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水边无水-个人文章】
走巷
□ 水边无水
2007-05-28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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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是座老城,真的很老了。
我常被人说是个不地道的济南人,因为我不分东西南北也就罢了,连济南很多著名的马路我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甚至一些著名的场所我也没有听说过。我的籍贯确实不是济南,但是在心里,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土生土长的济南人了,只是因为,我记得那些老巷,记得很多地道济南人都要忘却的老巷。
说起济南最著名的巷子,应该是芙蓉街。现在就从这“走”起吧。虽然叫街,实际上就是一条巷子,之所以著名,大多是因为其名声在外,而真正了解它的人恐怕并不是很多。老残游记里说“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济南这座2.6平方公里的老城竟然喷涌着100多个有名泉眼,这还不算上那些石头缝里不知名的泉眼,而芙蓉街就坐落在趵突泉、珍珠泉、黑虎泉这三大名泉泉系中间,顾名思义,芙蓉街里自然也有一眼芙蓉泉。这泉就隐身在一家院子的墙根里,不招人眼地独自涌着。虽然它成就了一条名巷,但却依然淡然安静地默默守着老诚的一隅清静。这泉也带着济南城那股庸劲。
顺着泉水流出的方向转个弯,就正式走在芙蓉街上了。听这里的老人说(这个听,可是真的听,因为我有十二年生活都发生在这巷附近。),几十年前,芙蓉街是用大青石板铺成的,那股股不知名的小泉就在石头缝里来回的撺掇,大清早出门,还会看到袅袅的雾气从石板里飘出来,一场清梦之后,还以为置身仙境。老人家那时候还是个年少媳妇(童养媳),穿着绣花的布鞋,给在芙蓉街布店作坊的男人送吃头,那么一个来回,便被石缝里的泉水湿了鞋,可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如今,虽然看不到“清泉石上流”奇景,但是每天早上的芙蓉街依然是最美的。有诗为证:“老屋苍苔半亩居,石梁浮动上游鱼。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阴坐著书。”这是清代一诗人董芸写的《芙蓉泉寓居》。想当初我还是个黄毛丫头,一大早踩在芙蓉街的地板上慌慌张张地跑去上学,说了也许您不信,有很多次,我都能在这里听到泉水潺潺的流动声,还有几次,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中间,看着蓬起的晨雾,恍如梦境。我跟着水流的声音跑到王府池子,这池子顶多两米多见方,里面是另一眼隐在这附近的泉眼,用一根长长的柳树条去戳飘在水面上的荷花叶,企图找到能保我口福的莲子吃,心里还想着,或许运气好,还能挖出白白胖胖的莲藕,回家给妈妈烧菜。那池子里面的红色金鱼被我吓得四散而去。现在想想还真是幼稚,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莲子莲藕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节同时出现呢。自然一无所获不说,还常常因上课迟到被罚抄课文。
清晨的雾气渐渐被升起的太阳打散,芙蓉街就真正的热闹了起来。那些作坊都把木板门一条一条卸下来,摆摊的小商贩和背着一筐特产或者小玩意的流动商人也清清嗓子,叫卖了起来。要说这热闹的起源,无从考证,不过就我现有的了解,我觉得应该是从明朝开始的吧。为何这么说呢,那时候芙蓉街四周坐落着巡院、都司、布政局、贡院、学府衙门等等重要机关,您瞧瞧,想不热闹都不成了。瑞蚨祥布店、济南第一家眼镜店一珊号、曾经最大的百货商店文升行都曾在这里落户。不过这里可不是一条只被金钱味道缠绕俗巷,著名教育家鞠思敏、王祝晨等人兴办教育图书社,著名画家俞剑华、岳祥书开门招弟子都曾发生在这条老巷上,经营文房四宝、乐器古玩、雕刻绘画的小店多了去了。它的兴盛与繁荣,是商业与文化并举的。那时候,每天中午放学,我都会跑到这条巷子上吃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或者咬几口热腾腾的烤地瓜。这里的小吃也因为来往商业的繁荣变得格外丰富好吃,各地特色都能找到,比如巷口有个永和豆浆,巷尾就有个麻辣龙虾,左边有家新疆烧烤,右边就多出一家褒仔饭。老板们招揽声音的叫声此起彼伏,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让我这个每天就算只有三块钱饭钱的小毛孩在这样的气氛中,觉得自己仿佛参加了一场满汉全席的盛会一般。就算吃完了饭,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总是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双手,大步地踱来踱去,趾高气扬地在芙蓉街走上几个来回,好像领导视察工作的样子。只是我总是被巷子边上那些卖小玩意的摊子吸引了去,放下领导的架子,蹲在摊子前久久不肯离去。上次搬家,我还收拾出去当年在芙蓉街小摊上买的小泥人,那么多年过去了,颜色变得陈旧暗淡,可是样子依然栩栩如生。我捧着这座泥人,如同捧着我的童年,都画在了那曾经热闹走过的芙蓉街上。
而我之所以要说说它的商业繁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芙蓉街过去有四座庙,依次为土地庙、龙神庙、关帝庙、文庙。我知道一个关于龙神庙的真实传说。解放以后,政府要求全民都作光荣的劳动者,这全民也包括了在龙神庙里吃斋念佛的尼姑们,这可愁坏了她们,一没文化二没见识,能做些什么呢。突然一个尼姑提议组成一个刺绣团,反正大家都会刺绣,剩下的尼姑都赞成这个做法。当时她们还为周恩来总理做了一件刺绣睡衣,没心想日理万机的总理竟然亲自给她们回了一封信表示感谢,并鼓励和支持她们自食其力的新生活。她们也因为这封信的鼓舞,信心百倍,刺绣团日渐发展,最后竟然壮大成了今天济南的鲁绣集团,成为了一家规模完善、享誉各地的大公司。这个故事是我的母亲讲给我的,她就是现如今鲁绣集团旗下员工,并且在这里找到了她的爱人。每当我插科打诨,偷懒不求上进的时候,母亲总是喜欢对我说“你看你,还不如那时候的尼姑勤奋呢。”说完我们总是哈哈大笑。可是当年的芙蓉街龙神庙成就了今天的鲁绣集团,它的故事也成了如今母亲关爱我的一种教育方式。
顺着芙蓉街走到半腰,多出一个向西的路口,要从这里转弯,不多久就来到了“十八拐”。这也是一条老巷子,可是它的真实姓名我不知道,恐怕整个济南都没有几个人记得了。这条巷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巷窄,且转弯很多,弯又很直,只要转过一道弯,回头只能看到墙壁,这弯直得让您绝对看不到来时的路。后来不知道谁先给它起了名字叫“十八拐”,意思是这里面有十八个转弯。我曾经数过这条巷子究竟有多少个拐,得到的答案我已经忘了,但是并不到十八下,可人们还是接受了这个一点都不专业的名字。这里还有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当您转到下一个弯口的时候,是听不到上一道弯那边的声音的,我一直都不明白,不过一个转弯,怎么隔音效果会这么好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奇特之处,这里经常隐藏着一些不想见光的小混混,发生点聚众“会议”是经常有的事情,一来拐角多,够隐蔽,二来隔音好,任凭里面天翻地覆,大闹天宫,外面愣是风平浪静,清和日丽。小时候我走这条巷子总是揣着一颗乱跳的心,生怕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坏人打劫了去。而走出这个让人惴惴不安的巷子,再走几步就到了我另一个乐园。
这个乐园,可真名副其实,目前为止,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便是高都司巷。我想这里古代应该有个叫高都司的大宅子吧,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只是从名字推测的。不过我倒是知道清朝钱业公会会馆福德会馆就曾经坐落在该巷19号,足以证明这里金融业曾发展光辉。
我曾经在高都司巷上小学,那时候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巷。所谓看巷,其实就是慢慢地走在这条巷子上,细细地观察它的每一个角落。从巷口进来,开始都是一些小贩,我早就在芙蓉街喂饱了肚子,对他们一般没有多大的兴趣。踏着宽宽的石板走进曲曲折折的小巷,精彩的画卷才渐渐展开。
我有一个要好的小学同学住在巷子里一个四合院中,我经常去她家做客。大门富丽典雅,不知是什么木料的门,我总能在上面嗅出一阵清香。两联大红对联贴在上面,上联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下联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是摘自王维《山居秋暝》中的两句,虽然不是写济南的,但是泉城的美景却不比这两句诗差。大门之上是雕刻着牡丹寿桃的门额,古朴而细腻,雕刻的手法行云流水,这可是几百年前留下的真实古迹呢。走进大门,院子里坐落着几家小户,家家住的都是青砖小瓦的清代民居,户与户之间用大石块堆砌的墙垣连着,顺着墙壁走走,竟然院中有院。绕过一颗老石榴树,曲径通幽,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里面照样是几家小户。细细看去,每家房门上面都有精美的雕刻,那些代表富贵的牡丹、蝙蝠,代表长寿的仙桃、流云,还有吉祥之意的燕雀、花草都被刻上了天,刻画得精美细致。这里还住着一位黄爷爷,他经常摘下石榴树上的果实送给嘴馋的我吃,我就这样一遍捧着酸酸甜甜的石榴猛吃,一边听黄爷爷讲一些不着边的故事。具体都是些什么故事我记不太清楚了,总之是些抗日战争民族英雄之类的那个年代老人家喜欢讲的东西。因为巷子里来往的人比较固定,大家也都没有太多的避讳和顾忌。我和同学就在这大院里玩些捉迷藏的小游戏。别看院子里也就6、7户人家,可藏着300多个房间呢,出您所料了吧,只要我藏得严实,保管没有同学能够找得到我。
高都司巷是山东省保存最完好的古街巷,我同学的家只是其中一个大院罢了,其他大大小小的院子分布在巷子两侧,安静地展示着世代曾经给与它的成就和价值,绵延出一个又一个古老的传说。
从同学家玩累了出来,大多都是黄昏时候,夕阳懒懒地洒进巷子来,照着我蹦蹦跳跳的身影,那时候时间仿佛停止了,我随手摘一朵新开的花,满心喜悦地插在头上,我那小小的审美观认为,这样的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公主。
这时候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都喜欢和好几个同学去箱子北头一座大宅子里,那时候我们喜欢演一些小姐太太的戏码,捏着鼻子学陈晓旭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相,说白了也就是过家家。这座大宅子满足了我们对于红楼梦中大观园这个场景的所有要求。这个北头大宅分前殿和后宅,前殿是一座二层木质回廊小楼,朱颜木柱让我两个胳膊都抱不过来。细细的如意纹、怒放的牡丹花都被刻在小楼的廊橼上,还有那些美丽的凤凰,挥着如火的翅膀飞上了小楼二层走廊的扶手上,美轮美奂。在往上看,挑檐石上方以仙鹤、梅花鹿为图案的砖雕栩栩如生,那些手持刻刀的古代艺术家是怎么爬到楼顶上去雕刻的,还是个曾经困扰我很久的问题。穿过这个前殿,就是后面的住宅区了。这里的房子和我同学家的基本没有区别,也都是清代民居最常见的样子,这可不是仿造的,都一砖一瓦都确确实实是古迹。另外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写在墙上的几个白色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据说是文化大革命时代留下的,我有点不太相信,想必那时候的字迹写在墙上应该不会保留这么久吧。可惜没有人能够回答我这个疑问。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正在闹离婚,家里总是愁云密布。我不愿看到曾经的幸福变成今天的打闹,于是每天都要在这座大宅子里玩到天黑才肯回家,从某一个方面讲,它成了我最温暖的避风港。只要我在高都司司巷里,只要我在这条巷子的大院子里,我的烦恼便会消失。我和我的伙伴们在这里放飞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梦想,这里也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欢乐。
等天黑了,我背着书包开始往家赶,总要路过那座豪华的天主教堂的。那座教堂是当年德国占领济南时修建的,一只保留至今。高高的大门前有两块光滑的大石头,我站在上面,总会踩出一些泉水,只是一点点,成不起气候。站远一点能看见教堂里面尖尖的房顶,那时候我总以为住在上面的人脑袋都是三角形的。看大门的时候凶悍的老头,很多次我想溜进教堂一探里面的究竟,都被他提着领子扔了出来,有一次我好不容易趁着天黑溜了进去,终于看到了色彩斑斓的琉璃,高耸的教堂,还有那口镶在教堂顶上的大钟表。正当我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迷路了。这时候无论耶稣还是圣母的画像都变得不再慈祥,到处黑乎乎的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还是看大门的老头找到了我,领我走了出来。看着我摸得脏乎乎的脸,第一次没有凶我,给我擦干净小脸,还倒了一杯热水给我。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进教堂了,想进去的时候只要给那老爷爷说一声,他便会点点头允许我进入。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时光终究还是不能成全我不想长大的念头,挤上日渐老去的电车,我离开那些古老的巷子已经很多年了,我一直是一个不喜欢晾晒记忆的人,总把一些曾经埋藏在心里,不想因为他们的泛滥而不能控制感伤的情绪。可这些关于巷子的记忆就在2002年的某一个清晨再次袭来。我在报纸上得知了高都司巷即将面临拆迁的消息,它终究难逃此劫。我曾经幻想,作为省城保留最完好的古代街巷,会有学者专家或者广大的市民出面阻止这个拆迁的决定,然而这些都那么乏力,我也曾经相信,拆迁会给这些巷子曾经存在的地方带来高楼大厦和现代化的一切优越品质生活,然而时至今日,2007年,五年已过,才发现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高都司巷还是拆了,被那些笨重而粗暴的机器拆得七零八落。五年之后,那里没有建成曾经某位官员所说的大卖场,不过是让它更像一个废墟一片的贫民区。我走在狭窄的巷子里,再也看不到豪门大宅,再也听不到无忧的欢笑声。与高都司巷连接的泉城路也没有多少10层以上高楼的出现,沿街的不过是一些天天赔钱的二层商铺。一路走到芙蓉街,巷口扩建了,可是曾经的那些味道也都随之不见了,不过成是一条没有特色的小吃街罢了。除了饭店,别的商铺早已不见了踪迹。我不想再浪费笔墨去描写如今的巷子,这些风光的巷子呵,终于成了回忆里一幅静止的画,史诗里一首绝唱的歌。
当我从巷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也从时间的一段走向了另一段。时代曾经教给人们需要变迁,而改革必然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是历史的必然。我能体会我们的祖先需要承受怎样的压力,才创造了改革这个词语,并且又是拥有怎样的大智,才悟出了代价的意义。前赴后继的人们依然奋斗在华夏大地上,依然在发展的面前,延续着对改革和代价的平衡抉择。只是,越来越多的疑惑,不是存在于本身的代价问题上,而是延续到了付出代价之后的效果上。如果我们为了发展,不得不痛定思痛,做一个牺牲的代价,那么我们必须为这个代价而负责到底。你毁灭了它,却不肯履行毁灭它之前所做的承诺,那么它的牺牲不是为了成全大家的改革,而是成全了某个体的失败。
济南是座老城,它真的很老了,老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龄。过去的画面已经成了封存的记忆,未来的蓝图还依然只是个梦想,这记忆和梦想之间的代价究竟还要付出多少,才能迎来一个现实的呈现?我在脑中的那些老巷里走了一遍又一遍,想不出一个答案,或许等到某一天,我再踏上那片曾经辉煌的土地,时间会给我一个最好的回答。
作者签名: 逝者远行 不舍昼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