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风约湘裙-个人文章】
深巷里的杏花事
□ 风约湘裙
2007-05-29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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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杏花是早已褪尽了它的娇艳了的。
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你再也看不见卖花少女明眸如水、巧笑倩兮,盈盈于朝雾之中,对你唤一声“客官,买朵花吧”;而在早晨略略清冷的空气中,你也不会看见着长衫的男子,抽着雪茄,坐在黄包车里想心事。
然而,还是会有错落的感觉的。当你漫步于巷中,你会觉得,光阴在这里变成了长长短短的风,携着旧时的风烟,携着昨日的记忆,缓缓流淌在巷子的每个角落。
于是,你伸手扶一扶额头,想抚住发上那根翠绿的玉簪,谁知,一不小心,现代人的鬈发便灼伤了你的手指,于是你蓦地惊觉,那曾经如乌云般缠绕在脑后的发髻,此时早已纷乱成衣香鬓影的现代风情了。
想来,那卖花的少女,也已在水一般的光阴中,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吧。
罢了,你摇摇头,缓步行进巷中。
巷子很长,静静地蛩伏在城市的角落,像一根纤细的血脉,流动着一种沉旧而淡漠的颜色。然而,在它的四周,城市却是凶猛地环伺着它的,高大的楼宇显现出它们一贯的金属感,以大块的玻璃和钢筋展示着时间的无情与强悍;平整宽阔的马路似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几个起落便将城市截成了几段,也将整整一个时代,斫于马下。
然而,曾经的曾经,这一幢幢高楼只是些砖灰色的平房,与世无争地依墙而立;而宽阔马路的前世,亦只是一条条僻静幽独的小巷,偶尔才会有行人经过。可今天,它们都变了,它们的改变正如这时光的改变,洗去旧的,留下新的。
不过,在这条巷子里,你还是能够感觉到光阴颓废而疏懒的气息的,汽车的喇叭声时而掠过巷里那一枚枚古旧的砖块,砖缝中偶尔会探出一两根绿色的小草,迎风摇摆。树木下的余荫懒懒地伏地而卧,依旧还是旧时的光景,带着一步三摇的六朝风情,也许,在有月的夜里,你会听到有人吹笛。
而在那样的时刻,那幽细的风便盈盈地拂了过来,那些白日里的杀伐气,便被月光与笛声涤净,像篱笆上开出的纤弱的花,更似那一步一颤的闺阁心事,就连一向森冷无情的钢铁大厦,也在笛韵中带了几分低回婉转的韵质,一如罗裙下的窄窄莲步,生怕惊动了人似的。
可惜的是,这样纤细幽深的情境,这样媲美诗词的内质,却也只得了个普通到有些琐碎的名字——石婆婆巷,而与它比邻的那条街,倒有个响亮富贵的名字——丹凤街。
有凤来仪,丹凤朝阳。一条街若带了凤这个字,便必定会叫人心中升起一种华丽的念头。然而,丹凤街倒和华丽富贵又不太相干,它只是单纯地世侩且热闹着。它位于鼓楼广场左近,有大型的超市、装饰精美的茶楼和无数小型的饭店酒肆,无论白天黑夜,街上总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而石婆婆巷以及她恒久以来寂寞,便被笼在这烟火滋生的热闹里,似豪门深闺中以清寥终此一生的女子,将她所有的风华与姿色,都深深地掩埋进了衰草寒烟之中。
在石婆婆巷的寂寞里,掩住的,又是谁家的新仇旧恨与绮罗香泽呢?
两段传奇
一说起传奇,便像是说书人击鼓起板的头一句“各位看官!”然后便是江湖儿女、国仇家恨,拉拉杂杂的一大篇,寻常三、五个月听不完。
可是,我们此刻要说的传奇,与那些古儿词却有不同。就算你是事不关己的看官,也要先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读上几段春秋演义,再哼一曲二黄原板,才能细细地听完这场书。
因为,这传奇是属于过去的。
这过去倒也不远,往回追溯数十年,将光阴的钟摆倒转到上世纪中叶的的南京。
1928年的南京,有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石婆婆巷便毗邻这所当时中国最好的大学,即使在今天,我们看到的石婆婆巷,其巷口依旧面朝着东南大学西大门,而中央大学则是东南大学的前身,于是,毫无疑问地,莘莘学子们与石婆婆巷,便有了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因为,石婆婆巷便是当时国立中央大学的宿舍区。
而那些传奇故事,便从这学校开始,向着四处蔓延。
传奇一:春水碧于天
之所以用了这句诗作题,是因为在第一段的传奇里,有一个名叫蒋碧微的美丽女子。
看到这个名字,有些人肯定会兴奋地说:这不是和徐悲鸿私奔的那个女人么?的确,就是她。
18岁那年,她放弃名门望族的优越生活,选择与相爱的人远走天涯,将满把富贵换一纸清贫,于是一路行来,万水千山,千山万水,艰难困顿时,爱情如花绽放,却在花好月圆后终究凋零散场。爱情成了陪衬,勇气变了过场,著名画家的盛名到底让一介女流千夫所指,于是,蒋碧微变成了拈酸吃醋、阻碍徐悲鸿艺术前途的泼妇,从此一生背负着对大师薄情的恶名。
也许,谈及徐悲鸿,人们便会叹息,叹息他与蒋碧微爱情的不幸,并且对他抱以深切的同情。可是,换个角度,我们焉知蒋碧微便必定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即使生活在现代的我们,也未必能够容忍枕边人别有怀抱,何况旧氏女子。而蒋碧微对徐悲鸿的种种猜忌,是否也是红尘中人无法规避的事呢?毕竟,她只是一介女流,不是经天纬地的绝世英豪。女人维护自己的爱情,何错之有?
同样的,既是夫妻,便需忠诚。否则,结婚何益?
当然,我们不是剧中人,我们的一切言语感叹,都只是旁观者的揣度与猜测,我们可以评说,却无权定夺。因为,真正的事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而在今天,我不想说他们爱情的是非好坏,也不是定要给蒋碧微搏一个贤妻的美名,我想说的,只是一段在石婆婆巷里的传奇爱情,这爱情与名气无关、与第三者无关,它唯一的见证者,只是中大宿舍区里的某一间房间。
1928年,徐悲鸿赴南京中央大学任艺术系主任,那一年,他的妻子是蒋碧微,他们还正相爱。这爱情曾掠过日本海的蔚蓝色海浪,也曾飘摇于巴黎塞纳河畔的斜阳,因为深爱,所以徐悲鸿作于法国的油画《吹萧》,便是以蒋碧微作的原型。同时,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内,徐悲鸿在美术界声名雀起,成为了一位著名的画家。
彼时,爱情正盛放成一座美丽花园,春草如碧,薇薇欣然。虽然生活依旧是艰辛的,中大艺术系主任的工作亦是繁忙的,生活条件对徐悲鸿艺术上产生的掣肘,也让他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可是,就在1928年,在繁忙的工作和两地奔波之余,徐悲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蒋碧微,从石婆婆巷的寓所去南京的各个公园名胜处游玩。”
可以想象得到,在这条安静的巷子里,曾留下过多少爱情的足印,它们深深地印在地面上,带着年轻鲜洁的颜色,带着一对年轻人对生活的所有憧憬。
而这之后,数十年弹指一挥,皆成粉末,唯时光的潮水拍打岸边,诉说着它无法言表的伤感。
今天,当我们走进石婆婆巷时,这里的安静一如往昔,爱情偶尔来过,然后消失,那一对曾羡煞多少人的美满夫妻,最后终究变成了无法化解的人间怨侣,再也不能重聚。
游人只合江南老。
爱情,也在这里老去。
传奇二:汉皋解佩
而其实,我们并没有环佩可解。
无论在精致高雅的写字楼,还是在烟火熏人的小饭店,我们过着或繁华或简单的生活,我们舍不得花太多时间给别人,我们恨不得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们牺牲。而在爱情里,我们少了那一份心境,我们没有了纤细的神经。伤害来得太快,好得更快。在我们来不及悲伤的片刻,爱情便已远去。
所以,我们无须解下环佩,再珍重放进他的怀里。我们只需用短信与QQ问:“可否一见?”
于是,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索然无味,即使爱情依旧甜美甘醇,我们也深知,没有了纤手解下束环,没有了碧玉托于掌心,我们今天的爱情,已经丢掉了原本应有的幻想与神秘,我们不会为君子解下腰间环佩,我们只会留下手机号码等待回音。
渐近的过程消失了,旅途的愉悦也被零距离的接触所替代。在这个一切都快的年代,慢的爱情,几成古董。
因而,我们会记住石婆婆巷里的另一位女子以及她的爱情,因为她叫张爱玲。
张爱玲是一个符号,她是整整一代人的文学符号。她精神前卫、生活古典。她的身影出现在旧上海的亭子间与槐花树下,在鹅黄与珠灰调子的旗袍间隙,我们看见了她清冷的眼眸。
她为他解佩,他却转身惘顾。
也许,我们有理由记恨胡兰成,这个才华绝世却又有些可笑的才子,在爱情消失的若干年后,居然会想到为自己的爱情立传,居然会想到,将他与张爱玲的爱情,公诸于世。
当然,我们不会否认《今生今世》文字上的优秀,它应是中文遣词炼字的典范,然而,它所依附的,却是一个男人轻薄的虚荣心,它是一堆精致的垃圾,一场华丽的淘气。仅此而已。
而在1944年,当胡兰成与张爱玲新婚之际,他们便住在石婆婆巷20号。
那么,在那一刻,张爱玲腰间的那枚环佩,必定已经交付给了胡兰成的掌心吧。女子对男子的倾心,总带着一丝淡淡的羞色的。而他们之间的传奇故事,亦带着烟雨凄迷的寒色,桃花绯丽,江水苍茫,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两两相忘。
事实上,汉皋解佩本身便是一段传奇。它出自《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说的是两位美丽的女子在汉江边游玩,偶遇一位名叫郑交甫的男子,遂解下环佩交给他,郑交甫自然欢喜,然而行不多远,怀中环佩忽然不见,回视身后,两位女子亦消失无踪。
想来,这是一个不好的暗示吧,它印证着爱情到了最后,终究不过一场空。
然而,在1944年,张爱玲与胡兰成正爱得如火如荼,他们住在石婆婆巷最漂亮的房子里,院中花树茂盛,草色含烟,院子大得可以用来打网球。
张爱玲喜爱打网球,在石婆婆巷20号的胡宅中,她经常与胡兰成打网球。那一年,正遇着一个和平的年代,铁蹄的践踏即将消失,连天的战火尚未蔓延,这是一个真空地带,生活还可以惬意,人生也可以奢华。于是,张爱玲有了一段奢侈到浪费的爱情,胡兰成则是她所托非人的对象。
而胡兰成注意到张爱玲的名字,也是在石婆婆巷轻浅的树荫下,在某个微醺的午后。自然,依旧是由文识人。她文字的绮丽精巧令他迷恋。文字是她的衣衫,她精灵跳脱,裁出无数锦衣华服,于是,他深深痴迷。在他石婆婆巷的居所中,他第一次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他,忽然便站了起来,然后坐立不安,然后心动不已。
张爱玲后来说:“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牵你招你”。
可是,当天涯海角成了现实,他们亦不过是远隔重洋的陌路,通信只有只字片语,真正老死不相往来。
而其实,爱情与这一切都是无关的。锋火连天也好,动荡变迁与罢,爱情总会有它的一席之地,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在石婆婆巷的泥地与草丛中,寻觅到一丝爱情的余温。
我想,那便是这一段传奇留给我们最后的印记了吧。
只道是寻常
传奇收梢,故事远去,今天的石婆婆巷,不再绮丽多姿,亦没有少年情事。所以,它只是平平平常地闲逸,连游人也没几个。
巷子还是那样长,那样细,细到让你以为,你可以在这里逢着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然而,汽车已经开进来了,于是杏花春雨消散成空,嗅着难闻的汽车尾气,你甚至会抱怨它过于狭窄,连个闪避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墙缝中的青草已经拔净了,地面也是整洁干净的,偶尔有几片纸屑,却不会给你脏浊的感觉,倒像在提醒你,这里也是会有人迹经过的。
巷子有几分幽怨的深长着,气氛迥于城市其他地方。走到这里的人,便被感染了一二,步子慢了,神情却还是淡淡的,谁会去为数十年前的人感叹呢?
巷中有小小的店铺,间或的行人车辆,修自行车的铺子也摆着,人却没了踪影,大约也不怕人来偷吧。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走了只会累手。路灯已经旧了,斜斜地吊着墙头的一角,夜来时,应能洇出个昏黄的光晕来吧。
再也没有了,风华绝代的人物,风情万种的奢迷,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长巷和一个寂寞的影子。
在百度上搜索石婆婆巷,搜出来的多半和吃有关:石婆婆烧鸡公、石婆婆酸菜鱼、石婆婆酱龙虾……
这结果,未免使人发笑。
曾经聚集过南京文化精英的这条长巷,到最后,也只落得个寻常的青白面孔。生活是最现实的,也是最消磨人的。谁能想得到,就在这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曾飞舞过徐悲鸿充满激情的画笔,曾流泻过张爱玲婉转心头的月光,纪弦的诗句犹在耳边吟唱,聂华苓的身影也曾幻作枕上依稀的花香。
而今天,这些惊天动地的名字尚未沉寂,石婆婆巷却早已陷入宁静的安眠。
也好,就这样安然睡去吧。生命只如流星,再长再久的爱情,都敌不过岁月侵袭。当铁甲长戈终于淡去,红颜青衫渐呈凄怆,让我们也免去了这目迷五色的虚名,只作一个寻常看客,看春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巷子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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