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纵横·索魂]上邪·胡杨林社区·借借-个人文章

上邪
　　
　　金碧辉煌的晋王府邸。
　　我坐在屏风后，怀抱琵琶。
　　他坐在屏风前，一袭青衫手持折扇，神情淡定。我微微忐忑的心安稳下来，静心理弦。
　　先奏一曲《十面埋伏》，其轻处，若雪片飘落湖面；重时，如骤雨打芭蕉，十指在四弦之间，轮转往复，游刃有余。又奏《六幺》曲，余音绕梁，如破空烟花，次第妖娆。
　　　　
　　嘈嘈切切错杂弹，琵琶声中众宾客与晋王高谈阔论，谈笑风生。一室人中，惟他沉默不语。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遗世独立，他是一个孤独的人。
　　
　　曲毕，怀抱琵琶半掩面，轻移莲步，袅袅娜娜，走出屏风，低眉颔首对满座权贵福了一福。众人皆为我美貌震惊，纷纷赞叹竟有如此佳人。
　　“今日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温和的语气，满座之中，独有他听懂琴音，稍稍抬首，面容清秀，唇间漾着一抹温润的笑。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相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自我与其他乐伎从晋王府回来后，京城的达官显贵无人不知百花楼绾邪的艳名。绾邪便是我，晋王府一宴成就了我。　鸨母笑得满面春风，对人言：如今这百花楼有绾邪这张头牌，必定会生意兴隆。私下亦好颜哄我：绾邪啊，好好伺候那些王孙公子，若能嫁入豪门就算为妾，也是一生荣华享之不尽的。
　　在我听来这无疑是提醒我，不过是个烟花女子，幸福遥不可及。
　　尽管我琴技超俗，尽管我容颜绝世。
　　怜卿甘做妾，男人们，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除了，他。
　　从其他姊妹口中得知，那青衫男子，唤亓官，当朝翰林院学士。
　　
　　夜深时，独自一人呆在房中，弹起琵琶。指尖与琴弦划过之际，脑中浮现那张清俊的脸。轻唤他的名儿，不自觉唇边莫名有了欢颜，或许是花香作祟或许春风诱惑。
　　春风沉醉的夜晚我的琴音每一个音符都会随着心事散发芬芳的憧憬。
　　何时，能再见他？
　　　　
　　左虞卿经常听我弹琴，一坐即到黄昏之后离去。
　　我为他抚琴，却不带任何情感。即使他位高权重，家财万贯；即使他卓尔不凡，才华横溢。可始终挥不去他眼中的戾气。我自知左虞卿只是贪恋我的美色。这样的男子我不愿赋予太多的情感。
　　而亓官，我心心念念的男子，能否得以再见？
　　左虞卿轻轻唤我：绾邪，明日我让你见识何谓真正才子。
　　
　　任何才子怎敌我心中的他，但嘴角仍若有还无微微翘起，作欢心状。左虞卿直谓我绝色倾城。
　　翌日，阳光明媚，竟不曾想虞卿带来的友人正是他。眼角偷偷留意，那人儿依旧温文尔雅，气宇轩昂，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憔悴。我隐隐看到他轻轻皱着眉，曼妙地细纹在我心里升腾起浓浓的雾气，然后散开来。
　　为何来这种污浊之地？莫辱我等的才气威名。
　　我执酒壶的手微微颤抖。
　　虞卿放声大笑，转脸向我：绾，为我们的翰林学士奏上一曲，好让他知道什么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只是刹那的事儿。我抬头，眼波流转，将他眼底的讶然一览无余。我便知，他未忘我。这样就已足够。
　　手起，曲响，一曲乐府之音在我指间婉转，心中的幸福溢满脸颊，吴浓软语轻声哼唱，悠扬琴音之中仿佛中下媚惑之蛊。
　　后来的日子，亓官便常来听我弹琵琶，有时他和虞卿，有时他独自一人。
　　若只有他一人时，他便自斟自饮，自吟自唱。
　　“弦凝指间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他的声音低沉而韵律，让人沉沦。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和着琴音，听他唱那温软小调，幸福如银瓶乍破春水流。
　　　　
　　我一日比一日盼着他的到来，看着他含笑眼眸，便会充满欢喜。
　　我从不曾想过他神情恍惚的样子，那日他令我手足无措，只是安静得抚着琵琶觉得心好疼。
　　“绾绾，我喜欢上了你。”
　　琴音戛然而止，这是我最想听到的话啊！可为何如此忧伤。
　　我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可三日后，他便要娶虞卿从妹为妻，父母之命，不敢不从。他眉头紧锁。
　　是吗？我终究是个风尘女子，怎敢高攀。自嘲地放下琵琶，背过身，泫然而泣。
　　他走到跟前，伸手拦住我的退路。绾绾，他说，我会娶你过门。一年后，我来娶你。
　　真的吗？真的吗？我一迭声问，全然不顾脸上泪水阑干，心思如麻。
　　是的，不管有多困难，我都要娶你过门。只是，委屈你了，在这里等我一年。
　　那一天我奏了一曲《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他爱上了我。即使眼前苦难重重，我也义无返顾。
　　　　
　　锣鼓喧嚣，喜气洋洋地八人大轿从我窗下经过。他红衣红花，骑着马儿接受众人的祝福。我的悲伤顿然弥漫心头。一点希望如提前破土的葱绿，明年今天他会来娶我，会来的。
　　倚着窗儿缓缓滑下，蜷着双膝，独自呢喃。成亲后，他就不常来了，我会等他，一直等。因为我相信命运是会随着我指间轮转，激烈硬呛，亦能骤然婉转。
　　以后的日子，我与鸨母说，不再为任何人弹琵琶，除了他。
　　鸨母只是叹口气，便不再说什么。
　　其实很多时候，我还是应该感激她的，毕竟她买了我却从不强迫我做任何事。
　　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无止无境地想起他。时而，我会想象他会如何面对朝中的勾心斗角，面对生活零碎琐事。时而我会想象他，站在乐游园上吟诗唱曲风卷长袍，他清瘦而潇洒……
　　想着想着，渐渐蔓延成一幅明灭涣散的画，一发不可收拾，抚起琴，软软地唱着他曾经唱过的小调，温暖弥散，好像有他陪。
　　某个夏日黄昏，鸨母带着虞卿进我的香房时，我只是稍稍顿了顿，之后便明白鸨母的心意，她只是希望我能从虞卿口中得知一些他的近况。
　　
　　多日不见，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随兴方可。
　　
　　十指轻拨，跌宕起伏之音从指间缓缓流泻，溢满空气，倾注我对他浓浓的思念。
　　曲毕，我起身为虞卿斟满酒。
　　绾绾，我爱你。
　　砰——手重重颤了一下，瓷壶落地，碰然作响。同样的话，从左虞卿口中说出我却感到了惊慌。
　　慌忙拾起碎片，惊惶之中碎片划破指腹，鲜红的学渗了出来。虞卿俯身蹲下，道：吓着你了吧，可我已经禀明父亲，十日后即来纳你为妾。你可愿意？
　　不，不。我已心有所属。
　　虞卿旋即起身，转过身去。那人可是，他？
　　我缄默不语。
　　果然是他，你可知他已与我妹成亲。我不准你有任何妄想，一个青楼女子谈何感情！说罢，他拂袖而去。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阴郁，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暗淡成多年以后无可触及的灰色忆念影象。自是今日已注定了我从今以后的命运生涯。而我却兀自沉溺于等待亓官到来的喜悦中无从察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年之期转眼就快到了。可他音讯杳然。冥冥之中，我感到不安。
　　记得最后一日他来时，神色凝重，一脸倦意。绾绾，我母亲病体缠绵大夫说……昨日我已上书辞官，守孝三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会等，等你来娶我。我急急堵住他的话，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收回娶我的承诺。
　　临走，他伸手抚我的眉眼，一遍一遍，指间溢满疼惜。
　　　　
　　等待的日子既漫长又难熬，三年，一个女子一生之中能有几个三年可以等呢。而老天似乎早已注定好我期待的幸福终究是一个泡影。
　　百花楼已添置了更多的歌舞伎，我这年龄的正经女子大多早已嫁作人妇，而我还在等，等待我遥遥无期的幸福。铜镜前，鲜红的胭脂抹上嘴唇，细细描眉眼，手指微微颤抖。十指纤纤，宛若青葱，刺痛我的眼睛。
　　思念像埋在心中的种子，四处寻觅遗漏的罅隙生根发芽。
　　三年啊，我每晚每晚唱着他教的歌儿，每晚每晚地弹曾为他弹过的曲儿。听着熟悉的旋律努力感受他的气息，生怕有大段的时间空白下来，然后陷入茫然。
　　三年后，他会来带我走的吧，我是如此殷切期盼啊！
　　未曾料想，现实给我如此残酷的打击。
　　鸨母一脸疼惜地看着我：带信的官员说他遭友人陷害，被贬江州。
　　全身颤得不能自己。
　　最可气的是害他之人竟是，左虞卿。
　　左虞卿终究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洁白的信笺上，写着：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白，
　　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
　　
　　我努力想看清纸上的字，只是为什么洁白的纸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一颗一颗打湿纸，化开字，心里蔓延过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望。
　　一遍一遍问，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攀龙附凤的女子吗？被贬江州又何妨，沦为司马又何妨。
　　绾邪，如今亓官已从翰林学士贬为区区司马，忘了他吧，妈妈为你选户富贵人家，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我漠然地看着鸨母一翕一合的嘴，任眼泪随时间肆意流淌，追赶时间狂奔不已，也无法阻止时间前进的步伐。我也没能再见他一面，我想原来三年的等待到头来不过是云烟，三年的光阴足以摧残任何一种顽强的守候。或许左虞卿说的是对的，只不过我一直固执得不愿承认，那些太过宿命的东西，终究逃不过。我只是个烟花女子的宿命。
　　　　
　　我开始画浓浓的妆，企图抹去岁月的沟壑和阡陌间的泪痕，为各种男子弹琴，只是抚琴的是我的手，而不是我的心。
　　到了霜白月瘦的时候，李甲，一个商人，携黄金百两。他说要娶我，我问他，你的商船会到江州吗？他一脸自豪，九州各地，无处不及。于是，我答应了他。
　　鸨母诧异地看着我做出这个决定，你当真想清楚了，放着那么多达官显贵不嫁，何苦随一个商人四处奔波呢，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
　　除了他，嫁给谁又有何区别？
　　走到鸨母面前，端端正正一跪，悠悠唱道：
　　江树醉秋色，
　　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
　　风雨杳如年。
　　
　　眼与眼相望时，我分明看到她眼中的泪光闪烁。
　　离别时，一身素装，怀抱琵琶。还带走一段刻骨铭心的想念。
　　长安城内，满眼繁华尽苍凉，而我一无所有。从此，离开这块纷繁的地方，和杂芜渔船为伴。
　　无人时分，我便肆无忌惮地把心里尖锐的疼痛和那些隐忍的感情强烈释放指尖，化作十指的舞蹈。
　　秋去冬来，草长莺飞。我已习惯船上的日子，江面上大片冰凉的风吹来的时候我常常会站在窗边，远远的看着岸上的枝桠泛着灰暗的寂寞，风吹过他们的指尖，他们静默。
　　如我一般。在暮色四合的时候，他沉沦的背影和疲惫的眼神在眼前浮动。我想问他，无数个静夜在你那儿是否有皎洁的月光照在你的肩头：我想问他，草儿枯了，可明年还会绿的，你走了，有一天，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吗？我想问他，桂生广寒，秋露乍上，你是否衣衫单薄，但又怯空房，不忍回家；我想问他，泉咽危石，日冷青松，寒著梅花，你能否闻到那阵阵幽香，你能否见到那素淡背后的春色满园……
　　我独自奏响琵琶，空旷的乐音回旋，唱和我遥远的寂寞。
　　　　
　　柳絮飘飞的江，雨丝绵绵的船檐。
　　辗转一年，满目荒凉，满眼灰色流云，凄厉猿鸣，悲切莺啼，遍地杂草，景色荒芜，飘来锈迹斑驳的味道。这是江州，他生活的地方。心不可抑制地疼痛。
　　朗朗明月，清冷的光芒斜斜地洒在江面映出一片氤氲气息，江傍点点灯火若隐若现。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我们看着同一抹月色。让我们最后依次看你住过的地方，呼吸你呼吸过的气息，感受你的思绪，幻想能有最后一次的相遇，就请纵容我的最后一次。
　　我慢慢拨动琴弦，回忆过往。
　　窗外一江静悠悠的水，岸边杨柳成排，月影斑驳星星点点投入江水中，风乍起，晃起恍惚的涟漪。
　　　　
　　“夫人，老爷请您出去为宾客弹奏一曲。”
　　“我累了。”
　　“可是，老爷吩咐……”
　　“好了，我知道，你先下去吧。”
　　一年之中，我在这小小房间内，整日整日守着我的思念，却不曾为李甲做些什么，更不曾在人前弹奏琵琶。
　　叹口气，理了理云髻，铜镜前当年翠黛柳眉，如今已黯然失色。女人其实和花都是一样的，可以一夜之间花团紧簇，也可以一夜之间惨败凋零。随手扯块面纱，缓缓走进大厅。
　　垂眉低眼，琵琶隐去半面，落落坐下。
　　转轴，拨弦，调音，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熟悉，仿佛一场十指的舞蹈。
　　只是流年轮转，遗下荼糜色彩，似溪水侵肤的凉意包裹着。轻拢慢捻抹复挑，琶音化作淡薄烟雾缭绕。
　　洵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凄凉的声音，怆然地吟。
　　那声音，熟悉的温文淡雅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我不敢抬头，怕这只是自己海市蜃楼的幻影，幻影过后留下的不过是冰凉僵硬的黑暗，怕若真是他，看到我芳华殆尽之后的失落，如同一朵不愿被任何人看到枯萎的花。
　　五年的等待，仿佛半个世纪的漫长，手中捏着早已是一把细碎的思念，而此时我却这般战战兢兢。为了能在相忘前得一眼相望。我从长安辗转江州。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依旧初为《十面埋伏》后《六幺》，其轻处，若雪片飘落地面，重时，如骤雨打芭蕉，余音绕梁，如破空烟花，千回百转，零落成雨。
　　司马大人，弹琴女子是卑人小妾，唤绾邪。
　　抬头，目光与目光交叠。他目中有不能亲近的克制。
　　电光火石之间，我恍若隔世，亦如五年前，你我第一次相见。
　　明明相爱，却无法相守，只因命运弄人，你我缱绻过往，变成原罪。
　　让奴家再为您奏上一曲。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曲毕，我摔碎了琵琶，翻身投进滚滚江水。七年后终于让我见着了他，我再无遗憾。他有没有遗憾我不得知了，我终实现了愿望。
　　
　　索魂：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