我,长久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又叹气。
   没人知道,那不是我的心里话。这怎么能够一样呢?拥有之后即使再次失去,你还可以想象,因为你心底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人生中,谁又能够长久拥有呢?一样的得得失失,只是对象的不同而已。可是,点点连看的权利都不曾有过,她想象的基础都是别人施加给她的,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一个是没有主观原体的世界,一个是客观存在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实在是一道鸿沟。洗澡的时候,点点会突然说:“我知道了,姐,水和泪是一样的,只是不咸。”我只能傻愣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好想告诉她,水远比泪可以带给人各种美妙的感觉,甚至愉悦。可我怎么说呢,也不能说。因为在点点心里,除了泪是咸的并没有我们为之掺杂的各种明朗情绪。这种单纯的认知让她感觉不到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她小小的心因此而坚强,甚至有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比如点点喜欢走偏僻的小路。每当周围安静下来,她便挣开我的手自己走,我总是步步紧趋,生怕有个闪失。她让我坐在椅子上,她自己走几个来回。我犹豫不决,始终不敢答应。点点的口气开始严肃了,她说你能陪我一辈子吗?我能一辈子都靠别人的手来生活吗?这质问让我哑口无言,几近崩溃。我自己始终拒绝父母的庇护,四处闯荡,不也是如此吗?能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只有自己,也只有自己才是时刻可以依靠的,像点点说的,哪怕摔倒了,也是甜的。
   我为她感到高兴,担也充满了担忧。我无法告诉她:虽然我们都身有残疾,但是点点你和姐姐还是不一样的。这一段小路怎么代替人生之路?即使你把它踩烂了,即使你不会跌倒,离开这里,你还是会摔跤。因为那般的要强而拒绝别人的帮助,用你的话来说,你要一辈子在反复不断的摔跤中生活么?
   十年前,蒋小涵唱过一首歌,叫《听到的世界也一样美丽》。当时我看着字幕,根据她的口型把这首歌学会。确切地说,是歌词打动了我,它给了我很大的支撑。所以十年后我还如此清晰地记得这首歌。我教点点唱,我希望点点喜欢它。“是什么把心灵的窗户封闭,月亮在云朵里面偷偷的哭泣。我牵着老师温暖的手,听到的世界也一样美丽……”点点反复踱步反复哼唱,我坐在椅子上不停掉泪。想着她要一天天长大,要面对真实而略带残酷的生活,想着她如何去构筑别人熟悉自己却未知的世界……我总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笼罩。我的眼前是长江,我却不知如何让她和我一样提到这个词便心情澎湃。我觉得沮丧,心口特别地沉。
   但我也是欣慰的,点点的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美丽许多。那是她自己的精神花园,是他人未可探刺的世界。就像她总是很开心地对我说,将来要嫁个画家。然后咯咯地笑,说很奇怪吧,我看不到却要嫁个画家。然后支着下巴很认真地说,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我是真的爱他,而不是附加的东西,况且他可以给我讲他的画呀,我可以任意去想象,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每每,望着她深深陶醉的样子,我是真的特别羡慕她。她这样小,却懂得了生活与爱的真谛。我却从来都不敢想自己要去嫁一个音乐家,让他的五线谱在我的心弦上肆意弹拨。
   我只是握住她的手。我说会的,点点,会有一个画家爱上你,因为你是最美的画。我说点点,你会和姐姐一样读大学。我说点点,你会好起来的,因为姐姐就借助科技好起来了。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点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那首歌,我唱跑调了。
  
    
   【补记】
   我和点点的相遇,只是一生的一次偶然,却是一场无影无声的相逢,在命运的起伏路上,即使谎言,也是那般真实、美丽。
   但愿,有一天,点点不会怨恨我,跑调的歌声。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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