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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k谈论《红楼梦》续作
□ 文学青年
2007-06-08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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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几个文友,都喜欢谈论《红楼梦》,k是其中一个。前些天, k过来找我,和我讨论他准备对《红楼梦》续作的修改概要。我吃了一惊:他也凑改写《红楼梦》的热闹,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怕!
一、
他说:
你叫我看看【汪宏华披露《红楼梦》香菱完美结局】一文,我看过了。我看汪宏华推导出的完美结局,他的说法是符合文学理念的。我想,按他的说法,要改写出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修改的难度应不是很大,只要从一百一十五回续写起就行,有五回书写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我看应也够了;当然,虽然话说是从一百一十五回续写起,但若在前面发现有不和谐处,譬如“兰桂齐芳”之类的伏笔等等,还是要在适当的地方改一改;而且,在这里面有一处必须要作修改,就是薛蟠这个人物不能再留、他的官司无弯可转、他被咔嚓的斩头了事,不然,香菱被扶为他的正夫人,那后面的故事就不好写。
好,就这样确定——
黛玉死了,宝玉始终放不下对她的怀念;
又因为看不起八面玲珑的宝钗啰啰唆唆的要他上“仕途”的那种嘴脸,就决定去应考吧,也去诓个功名让她看看自个是什么“人品根柢”;
考完了就趁人乱离家出走,在雪地上荡来荡去——这里注意:因为鲁迅先生看不惯宝玉披大红猩猩毡斗篷,那就不披吧,改为衣衫破烂更好;
荡到差不多要饿死时就碰到甄士隐了,于是也就和香菱重逢了——香菱怎样和甄士隐父女团聚不管你怎样设想,只要他父女团聚就行;
于绝境处遇亲人,于是就不胜唏嘘,接着,既然他俩个各自的心底都早有爱意,过一段时间就结婚吧;
不过,结婚后不要写得他们会太幸福,泛写一下他们清贫的生活,再以宝玉之口将第一回如下的话说出作结尾:
——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
作此修改,大概已差不多了。
二、
没想到那天我只是因为觉得那篇文章有点意思,和他随便谈谈,他便如此快就有了“修改概要”!
但对他上述的修改概要,我左看右看,作了一番认真——对这个问题当然不能儿戏必须认真——的考虑,总觉得有点不妥。
是的,我是这样说过:
作为一个单纯的读者,我对学者的考据从来都不感兴趣,尤其是那些考据出大观园的遗址、揭秘某某是某某的原形、破译暗藏谜底密码之类,我看见那些洋洋洒洒的钻牛角尖钻出来的考据论文就心烦,我真不明白那些学者为什么吃得那么饱又那么无聊;我感兴趣的是我喜欢的那本书,我喜欢书中的故事和情节,关心书中的人物及其命运。
但这一次学者汪宏华的考据却很吸引我,我觉得他的分析很有趣、或许是有道理的,或许他的考据并没有超出《红楼梦》这本书的范围——或者说,他的考据是环绕在“文学”这个范围内的。
而老实说,那天看到汪宏华的设想只是勾起了我对往事的一点回忆,在刹那间感觉他的分析或许是有道理的而已。
记得我第一次读《红楼梦》,读完第一回就觉得心情特沉重。
我们知道,《红楼梦》第一回就从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甄士隐写起,本来他“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却不料他三岁的女儿英莲在元宵失落了,“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就在他“渐渐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时,忽一日巧遇跛足道人,顿然悟彻了道人的《好了歌》,“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了”。
于是,我很伤感,没有能够再仔细的看下面的章回,只是胡乱的查目录、翻书页,急切地再三地寻找英莲的下落。但费尽心机也没有寻找得到答案。隔了几天时间,心情平静了一些,才从头将全本书看完了,也才知道她后来的故事了:先是被拐子隐名埋姓养大;后被转卖给冯公子,这冯渊公子是个多情人,本来英莲也认为从此得其所了;谁料又闯出个“呆霸王”薛蟠,将冯公子生生打死,将英莲抢了去;待进到贾府之后,宝钗才重新替她取名为香菱;后来又被夏金桂改名为秋菱了;夏金桂想整死她,然而,香菱命大,她没有死,死的是夏金桂;在薛蟠官司完结后被扶正为薛蟠的正夫人,最终死于难产。
当时,我对这样的结局很不满意:曹雪芹在第一回写下的令人同情的英莲,却不是一个主角,她后面的故事就是这么简单,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高鹗的续作出现了一些问题?
但这些只是少年时的事。
后来年龄大了一些,书也读多了一些,再读《红楼梦》,对《红楼梦》的理解自己认为也梳理得比较清楚了:《红楼梦》着力解剖的是一个封建官僚贵族家庭的没落史;而宝、黛俩人是作为不满、反叛那个社会的面貌出现的,作者对俩人的爱情予以讴歌,表现的是作者对那个社会现实不满;宝黛爱情最后以悲剧结局,黛玉死了,宝玉出家了——作者对人世间的事觉得十分迷惘,很无可奈何地为这倆个“无力补天”的弱势人物唱了一首哀歌。
这是一首伟大的哀歌!
于是,我对于英莲的命运也就不再那么耿耿于怀了;我也就明白作者从英莲三岁失落的故事写起,只不过是一种写作技巧罢了。
三、
据悉,近百年来,曹雪芹的一部《红楼梦》,养活了一大批研究者,也一直有人跃跃欲试地续写《红楼梦》。近来听说刘心武准备也要续写。
但好象还没有听说有谁的续作是成功了的。
我劝k还是别浪费心机了吧。
我对他说:
我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作品,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心血了的,决不是学者汪宏华所说“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研究透《红楼梦》就只需问他贾宝玉和香菱的结局就可以了,其他都无足轻重。”这么简单!反复的看了 学者汪宏华的考据,我不同意他说的“悲情大师曹雪芹本质上是一位伟大的喜剧家,《红楼梦》真正的旨意在于对人间喜剧的终极追求。”这种说法。
但k并不这样认为。
他说:别人的续作不成功不等于按学者汪宏华的见解改写的续作会不成功!他说他完全同意学者汪宏华的见解:
一部长篇小说除了主人公之外,往往还会有一个特殊人物,这个人物虽然不是很主要,个性也不是很鲜明,但他在小说中存在的时间最长,最受作者偏爱。香菱就是这个人物。她的人生道路在所有裙钗中最为曲折,也最富戏剧性。
而且,学者汪宏华的论证是按照曹雪芹的伏笔的:第六十二回泥土中埋藏的具有预谶意义的“夫妻蕙”与“并蒂菱”。也就是说它们终于还是在二人的心田里复活了。第六十三回写香菱占花名儿时是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上面的诗是:“连理枝头花正开”。这些便是曹雪芹式的浪漫含蓄的“移情别恋”、“合二为一”。宝玉和香菱在蓦然回首的那一刹那间,真爱的种子便深深扎在了各自的心底。所以,“《红楼梦》的结局,应该就是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这个结局是按照曹雪芹的哲学理念能够推导出的唯一结局”这个说法是可信的!
再说,学者汪宏华的推论也并没有影响到《红楼梦》最核心的“宝黛爱情”,他只是将备受人们责难的不完善的结尾改完善而已,有什么不好呢?!
汪宏华——在这里应该是k——激动地说:“如果你也真正喜欢《红楼梦》,那么一定会为这一奇妙的结局而欢喜雀跃,禁不住要为香菱和宝玉祝福,为曹雪芹的生花妙笔喝彩。”
k特别加重语气强调:甄英莲是《红楼梦》开头和结尾的女主角,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应该为先悲后喜的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欢呼!
四、
看他那么激动,我一时也无话可说。但冷静了一下,我还是对他说:
对于《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真个是“谁解其中味”?添加了“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要说不影响“宝黛爱情”,我看还不一定!如果宝玉真的象学者汪宏华所说的“宝玉的爱情是理欲分裂的或者说重影的,他的精神最倾向于黛玉,而肉体最倾向于袭人,那么是谁帮助他完成了灵与肉的聚焦呢?是香菱”,“这些便是曹雪芹式的浪漫含蓄的移情别恋、合二为一”,那宝玉就未必再会有原来那种单纯的可爱了!他变成了一个花心萝卜,那他的“宝黛爱情”还有什么可歌可泣?!
而且,学者汪宏华认为“须知《红楼梦》之所以不写完,是由曹雪芹的哲学思想和小说的特殊结构决定的,并不是后半部失传或者是故意要留给人们天马行空的主观想象。《红楼梦》是一部具有自足体系的文学作品,不是现如今飘拂不定的浅近小说,它的原意结局只有一个。而它的作者曹雪芹则是一位志在拯救人性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而不是否定尘世、消极逃遁或劝人出家的颓废写手。”
我啄磨不透他这段话前面部分是什么意思;我很怀疑他后面部分这样评价曹雪芹是否正确——曹雪芹是一位志在拯救人性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这个赞誉或者并不过份;曹雪芹不是劝人出家的颓废写手,这一点也可以肯定;但曹雪芹是不是否定尘世、消极逃遁就很难说!
K说:
你这样说证明你没有好好的看过那篇文章,你啄磨不透他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你就误解了他的意思!我同意他的说法:悲剧不仅不是《红楼梦》的本意,也不是文学的本意。当代作家铁凝也曾说,文学的使命是温暖人类。曹雪芹、妙玉和铁凝,英雄所见略同。而既然带发修行的“槛外人”妙玉都拒绝“凄楚之句”,希望绝处逢生,那么尘世之人就更应是热爱生活,热爱真理的,这也就注定了宝玉与香菱大团圆的结局很快就将在读者心间激情上演。
再说,增加了贾宝玉移情别恋香菱的故事,就算你认为是将宝玉“变成了一个花心萝卜”,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个“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多一点花心也不会损害了他什么,我觉得这样反而使宝玉这个人物更真实了、更可爱了,那又怎么会影响他像你所说的“原来那种单纯的可爱”!
另外,你再看看这一段话,它会加深你对《红楼梦》的理解:
汪学者说:香菱最可贵的是她能够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化苦难为财富,抓住一切机会裙钗身上吸收营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重塑自我……
曹雪芹在香菱身上使用了很多技巧和机关,随着香菱的命运转折,关于她的谶言也在不停地作微妙的调整。她的一生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第一回之前是她幸福的幼儿时期——英莲;第四回之前是她恐怖的童年时期——无名的丫头;第八十回之前是她平稳的青春时期——香菱;第八十回之后是她槁木死灰时期——秋菱;最后则进入了她人生的第二春,与宝玉一起过着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一般的甜蜜生活。(此神话对应有多层寓意,但这是最后一层。)五个阶段的幸与不幸呈前后对称结构。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红楼梦》还是关于香菱这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灰姑娘”的童话故事……
五、
我听k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快,变得有点语无伦次了起来。看来,k对汪学者的推断是完全信服的了。虽然在他上述的一番话中还有着明显的缺陷:怎么能因为同情香菱的命运而可以意气用事地不考虑其他了呢?单这一点就可以和他再作长篇讨论!
而我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一部《红楼梦》真够伟大!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看法,不同的意见若争论起来谁也说不服谁!这个说法真的一点都不会错。我于是笑了笑,对k说:
“那你已决定要按你那个‘修改概要’去写了?”
这句突然的问话却好象将他怔住了,他低头想了一想,说:
“好吧,太夜了,回去再想想,想好了再回答你……”
我说:“你先不要想着准备怎样改写,先认真的从头再看一两次,然后慢慢地想想自己对《红楼梦》到底读懂了多少、又理解了多少原作者的思想情感……”
他很不屑的打断我:“照你——你的意思是要改写一定要读懂《红楼梦》?”
“应该如此。”
“那你是不是太‘拗’了?什么叫读懂?读懂的标准是什么?对于一百个人有一百种看法的《红楼梦》,若果以大家统一的看法才算读懂,那就要一千年后吧——不!或者一万年后也未必能够做到!就正是因为人们对《红楼梦》怎样结局的意见太多,就更加需要作出一个决断,就正像当年金圣叹毅然作出腰斩《水浒》的做法一样,毅然写出《红楼梦》完美的结局,那样才能将读者的意见引向统一……”
“那……”
“那、那什么?你是怀疑学者汪宏华的推断?那就由你怀疑吧,而我是认定他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你是怀疑我没能力改写?这一点你不必怀疑,我相信我只要全身心投入去,也来个‘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是一定能改写成功的!”
“那……”
“还有什么那的——太晚了以后再说!”
他很激动的走了,我不及他雄辩,这次辩论以他的胜利暂告一段落。
但他若真的下定决心去凑改写《红楼梦》的热闹,我真的不敢说这到底是可喜还是可怕!我不是怀疑他没有能力改写出来,他的文学水平比我高,要创作一部小说或者有些难度,要改写出来应该不是问题。我怀疑的是他因为同情香菱的命运而可以意气用事地不考虑其他,这样做能不能做到“像当年金圣叹毅然作出腰斩《水浒》的做法一样,毅然写出《红楼梦》完美的结局……”?
他的勇气也许是好的,但用在准备修改别人——更不用说是伟大的曹雪芹——的作品上,我还是希望他能冷静的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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