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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的故乡(创作谈)
□ 残文
2007-05-31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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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饭了没有?”
在现今中国大地上,这句老掉牙的礼节性客套话,己经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请问贵根哪里”或“何处人氏”?问的和被问的立即会意识到,人家问的是你的老家,也就是你的祖根、你故乡在哪里。故乡是中华儿女烙在心灵上的胎记,就像人不能没有亲生母亲一样,不能没有故乡。在中国这个以农业文明为基础的古老大地上,故乡是一种情结。这种情结是农业文明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随着社会改革的速度越来越迅猛,这种情结也越来越显明、越浓烈,也越具时代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都是远离故乡的游子,难怪每逢春节假日,客运总是暴满; 难怪古今的文人墨客的笔下的故乡情感,总是那样滴血含泪。其内涵是不言而喻的。
那么,我的故乡她在哪里呢?尽管背井离乡是痛苦的,但逢年过节总可以回故乡走走,看看乡亲父老,浏览一下生你养你的那片故土的苍桑演变。就着淡淡的月光,品尝着你久违但却没有忘怀的老奶奶亲妈妈给你亲手做的农家便饭,娓娓叙述着你想听而听不到、比小说电影还要生动有趣的家长里短。
而这天伦之乐,我还能享受到吗?
我的故乡在哪里呢?那么,你会毫无顾忌地说,我已离开故乡年长日久,长者都已老去,对故乡已逐渐淡漠了,那也有情可原。历史总要老去新来,总是新桃换旧符嘛。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惊,倒也是一种活法。
而我呢,就连这最简单最省事的现实,我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到吗?我不能,不仅不能,比这残忍得多、严酷得多的现实,不可避免地降落到我和父老乡亲的头上。
我含着泪告许诉你,我没有故乡了,我的故乡被水淹了!君会说,那就等水退去重建新的呗。这水是不会退的,它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不仅不走了,而且会越涨越高,连我们的祖坟都很难保住。
君又说,那你只好走呗,哪里黄土不埋人?
你说得倒轻巧,我走都走不了,就将你安置在这离水不远的地方,让你每时每刻看到那片碧波荡漾的大水,今个淹了房屋,明个漫了小桥,于是整个村子都被埋在六七十米深水之中,成了一片汪洋,你可以准确地指出,在这片水域中哪儿是你曾就读的小学校,哪儿是你初恋时依偎的小桥,哪儿是你试调牛犊的滩地……
我惶感,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黄河小浪底水利工程,是仅次于长江三峡水利工程的巨大工程,她的建成,水库面积达三百多平方公里,长度一百六十多公里,水位高达三百多米,这样一来,位於黄河边沿只有几十米远的故乡,理所当然地就被淹没在六、七十米的湖水之下,成了一片汪洋。在这有关国计民生的伟大决策面前,我故乡的父老乡亲,尽管含着泪,痛着心,却没一句怨言,没一丝迟疑,一个一百余户五百多口的村子,三下五除二,只几天工夫,就搬得干干净净。尽管我们县还是国家级的贫困县,但我们村却是全县最早跨入小康的富足村,可以说人人有果树,家家有林园,人均年收入都在二千五百元之多。搬迁之前,为了留个永久的纪念,受村委会的委托,我把搬迁的全过程录制了下来,在几天的时日里,我没看到一丝笑容,没听到一声笑谈,除了泪眼还是泪眼,全村男女老少热锅蚂蚁般忙乱,却捏死蝇子般宁静,那情景摄在镜头里,那伤痛却刻在心头。记得在完工的那天。实在憋不住的年轻人,大声吼叫起来,“安窝村,安窝村,永别了!永别了!”村对面的悬崖的回声,也此起彼伏地传递着,互应着。在那专题片的主题歌中,我是这样写的:“把苦嚼在嘴里/把泪咽在肚里/且莫说青山秀水/且莫说肥田沃地/呵,故乡/正是为了你/我不得不离开你/让我们来一次/永久的别离……”
你一定会说,这一下总算安然啦,而且由山沟搬到了县城,由黄河边搬到了黄河路,村民变成了市民,一步跨了几个世纪,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呵!
但你却不会想到,这样一来,是苦河里搬到苦海里,泥窝里挪到屎窝里,苦难才刚刚开头呵!
且不说,所谓的黄河路,比开天辟地的黄河古道,还要荒僻;且不说,分到每人的所谓耕地,比我们扔了几百年的生荒还要偏远。所有这物质条件上的问题,对黄河边上的人来说,都不在话下,乡亲们也理解国家的难处,县里也想方设法给移民最大可能地安排得井井有条 :盖了新房,修了新院,又铺了油路,引来自来水。表面看起来,一派崭新,满目生辉。对于这些,移民都心满意足。但是,内心深处却不展扬,不舒畅。而且,似乎比离开故土时的心情,更杂乱,更惶憾。随着度日如年的岁月增长,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情绪,越沉淀越厚重,终于绕成了一种死结。这也难怪乡亲们,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不难理解。在故土,“想吃果子树上摘/想吃花生沙里/即使没有一分钱/家里照常有欢笑”。
迁到新居之后,一切都发生了质的改变,所有优势全变成了劣势,正如民谣所说:“五谷没一苗/六畜没一毛”;“新房新院/里边住的穷光蛋/卖菜还得上税/尿尿还得掏钱”。所有种种,反过来更刺激了移民对故土的眷恋。
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终于完成了!这是有史以来,黄河在中下游被截聚起来,停止了前进,停止了怒吼,改变了暴躁的习性,形成了巍巍壮观的高山平湖。用诗意的语言说:是黄河在这里反思,不是吗?“巴颜喀拉山千年融化的雪水/万里草甸根须里涌出来的泉水/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流淌的血水/还有那,千朵万朵乌云倾洒的泪水/统统在这里汇集/在这里默想/在这里反思”。反思什么?那一定很遥远、很深邃、很厚重,当然,具体内容,只有领导人和科学家知晓。但是,做为喝黄河水长大的子民,一个知识份子,难道不应反思吗?于是,最近我带着残疾十余年的弱体,回到阔别了五十年的父老乡亲中间,住进了他们搬迁来的新村,想较深层次地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虽然时日不多,我几乎在感情的蒺藜窝中挣扎,在苦涩的诗情中煎熬。乡亲们一举一动,都会勾逗起我阵阵的酸痛。举个小例子。一位老大哥把唯一的房前的小块地,没有种菜,也没有种烟,而种上了葫芦。不是菜葫芦,也不是看葫芦,而是凫黄河用的偏葫芦。在我们黄河岸边,葫芦是家家必备之物,是压在黄河水中的一条路呵。尽管我们都未说一句话,但古老的黄河却在我们的心中奔腾着,它的水花从我们的眼角溢出来。
于是,那首《淡淡的葫芦花》当即就产生了。像《丑陋的南瓜》,《麦子黄了》,《故乡的月亮》,甚至包括《透亮的软柿子》等等一批有关故乡的诗,都是这个时期写成的。
我深深体会到农民失去土地,固然是痛苦难言的,但他们对故土的深入骨髓的眷恋之情,更是撕心裂肺的啊!看来,建设一个新村、新乡,甚至一个新的城市,都是容易的。一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百年。但是,人们要建立一个故乡,那可不是几百年的事情,更不是花多少钱的问题,她是一种观念,一种文化,是那岁月的尘埃,和着历史的风雨,一颗颗,一粒粒,凝结在一起,又一层层沉积成的苍桑啊!
我清醒,我的健康情况之恶劣;我也深知,我的文字功底之低下;我更没敢忽略,离开文学近二十年被时代所抛出的距离之远。但我仍义无返顾地,给自已定了《黄河移民组诗》,这块需要流着泪去啃的骨头。写好写不好,是水平问题;但不写,是我良心所不能容忍的!也许这也是故乡情结,在我骨子里的反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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