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认为，尾随是一件相当龌龊的勾当，特别是尾随一位女士，但我实在没有能抗拒了那诱惑，还是做了。
　　 我喜宠物，养过狗。但不幸的是它竟然走失了。现今的大城市，养狗似乎比养人还要金贵，得上户口。工作忙，也没有那么多闲暇早上晚上的遛它，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骨子里还是艳羡着邻家的那条大眼睛，只好去逛逛狗市啦，呵呵，饱饱眼福也不坏。
　　
　　 刚刚发了絮的杨柳，叶子是翠绿的。捋着堤岸，狗市已经不远了。
　　
　　 隐约的听到有人在身后说话，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了。
　　
　　 “咋？俺就是叫秋菊，不中啊？”纯正的河南口音。
　　
　　 我四下看了看，她身边没有人。
　　
　　 “您是对我说么？”我嗫嚅着。
　　
　　 她竟目不斜视，甚至连她眼睛的余光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你们牛市人有啥了不起啊，总糟践俺河南人！”气不打一处来。
　　
　　 “谁糟践你们河南人啦？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路旁在散步的几个老兄听得有些不高兴了，回身问她。
　　
　　 那妇人竟也没搭理，只顾一路前行。这倒让我想起了但丁的那句明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想到这里，倒勾起了我的兴致来。细细地打量起了这位河南老乡。短发没有披肩，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看上去，怎么也有十天半个月没洗了吧。一个蓝地白花的小棉布包袱，斜背在肩上，两肩一耸一耸的，还在急步前行着。淡绿的上衣，深蓝的裤子，足下一双我久已不见了的军用胶底鞋。那古铜色的脸，还没容我看清，已经从我的身边闪过了。嘴里依旧叨念着。
　　
　　 “说俺们能造假？俺们出的冰箱，你们用着不也挺好的嘛，那咋是个假？”
　　
　　 “嘿，哥们儿！”刚才的那位路人拍肩问我。“她这是撒癔症呢吧？”
　　
　　 “呵呵，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说的，没错。”我搭讪着。
　　
　　 “你们编排我们会造爱国者，连美国大鼻子都能蒙过去，你们的假药造得少啊？还老看不起俺！你们的假药药死了人，我们的爱国者炸死谁啦？”
　　
　　 “她还知道伊拉克战争啊！哈哈……”路人已经笑得是前仰后合了。
　　
　　 “是，有时候是俺的老乡做得不对。”她竟做起检讨来。
　　
　　 “上回村东头儿张家的三狗子打工回来跟俺说，抢了人家学生30块钱，俺说他啦！可话得说回来，你们城里人，连小学生衣兜里头揣零花钱就好几十，俺们大人一年到头儿才挣几个子儿啊？”
　　
　　 “嘿，你还甭说这个！我们给孩子带钱少了，够你们抢的吗？！”还是那位老兄。
　　
　　 “俺来这地儿就是要讨个说法么！凭啥有了钱俺们得先让你们盖大楼？还听说啥，你们城里人还请啥洋教练，一年就给人家好几百万，可对？”
　　
　　 我茫然了。微动的柳条似乎也听到了这带血的声音，静止不动了。
　　
　　 “俺的孩子连上学的钱都没有哇！你们还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儿干，拿个十几斤的大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消化食儿！”
　　
　　 我猜，这一定是那个张三给她讲了的，凭她的境况，是不大可能去光顾保龄馆之类的场所的。
　　
　　 “俺大侄子在省城大小也是个官儿，前年调到你们牛市上班儿。不就是长得胖点儿吗，就管他叫猪头小队长。胖咋啦？俺们吃得好！猪头小队长咋啦？天天能吃上烧鸡，道口的，你们行吗？”
　　
　　 “俺大侄子出门儿，总带着个包儿，你们连这也看不惯！”我听过这么个笑话：老鳖调戏河蚌，被咬，老鳖忍痛拖着河蚌来回爬。青蛙见了，敬佩地说：“乖乖，鳖哥混大了，出入都夹着公文包。”她大约也是听说了的。但这也未必就是揶揄河南人的啊。
　　
　　 “弄得俺河南人连招工都不敢说俺是河南人！我就是要讨个说法！”
　　
　　 “等我大侄子进了开封府，看你们还敢说他，让包青天铡了你！拿狗头铡！看你们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耳边传来了几声犬吠。狗市到了。依稀的，还有几个人跟随着她，听她讲那些讨说法的故事。
　　
　　 我驻足了，望着那不知还要奔波到什么地方去的背影，竟想起了长征。她从河南到牛市，至少有300公里的路程吧，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她要走到哪里才能讨到一个能让她满意的说法？能够走完了那二万五千里剩下来的，绝对都是精英！身体不好的，半路就不行了。思想意志不坚定的，早半路开了小差。长征之初，谁也不会知道自己要走二万五千里。长征是宣言书，它在向世人昭示着一种不屈的精神。
　　
　　 走进了狗市，看着憨态可掬的沙皮、走起路来一跩一跩的京吧儿，摩挲着它们光滑的被毛，眉头渐渐地舒展了，脑际还在回想着那女人的话。
　　
　　 河南，这个人口第一大省，是中华文化的摇篮啊！七大古都中，河南占了三个，安阳、洛阳、开封，再加上许昌呢？我想起了上面刻了字的甲骨，想起了《清明上河图》、河图洛书、白马寺，想起了曾在这片土地上颠沛流离、宣扬仁政的孔老夫子，想起了骑着青牛西出函谷的老聃、逍遥自在的庄周，他们都是河南人的骄傲，足以让我们这些非河南人倾慕无比了。杜甫、韩愈、张仲景、程颐、程颢兄弟、刘禹锡、 李商隐……这一串灿若明星的珠链，我不知它有多长。近年来的河南名人录上，优伶居多，已经远远地不若那些先哲了。至少，我们在那几个打劫小学生的恶徒身上，看不到一点点建安风骨的光环。
　　
　　 时至今日，我依然欣赏阮籍的那份猖狂、喜爱杜甫的诗、赞美吴道子的画、仰慕范晔的学识、感叹韩愈那字字珠玑的文章、敬佩玄奘广博的佛学造诣。
　　
　　 我不想探讨世人对河南人的偏见来自何处，也没有让今天的人们改变对河南人的看法的奢望。路是自己走的，谁的急谁着。
　　
　　 一只毛茸茸、大眼睛的小巴哥，在竹筐里努力向外爬，舌头舔舐着我的手指，湿润润的。小尾巴左右摇摆着。
　　
　　 白云苍狗，世异时移。而它仍然与我一样，依旧在这个世界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