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物（十七首）
　　
　　
　　一、我的淮北平原
　　
　　
　　脚板和大地相互磨擦
　　淮北平原，习惯了平坦
　　
　　生活其上的人们
　　常常忘了深藏于地下的泪行
　　淮河与颍河，日深一日
　　常来常往的洪水
　　冲走了一河莲子
　　冲不走深植淤泥的梦想
　　
　　由冬入春的麦子
　　由青入黄的海洋
　　年年流向远方
　　千金散尽的乡亲
　　只剩一平如洗的思想
　　
　　远离淮北平原的人们
　　爬不出一畦一畦的诗行
　　当一把骨头挤紧、平躺
　　从此，故乡再不是异乡
　　我的淮北平原
　　这最后一次，成了灰
　　我就再不会把你咯伤
　　
　　
　　
　　二、雨水的村庄
　　
　　起自泥土的水汽
　　终将归于大地
　　我乘着潮湿的翅膀
　　飞回雨水的村庄
　　
　　冲地而出的玉米，湿发飞扬
　　花粉粘满籽粒饱满的乳房
　　采摘的姑娘，你不知道
　　你比它的丰满流畅
　　
　　庄稼还是丰收的庄稼
　　乡亲还是淌汗的乡亲
　　而我，只是偶尔回来
　　给久居田亩之下的亲人
　　烧一刀成灰的草纸
　　我知道，地下的事物
　　必将活成明年的庄稼
　　或者化作后年的雨水
　　这，就是我们的后路
　　越流越长，无归无宿
　　
　　只有雨后，青蛙的鸣叫才会苏醒
　　只有隔空回到潮湿的村庄
　　我才能哭如雨泣
　　村庄，村庄，雨水打湿的村庄
　　沉陷于泥的村庄
　　我只是雨水中微小的一粒
　　绿叶为之一倾，村庄，打动你的
　　是我这雨水般的尘芥
　　还是你自身
　　
　　
　　三、回 去
　　
　　（一）
　　
　　随手，就能将自己
　　扔回乡村
　　
　　微暄的土下
　　先人居此已久
　　青草伸去想他的根
　　握于细细哭泣的潜水
　　
　　我常在暗夜
　　眼窝舀两勺月光
　　妄想浇透自家的麦田
　　那儿，定会有斑鸠飞起
　　从一块坟地，飞向另一块坟地
　　青杨树下，夜色被枯叶打翻
　　灵魂，被安静扫落一地
　　
　　无声的安睡，只在
　　一片片青瓦下
　　小小的命运，一层压着一层
　　不随雨水轻易逝去
　　
　　屋前屋后，泡桐花已先开
　　叶还没赶上绿啊
　　像我的姐姐，脸圆过了桐叶
　　离了青枝的花朵，轻易就被人
　　摘走了
　　
　　乡下的麻雀
　　贫穷的儿女撒满一地
　　一地尘土，藏有一切
　　父亲埋于地下的种子
　　一定能长出棉花
　　像母亲柔软下垂的乳房
　　乳头和棉籽
　　是土地上最美好的事物
　　榨干乳汁的
　　是那些远离乡村之人
　　
　　（二）
　　
　　琐呐在春天的河上跑来跑去
　　红绸子映得河水清澈见底
　　
　　奶奶早就听不见这些声音
　　泥土软软地塞满了她的双耳
　　
　　河里的水草再也裹不住
　　她的三寸莲花
　　她的脚骨太细，太滑，太韧
　　
　　只有她年年编的青蒲团
　　又长回了水面
　　莲叶何田田，像她
　　年轻好看时，一闪而过的脸
　　
　　榆树皮，奶奶你揭也揭不完
　　每年清明，榆树叶子说：
　　你还在树下，弯腰拾着
　　不能花的榆钱
　　
　　榆树，榆树
　　我见你长满祖先的眼
　　
　　（三）
　　
　　要是没有村边那条河
　　母亲一辈子的泪
　　无处藏掩
　　
　　懂事时，我就看见长长的河面
　　有青色的火苗乱窜
　　在月亮苍白的夜晚
　　月光与河上的火苗
　　在远天相连
　　
　　河坝上的豆稞里
　　急着蹦出豆荚的豆籽们
　　听到了河流淘净的身子上
　　姑娘的珠泪蹦满河面
　　入水有声的辛酸
　　那一年，一篙将妹妹撑远
　　河水，再没回还
　　那年的豆籽，在荚里
　　青芽弯弯
　　
　　母亲，一生穿得灰蓝
　　一弓到地的腰身
　　总比河坝高上一点
　　比想她闺女的云檐
　　要低几十年
　　
　　（四）
　　
　　小时候，那只蝴蝶停在
　　一片绿叶上
　　绿叶，第一次恋爱
　　
　　我就是那片叶
　　没有花朵
　　只有暗香，沉于腐草
　　
　　抹鼻涕的小姑娘
　　想到你现在生的三个
　　小女孩，她们好像没有
　　抹鼻涕的你更可爱
　　
　　离开了你，乡村，和小姑娘
　　我远离了想要远离的一切
　　穷，让我走得如此下贱
　　这心里一世的穷
　　却令我还知道归还：
　　给我身体的，我将归还身体
　　给我灵魂的，我将归还灵魂
　　枣木，还我下一世的屋檐
　　朽木积淀，大地沉陷
　　一寸又一寸的尘土，飞起落还
　　沾土的魂魄，不会飞远
　　
　　麦子已经青黄
　　芒啊，仁啊
　　大地举起了火把
　　照亮所有深埋地下的灵魂
　　年年五月，热烈的丰收
　　就这样一镰带过
　　我总躲在乡村之远
　　这样写诗，就像
　　工工正正地书写着挽联
　　
　　
　　
　　四、月过插花镇
　　
　　月亮打插花镇上过
　　只需一袋烟的功夫
　　我和镇上的乡亲，必得一生
　　
　　骑马的坐轿的
　　拉车的光脚的
　　死后分到的月光是一样的
　　奶奶脚小，她死的那天
　　白布满天，月光满天
　　放她来生的地穴
　　深埋着月光
　　长过她一生纺过的时光
　　
　　月光裹紧的阜蒙河
　　每天抓一把插花镇的细土
　　抱着银河向东远去
　　留家耕种的老人和妇女
　　镇上做买卖的小商人
　　吃闲饭、上学堂的小孩子
　　月光下，都会顺着河水想过去：
　　细碎的浪花跳着月光
　　端坐其上的，是他们谋生在外的亲人
　　
　　月光每天都会砸向大地
　　插花镇独得了其中的一份
　　盛满月光的水坑和土坟
　　沿着地隙，一滴一滴渗入河里
　　阜蒙河，源于插花镇当空的月辉
　　它也必然止于月光的海里
　　
　　
　　五、叫天子
　　
　　麦子是穷人家的麦子
　　太阳是只晒穷人的太阳
　　汗水划开挥镰人的皮
　　熟透的麦壳炸了纹
　　地里的亲人
　　一世的麦仁
　　
　　叫天子是平原上最高的眼神
　　这一切千百年来它比我看得还真
　　高过千尺的叫声，淹没了弓腰人
　　祖祖辈辈，没见过天子的眼眉
　　姐姐望着汗珠里的叫天子
　　她说：真想嫁给官家人
　　
　　今年开始，倒下的麦子都归自己
　　以后还穷，再也不能怪这块麦地
　　一地麦茬，一地刺
　　叫天子叫在痛苦的中心
　　站在刺尖上的背包人
　　手里攥湿了一张去京的车票
　　还有一粒刚刚打下的麦仁
　　
　　
　　
　　六、回乡书
　　
　　穿过庄稼、树和草，碧水四溅
　　风弹树梢，乌鸦飞走
　　烟囱上黑烟吹弯
　　
　　三根松木，两块石头，一座桥
　　乡人都打上面过
　　命运在下面，从西往东流
　　水草扎紧了根
　　水底的石头清晰逼人
　　
　　见羊羊叫，见狗狗咬
　　我们已彼此陌生
　　像鞋里灌进的土坷垃，生疼、汗颜
　　不跟土地相互磨难
　　脚，就会起泡
　　
　　沟坎上遇见奶孩子的小媳妇
　　白花花的乳房，大辫子半遮半掩
　　她低头，对路人视而不见
　　我从城里来，见此
　　有点羞愧难当
　　
　　
　　
　　七、偷
　　
　　这座山是这座山的
　　我只是偷了她的秘密：
　　
　　阳光正掀开叶被
　　趁花儿熟睡，偷了她的吻
　　
　　风起碧痕，山峰露乳
　　我混在云里，唇红齿白偷吃着奶水
　　
　　我偷窥了青山的私处：
　　它罚我一生锁进梦里
　　
　　
　　
　　八、远离皖南的人
　　
　　皖南山区，压得安徽南部
　　有点沉
　　
　　秋浦河，抹去青山的汗水
　　是谁背着一包山气，沿河
　　朝东，向南，散去，背向安徽
　　
　　书卷气的皖南，青锈不蚀的皖南
　　新安江流走了你的诗篇
　　和诗篇上撑筏而去的姊妹
　　逆流溯洄的鱼儿，你唇上的落红
　　写着我们的姑娘外嫁他乡的音信
　　
　　草树太浓，青山太青
　　绿水太明
　　皖南的乡亲，陷于多年自己的风景
　　身体背叛了山水，心剜离了胸
　　母亲把泪水嫁给了山尖以外的天空
　　
　　秋浦河的卵石圆圆地滚向新安江
　　钱塘潮，何时西向我的皖南
　　带她的姑娘，携她的女婿
　　坐竹筏，一竿子撑到安徽
　　青青的筏竹，撞开娘家伤口一样的门
　　
　　
　　
　　九、冬日归乡
　　
　　北风闻了闻我的鞋印，
　　土里的草籽揉了揉梦：
　　春天，这么着急？
　　
　　一生浮云，一世露水，
　　打湿了曾经的青草和大地。
　　身上驮着小小水粒的蚂蚁，
　　乡村倒映在你背负的一生里。
　　
　　麦苗盖住经霜的田地，
　　愈冷愈绿的竹林，
　　遮住了乡村瘦弱的屋脊；
　　只剩骨头的树木，
　　是乡村爆出身外的筋。
　　乡村，你这床盖不旧的棉被，
　　我是蹦不出你身体的虱子，
　　乡村的所有，都是我寄生的依据。
　　
　　走进衰草铺暖的乡村，
　　我空空的双手不知摆放在哪儿？
　　那摸到了乡村胸脯的脚底，
　　感觉到一粒草籽，痒痒地翻了一下身……
　　
　　
　　
　　十、每块石头都会渗出水汽
　　
　　每块石头都会渗出水汽
　　抬升到眼睫之上的云雾
　　是村庄和祖坟之下
　　这座大山的呼吸
　　
　　我顺着白松和紫荆的下半身
　　可以摸到山的青筋和脉纹
　　只是在先人棺木一尺之距
　　我停止了思想的延伸：
　　谁动了先人的白骨，谁就是
　　不孝子孙
　　
　　我让桤木仍然面朝南山
　　桦树依然立于北山之阴
　　东边留给一天一出的太阳
　　西面让给一晚一落的月轮
　　中间，是山气落聚的湖水
　　倒影着我的全部乡村
　　
　　湖面浮于石面
　　村庄立于倒影
　　先人的遗骨等着后人的约会
　　一并睡于接骨木的根里
　　而晨起日落的众鸟
　　仍日日飞于自己的粪土之上
　　看着每块石头，一点一滴渗出漫天的山气
　　
　　
　　十一、寒流南下安徽
　　
　　起于泡桐和杨树之顶的北风
　　沉落于淮北平原
　　沿青麦之尖南行
　　冬麦是大地的睫毛
　　一动百动，碧海潮生
　　
　　风一路向南，过颍河
　　淮河为之一动
　　浪涌南岸江淮丘陵
　　牛羊和农人穿厚了衣裳
　　暖，愈藏愈深，不为北风所动
　　
　　风将继续赶往安徽之南
　　长江帆为之倾
　　它将告诉全省我所熟悉的人们：
　　冬天已来，今比昨冷
　　
　　冬天的白布，直挂向南的天空
　　那已远离皖南的亲人
　　棉衫之下，你是不是
　　也在怀念安徽细腻至微的寒冷
　　
　　
　　
　　十二、冬麦青青
　　
　　有了麦苗
　　冬天不会死去
　　
　　风把麦叶吹弯
　　我想起了父亲，弓腰拔草
　　在去年冬麦田里
　　那时你想没想过
　　你正在拔去自己
　　
　　柔若无骨的麦苗
　　赤裸裸的青光
　　刺破一天的阴云
　　漫天漏下的白雪
　　是裹紧麦苗的被
　　父亲，一块白布里
　　终于遮了你一世清白之身
　　
　　你终成麦地深层之水
　　从此长进了麦根
　　你那隔世的牵挂
　　举在明年的麦穗
　　父亲，我将一粒一粒地数起
　　就像数着今冬麦叶之上的雪粒
　　
　　
　　
　　十三、姐姐的棉花
　　
　　五月六月春花尽
　　姐姐，你的棉花才吐蕊
　　白、黄、紫、灰天天变
　　就像你的心事，就像你
　　打下的棉杈晒一地
　　
　　七月来了，八月也会来
　　姐姐，你侧耳听风没音讯
　　棉桃子拽不住花骨朵
　　怀了孕的棉枝子压得低
　　你棉稞里的身子弯进了地
　　
　　九月十月秋风凉
　　棉花熟透一夜霜
　　云朵朵去了鸟飞远
　　棉花地里露新墒
　　姐姐，你一地棉花
　　一生雪白
　　谁摘去
　　
　　
　　
　　十四、乡村，就是这样
　　
　　二十四节气转到了头
　　一夜雾升，一夜霜降
　　乡村，总先感到凉
　　
　　母亲还是起得早
　　树叶一天紧似一天的落
　　她要拾满一垛过冬的柴禾
　　
　　麦苗儿的绿最温暖
　　没有麦子过不去的冬
　　没有麦子，农人过不去冬
　　
　　河水越来越浅
　　稀稀落落的苇子晃着苇絮
　　我看见暖暖的雪飘满了天
　　
　　一只乌鸦飞出村庄
　　一只乌鸦飞回村庄
　　它们的家就在村头最高的树上
　　
　　二十四节气的末尾我回到家乡
　　我看到的东西和往年一样
　　乡村，就是这样
　　
　　
　　十五、野兔
　　
　　野地里的野兔
　　后腿直立，双耳竖起
　　两团火焰在眼里烧
　　
　　那时，走在庄稼深处
　　你倏地窜起
　　茫茫麦地
　　转眼抹平你窜起的波纹
　　你这野地里的精灵
　　我童年心中的妖
　　
　　你的唇，温柔得搞笑
　　短尾巴一团柔和
　　一直在我心深处挠啊挠
　　一直在大地深处
　　清扫着我的三巢：
　　乡村、城市和灵魂
　　
　　如今，你不必关心鹰的天空
　　如今，庄稼长势良好
　　只是，你们都去了何方
　　今日的乡村
　　背弃了你，还是
　　你背弃了她
　　
　　想到了庄稼地
　　野兔，就会想起你
　　我的乡村啊，有一种精灵
　　那眼中红红的火
　　掘地三尺
　　还能看到它的燃烧
　　
　　
　　
　　十六、母亲的麦子
　　
　　母亲，这是你年年的麦子
　　这遍地贫穷的金子
　　是咱普通之家
　　又一年阳光
　　
　　母亲，月光下麦香扑地
　　浮着你弯曲的湿背
　　和蓝格子布衫
　　
　　母亲，倒地的麦子
　　是你今晚的海洋
　　你不是美人鱼
　　你望着月亮时
　　很普通的一笑
　　我觉得深深的海水里
　　一根金色的水草轻轻一摇
　　
　　母亲，你靠着暄暄的麦垛
　　远望的眼里，山海拥挤
　　而你只见过麦地
　　 麦子
　　 和麦垛
　　这年年的麦子
　　也只见过你
　　 和你抖落麦光的微笑
　　
　　母亲，我浮在半空的月光里看你
　　我想，你年年都不会想到
　　——1992年旧作
　　
　　
　　
　　十七、落枣
　　
　　隔帘叫一声姐姐
　　帘上的小枣花就落了
　　
　　窗外的枣树，我们
　　都老得不能互相攀爬
　　
　　枣花儿眯了我的眼，眼泪
　　也揉不出深埋的春天
　　
　　枣子只会来自天空
　　姐姐，你的脸，只会破镜而出
　　
　　一棵枣树，一丛顶出大地的清水
　　姐姐，红盖头，红枣子涩涩如雨
　　
　　没人天天叫你姐姐了
　　枣子，十五的灯笼，灭在今春的枣树
　　
　　春天背上的姐姐，沿枣树之身
　　潜行，地下流水有知，有声
　　
　　噙在春天唇畔的枣树
　　一节烟烬，弹落得美好精致
　　
　　最后，再叫一声姐姐
　　夜色，不忍，合上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