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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和近

随遇儿
2007-05-06 16:29   收藏:0 回复:5 点击:5800

    题记: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
  
   一
  
   李想觉得背上有只蚂蚁在爬,他回头,知道那是永芳的目光。旁边正好有个台阶,他顺手将蛇皮袋子往那一扔,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也不管紧跟在后的永芳,只是仰头望着有点西斜的太阳。
   这是刚开春的二月。南中国的太阳并不太毒,也不刺眼。李想看到一片云,正半遮半掩地拢在太阳下面,天显得阴阴凉凉的。可李想还是感到有点腰酸腿疼。跑了一上午,还是没租到房子——当然,如果不是为了身后的这个小尾巴,他就省心多了:还住去年租的那间房就行了。可现在,男女有别,有了这个亦步亦趋的远房表妹跟在后面,他们得租到两间房才行。
   哥,咋办?咱俩会在外面蹲一夜吗?永芳一边问,一边学着李想的样子,蛇皮袋子轻轻一展,靠近李想身旁坐下来。
   别把“表”字省略了!李想有点狠狠地说。永芳朝他撇了撇嘴,嘟哝道:不都是哥吗?反正,你答应大姨了,你不能丢下我!
   李想还是看着云。他在想,春节时,真不该对来他家走亲戚的这个远房表妹炫耀出门在外的西洋镜。那一整天,永芳的目光都粘在李想白白净净的面皮上,也不知是看他,还是想挖他眼中精彩的故事。她说:表哥,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打工!他说:去,初中才上一年,打工也没人要。李想可不愿带个跟屁虫出门,不方便不说,要是有哪个姑娘喜欢上了他李想,误解了他可咋办?
   永芳斜吊着大大的眼睛,说,你呢,不就初中毕业吗,又不是大学生。哼,我找我大姨说去!
   坏了,这死丫头,李想心想,她还真能拧准他的这根筋——李想最听妈的话了,而妈也像疼自个的闺女似的喜欢永芳。看来,今年出门非得拖这个油瓶不可了。
   想出办法吗?永芳瞧他一直呆呆地盯着云看,就从后面推了他一下。
   走,他站起来,这儿是贫民区,让打工的租完了,咱往前面豪宅区碰碰运气。其实,李想只是不想听永芳在后面唠叨,才起身漫无目的地往前面走去。他知道,除非有人不住,又不愿租赁,只需要个看门的,否则,他们不会在这个小区租到房子的。
   果然,他们东磨西转了个把小时,也没寻到一个目标。他俩正准备掉头走时,就听身后“吱扭”一声门响,一个肥肥的老太婆挪出一道门,还朝他俩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老太婆突然问:租房吧?李想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嗯。老太婆说,两间是吗?李想和永芳一楞,是啊。住我这吧,两间,每月二百,你们想的就是这个价,对吧?不过,我有条件。因为好久没人租了,这样不好。你们就住这两间门房吧。楼房有人租时,你们再搬走,就这样了。老太婆晃动着一身肉,也不问他俩愿不愿意,自顾自地重新开了门,回头道:进去吧。身份证给我,我复印去。
   李想见老太婆一摇三摆地走了,才猛地将永芳往里一扯:傻妮子,真有傻命呢,低价租到高档住宅了!
   永芳看着正面的小洋楼,像只小蚂蚁站在了巨大的米粒前,呆呆地不动了。她喃喃道:真漂亮,跟电视里的宫殿似的!
   李想将她一拽,瞎美吧你,那是你住的!咱就是给人家看房子的;这大门两边的门房,才是咱们的。
   男左女右,他们分别住进了两边的门房。永芳高兴得一夜没睡好,这小小的门房,也比她家刚盖的三间大瓦房气派十倍。她那个兴奋劲,比第二天表哥帮她找到了活——虽只是这个小区的卫生保洁员——还要高兴。直到她去推了推李想的门,还想和表哥大叙一番,却听到了一阵撞门而来的鼾声;只好哼了一声:死猪。
  
   二
  
   李想还去那个厂里看仓库。他帮永芳找到活后,也很少和她聊过。虽然,每次回来,她做好的饭都端上了桌。可李想总想在外面吃,他不敢正眼碰表妹的目光——虽然永芳也不难看。永芳长得很结实,胖胖的,是那种健健康康却不让人感到腻味的丰满;肤色微黑,有着阳光似的光洁和味道。两只大眼睛灯泡似的聚光,很能刺人。可瘦瘦长长的李想心中理想的女孩子,是他初中时爱读的诗中幽幽静静、缠缠绵绵、愁愁怨怨的那种。他知道,像他这样的打工仔,也许就像他的名字,一切只不过是个理想的梦罢了;可他年轻,他情愿做这样的梦。他常想起顾城的那首朦胧诗《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虽然总像是没读懂,可总觉得那忽远忽近的梦,像云,又像诗;仅仅想着,也感到很美好。
   今天李想休息。眨眼入夏的天,有点灼热了。可他还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院中那些慵懒散乱的花草旁。他喜欢身旁这棵高高大大的芭蕉,绿得跟披了水似的;叶子虽密不透风,可不会全遮了天空,天上的流云,从叶缝里仍能一一过目。他就喜欢看着天上的云瞎想:想诗歌,想女孩子,想自己也当了老板,住上了洋房……他还想,这老天爷也真不赖,三个月多了,并没人来租老太婆的楼房——是不是永芳这个死妮子带来的好运气呢?
   这时,大门突然啪啪地响。死妮子,不会自己开吗。
   开门!一个瓮瓮地声音。李想跳起来,坏了,是房东的声音;不会有人租房吧?他飞快地开了门,正是肉墩墩的房东老太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看来今天自己要搬走了。他恨恨地朝年轻的女子望去,却在这一望间,将恨意瞬间烟消云散了:这女子,他好像在电视上见过的;瓜子似的尖削圆溜的脸上,两眼仿佛谁也不愿瞧似的低垂着,却在不觉间有流水一样的东西涓涓而出,好像能湿透眼前的一切。她的发染着一层浅黄,在夏日阳光的掀动下,旋着一圈圈灿灿的光环,似流金溢彩倾泻无底的瀑布。她的上身松松跨跨地套着一件藕荷色的短袖衫,下身浅蓝色的超短裙——短得真是不能再短了,但却留下白葱似的两截细腿,细白得扎人眼疼。——李想突然想,这不是自己心里百般描绘过的女子吗?可是,她却正是将他和永芳赶出这间豪宅的人;他一时真不知该是恨她,还是该喜欢她了。
   李想正乱想呢,也没心思看她们如何看房了。忽然,大门又呯呯地猛响起来。李想知道是永芳,却头也懒得回了。永芳只好自己开了门。表哥,咋不开门呀!李想继续望着芭蕉叶缝里的白云,说,不用开了,以后再也不用了。
   永芳听了,楞在那儿。却听见房东在楼房门口喊:怎么不用开了!快谢谢这位贵人吧,她愿意跟你们合租这套房子呢。
   楼房里传出一声慵懒无力、松筋酥骨的声音:没什么,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害怕;你们俩乡下孩子,听大妈说,也挺老实,就做个伴吧。
   永芳问:谁呀?我们,孩子?
   李想也忽地掉过脸,看着永芳,笑着问:就是,谁呀?这么好!他一点也不在乎永芳瞪来的目光。
  
   三
  
   自打那女子住下后,李想和永芳总见她白天呆在家里,临黑了,才打扮得艳丽无比地出去;深更半夜,或者天快明了,她才会蹬着有气无力的高跟鞋,一头倒进她住的楼房里。
   有时,他们在院里碰面,那女子总是略抬抬眼皮,闪过一丝懒洋洋的微笑,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李想不知怎么了,总不敢抬头细细地看她。见了她总是慌乱地点个头,就别开身子走开了。永芳就不一样了,她常常偷看着那女子比自己细了一半的身材发呆,有几回不自觉地喊出声:老天爷!可当永芳瞧见李想看似望着叶间的白云,却往那女子的窗口瞄时,就会对表哥叫:狼,狼!直到将李想吓得钻进门房才罢。
   李想点着永芳的额头:死丫头,我饱饱眼福,犯罪了?碍你眼疼了?小心我甩了你。永芳露出轻蔑地眼神,你敢,告我大姨去;我要是走了,那女的才不会和你个臭男人合租一套房呢!
   李想听了永芳后面这句话,好像如梦初醒,连连道:开不起玩笑了吧?要不是我妈,我真的早走了。说完,又自顾自的望着窗外天上的流云;趁永芳不注意时,他还会向对面的窗户扫上一眼。
   这时,他俩听到了悠悠扬扬的清唱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飘进院子,钻入他们的门房,清水一般地流进他们的耳朵。他俩不约而同地向院子里望去,只见那女子刚刚洗濯过的秀发一披到腰,若搭了一件亮金的披肩,光滑柔和,水帘子似的在身后漾来荡去。李想想起这时家里正熟透了一地的麦子……他看到永芳也直楞楞地盯着院里的女子,就拧了她一下:流口水了?永芳挠了挠后脑勺:表哥,她真好看!李想笑了:我说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秀色可餐吧?永芳望着李想:那,哥,你说我难看吗?李想拔腿就走:你自个照镜子吧!
   可这天凌晨,李想和永芳却没睡上个安稳觉。因为汽车的鸣笛声和刺眼的车灯光,一下子就把他俩从睡梦中揪了起来。
   李想听到门外乱哄哄的,可老长时间却没见那女子开大门。她忘带钥匙了?还是又喝醉了?——她好像常喝醉的。李想忍不住了,不能光让她呆在大门外啊。李想披了件上衣,就出来开门。门一开,一个人歪向李想的身上,正是那女子。她的后面还有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拽着她的胳膊也要往里进。可她虽身子粘在李想怀里,却伸直了胳膊,歪歪斜斜地挡着那两个人,口里嘟哝着:滚,你们滚!那两人嘻笑着,不,不,我们要陪你一夜,一夜!……
   李想突然轻轻地搂住女子,像搂着那株长长柔柔、滚滚烫烫的美丽芭蕉。他猛地一声断喝:滚!你们给我滚!!
   那两人楞了楞。谁,你谁呀?妈的!仍然推推搡搡地往里进。
   这时只听身后一声大喊:找死啊!只见一根扫帚朝两人斜刺里挥来,那两人捂着头,转身就跑;然后一阵车响,渐渐没了声息。
   李想还抱着那女子,他知道,这黑影里杀出的肯定是永芳。他招呼着,永芳,快来,帮我扶她进屋。永芳一把搂住那女子,一把将手里的扫帚推到李想的怀里:闪开,我扶她!
   李想突然觉着自己的脸红了,脖梗子都滚烫烫的。幸亏,有夜色遮盖着。不然,永芳该又笑话他了。
   他们将女子扶进了屋,女子倒在宽宽大大的席梦思床上。灯光下红扑扑的脸,像只刚熟透的苹果,有一种香水和酒香混合的迷离的味道散发在屋里。李想和永芳一怔间,都不觉呆了。
   那女子突然微微睁了眼:谢谢你们。她艰难地笑着,红艳的嘴唇像初绽的花朵娇羞欲滴。妈的,这世上都是坏蛋,都是!她突然哭了。不,不,还有你俩是好人,好人……她的哭声渐渐地若有若无了,似散向天边的一缕游丝……永芳过去给她拉了拉被子,用眼神示意着李想。他俩蹑手蹑脚关了门,走到院子里,在那株芭蕉下,他俩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
   刚才漆黑黑的天,不知什么时候掀开了白云的淡纱,将一星半点的微光洒在他俩骄傲而幸福的脸上。他俩对视了一眼,不觉都羞涩地笑了。
  
   四
  
   从那以后,那女子也常坐在院里,和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两句;既使不说什么,眼窝里黑梅豆子似的眼珠看着他俩,也带着湿湿浅浅的笑意了。
   李想慢慢地也敢细看她一眼,只是在她若有若无地回视他时,他才迅速地别过目光,或瞅着愈来愈青翠欲滴的芭蕉,或往天下找着有没有白云飘过来。而永芳已开始叽叽喳喳地和那女子聊开了。只是永芳说得多,那女子总是笑笑的应着罢了。但他们都能感觉到那女子态度的变化,他俩甚至觉得,他们三人已经像是住在一起的一家人了。虽然,他俩还是不太了解她。
   那个女子喜欢看看永芳,再看看李想;过会儿,又看看李想,然后,掉头再看看永芳,仿佛在看两朵并蒂不可分的花儿似的。这常常让李想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有一天,那女子突然幽幽地说:你俩,多好的一对!
   李想脸一红:没,没有,她,她是我表妹!永芳松开刚刚慌乱地咬紧的嘴唇,说:远房,远房,都出五服了,不亲了!
   那女子看着永芳急于表白的窘迫样,清清朗朗地笑开了:真的不亲了吗?他俩听了,脸都刷地红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地笑呢。
   那女子素面朝天,仿佛闭上了眼睛:你们想知道我的故事吗?大学时,他也这样喜欢我,我也一样,不嫌他家是农村的。可我毕业时,父母不让我跟他去那个小城。我就离家一个人来到这儿,在酒吧里没日没夜地唱;呵,呵,卖唱。开始,我很高兴,那么多人捧我,塞钱给我,可到了深夜,我就冷得要死,怕得要死,真怕有一天,我就一个人孤单地死在没人陪我的屋子里。那天,听房东说你们是对很老实的乡下孩子,我才愿租这儿的。真好,租这儿;你们,也真好!一对真好!真好……李想和永芳都看到了她的脸上有湿湿的东西淌下来……
   不知为什么,李想的手不自觉地,轻轻地伸向了永芳,而且,竟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将她的手抓了个正着!
   第二天,天还没明透,半截月牙儿还挂在天上不愿下去。李想和永芳却都听到了敲门声。他俩起来时,只见那女子正站在院子当中那棵芭蕉树下,一袭云白色的薄纱旗袍,仿若绿纱窗下亭亭的仙子,好像时刻都会飘飘飞起。
   她说,我要走了;我跟房东说了,这套房子你们继续住吧,我已经替你们付了一年的房租。你们真的很好,很好的一对!
   你要去他那儿吗?永芳怯怯地问;李想也深深地盯着她,好像怕以后会忘了她的模样似的。
   那女子秀发如水地向前一垂,好似点了点头。我走了,她说,走了。你们要真好,真好!
   他俩给她开了门,要送她,她歪了歪头,用从未有过的青春般的一笑制止了他俩。她转过身,像一朵白云,轻飘飘地向着太阳正在升起的地方走去。
   永芳不知什么时候攥紧了李想的手,抬头用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李想:哥,两个人在一起,真好吗?
   李想这时正看着天。天上正有一团白云飘过。芳,你说,天上的白云离我近,还是你离我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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