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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年铁窗 (七)换肠胃
□ 罗先德
2003-10-14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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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了生存,哪怕是最苦、最累、最难学的劳动技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不是白痴,他也就慢慢地学会了。
三个月过去,旱土和水田的一些基本技术农活,我尚能做到不落于同粮食级别的最后,只是体力不如别人。
但是,最为严重的考验落到了我的头上,那就是老犯人所述的“换肠胃”。
刚刚踏进农场时所看到的那一钵钵大米饭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变少了?而且少的每餐一钵饭就像是一个法饼那么大小。有经验的老犯人告诉我,快双抢的时候吃的米出饭率高,现在吃的米是多年前的陈仓米,品种不同,出饭率不高。
我不但再也没有余饭作为贿赂的资本,而且巴不得也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剩余的饭菜吃。
偷吃农副产品是违反监规的,但是能够偷吃到农副产品还必须具备一些优越条件:譬如具有单独劳动的机会,具有能接触可食性农副产品的机会,具有能将生食变成熟食的能力。具备这些条件的人一般是我在前面所说的那些犯人中的贵族——自由犯,第二部分就是从事副业生产的中队(如家畜饲养和蔬菜种植的中队)的犯人,第三就是每个农业中队的强劳动力组,农场里叫耕牛组。因为他们的劳动技能和体力最强,所以他们一般都是单独劳动的机会多。只要不是胆大包天,只要不造成很大的影响,管教队长一般都是视而不见,或者是有意制造一些机会让他们去塞饱肚皮。
但是若被管教队长发现了违反监规的行为,轻则每晚学习会上点名批评,再就是开批斗会,严重的要挨绳索捆绑和蹲小号子,最严重的就是加刑,这是后话。
我进入了换肠胃的阶段,也是我一生以来第三次感受饥饿的滋味。第一次是一九六二年过苦日子,我饿得晚上睡不着觉,我饿得将磨碎的稻谷粗糠与灰面和在一起做馒头吃,结果造成大便便秘;第二次就是第一章里所说的在看守所里的饿牢;这是第三次,可是这一次感觉比前两次还要厉害,因为我还要完成每天的生产任务啊。
我在棉花土里除草,见到一只当地人叫做“狗屎瓜”的落地生的野果,虽然只有红枣大小,我就像见到了黄金,马上将它放在衣物上一擦,算是进行消毒处理。然后就往口里一丢,咬一口,啊!好苦!但我还是强行吞了下去。
一次食堂里吃干菜,那是农场在蔬菜旺季里,将各种吃不完的蔬菜晒干,放上盐进行一下处理,然后就埋在泥土里保存。要吃的时候,再挖出来洗干净炒了吃。由于保存技术的问题,有些干菜有一股明显得臭味道,所以那些耕牛组的犯人一般有吃不完的,就要倒掉。我发现后赶紧对他们说:“不要倒掉,给我吧。”
如是乎,那餐我饱吃了一顿。因为是干菜,吃完后我又觉得口干,就喝了一些水,这下就将胃中尚未消化的干菜泡发了,我胃胀的难受,每晚7:30的点名学习我实在参加不了,就向组长说明原因,请假不去开会,我倒在上铺,轻轻地哼着,忍受这难熬的自找的胀痛。
当时监犯中只有我睡在上铺,其他人都去开会去了,有两个管教队长坐到监犯里来商量问题,他们交谈过程中无意中听到了我的呻吟,马上厉声问道:
“是谁在那里?为什么不去开会?”
“是我,因为病了不舒服,所以没有参加开会。” 我回答说。
“下来!”一声严肃的命令。
我强忍着腹部的胀痛,从上铺爬了下来,尚未站定就听到命令:
“跪下!你这是偷听国家干部谈话机密的行为!”
我老老实实跪下,这是我到农场里的第二次下跪。
“......”我没有再作任何解释,只能沉默,因为我已经领教了现实,我没有申辩的权力,申辩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罪恶。就像在学校牛棚的时候一位好心的“牛鬼蛇神”告诫我的一句话:“当他们打你的左耳光的时候,你只能将右脸面伸过去,只是恳求他们打轻一点,千万不能因为年轻而冲动。”
后来那干部了解到事情本末,我这个“偷听国家干部谈话机密的犯人”也就免除了进一步受到惩罚的后果。这也是我贪吃那些连老犯人都不愿意吃的臭干菜所带来的第二次下跪。
我还没有具备偷吃农副产品的能力,我只能用别的方法来解决这眼前肚皮的问题。我在文革中空闲的时候曾经自学过裁缝的手艺,于是我就在这爿天地里寻找市场。
我发现那些具有填饱肚皮能力的犯人当中,他们的衣物破了需要补,也有的衣物不合身需要改,这是一个很好的市场。如是我主动提出来帮他们效劳,他们也很满意我的服务。于是,双方算是达成了默契,他们只要有机会因为偷吃农副产品而填饱了肚皮,吃不完而剩下的饭菜就给我,使我从那难以忍受的更换肠胃的痛苦中得到一些缓解。
没有想到,我的这种行为,竟为后来我当上卫生员——犯人贵族中的一种职务,而打下了基础。
那里还有和我一样帮别人修鞋的,搞推拿治疗的等等一些服务行业在那里就自然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市场。
而一般的犯人要填饱肚皮,那就得想方设法。我亲眼看见一个广东人在插秧时捉到了一条很大的鳝鱼,他带回监房,硬是活生生地吃掉了。写到这里,我想起那还是我蹲在看守所的时候听到的一个传说,有一个绰号叫“玉米刘”的犯人,他有吃活蜈蚣的本事,连看守所得干部都得知大名。
一天, 几个干部捉到一条蜈蚣,一个干部将牢门打开,对“玉米刘”说:
“听说你有吃活蜈蚣的本事,我这里有条蜈蚣,你吃给我们看看。”
那“玉米刘”二话不说,用左手捏起那条蜈蚣,用右手食指和母指小心地扯掉蜈蚣嘴边的两把有剧毒的钳子,然后往自己嘴里一放,听任那蜈蚣向他的喉咙爬去。假若在长沙看守所呆过的人,只怕都知道这个传说。
吃生谷子,生菜花......这些一般人难以吃的东西在那里就不足为奇了。我听说1962年过苦日子的时候,乡下农民吃观音土的都有,那一比较起来,农场里的犯人还算是好的呢。
实在没有办法的那就与饥饿作斗争吧。一幅往事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那是我已经成为老犯人并且担任了一个带新犯人组的组长时的事情,一名原籍湖南省常德地区,叫谢正远的犯人睡在我的傍边,他就像我一样遇上换肠胃的阶段。那天晚上夜已很深,我被他的带着哭泣的声音惊醒:“妈呀,我好饿哟!......”一口正宗的常德话重复着这几个字。这呻吟使我回忆我上面的经历,我劝说道:
“现在这么晚了,不要出声,以免妨碍别人的休息。忍着点吧,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挨过这一关,以后就会好一些。你实在饿了,就去想象一些以前你最快乐的事情,也许能起点作用。”
还还记得一个这样的故事,那是我已经成为猪棚饲养员的时候,在该中队认识一位北京建筑学院的讲师,这位曾经是国家级围棋裁判的高级知识分子王××,他也是遇到换肠胃的这个关键阶段,肚皮饿得不行,但他遵守监规,从不违反。
有一次,一位曾经在省委书记×××手下当任秘书的张××,偷得一只生红薯(地瓜)递给他,要他赶快吃。
这位讲师犯难了,说:
“怎么吃呀?”
张××不懂其意,回答道:
“就是这么生吃呀!在这里还能谈什么讲究?”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站着吃,要是队长发现了,怎么办?要是躲起来吃,多不文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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