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小然-个人文章】
水漂
□ 小然
2007-06-12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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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护城河
夏天的时候,皮皮总是缠着我领他去游泳。
小镇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于是在偶尔一次带皮皮去游泳了之后,5岁的他爱上了在水里的感觉。
在我小的时候,河水还是比较清澈的,我也总是背着父母邀上几个小伙伴偷偷的去小镇的护城河边游泳,牵着手闭着眼从台阶上“扑通”的跳下水的时候有一种英雄的感觉。只是不敢在水里呆长了时间,怕水把手指浸得发皱,被父母一眼看出破绽。那时候父母极度迷恋麻将,一般我回家的时候他们都还在长城般运着砖头,我就靠着墙轻轻的走进屋,有时候还会不被他们发觉。只是那一次,站在河边的台阶上正在与谁争辩着什么,突然不知是谁将自己推了一把,一下子跌进了水里,没有了思想准备,喝了几口水,呛得几乎死去。待从水里爬上岸,抹一把脸上的水,厉声问道是谁干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了。
所以我不让皮皮一个人去游泳,如果要游泳,一定要在我的陪同下。我不能保证在皮皮大一点的将来,他是不是也会象我一样偷偷的跑去游泳,但我要确定他能在突然被人推下水的时候,能够有我一样的不惊慌。
我会骑上我的那辆踏板摩托车带着皮皮穿过长长的洎阳大桥,皮皮穿着小小的救生衣,他柔软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皮皮的笑声在风里飘,从我的耳边掠过,那样的笑声,很清脆单纯,没有一点的杂质,让我感叹不已。我感叹我是在这样的一个小镇,小得只有东西南北四条街,小得没有任何的娱乐场所,南河公园的碰碰车刚运来的时候,我也曾带皮皮去玩过,但好景不长,不久后,碰碰车就因为小镇人的三分热度过后而锈迹斑斓了。我感叹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不懂得积极的生活,所以我不能给皮皮一个好一点的环境,让他象大城市的孩子一样可以去好一点的公园好一点的草地嬉戏。
摩托车行至洎阳大桥的尽头,再向左一拐,穿过小路,来到护城河畔。
这边相对来说,人要少些。我们理解为,人少些,会少些洗发液与肥皂沫,水就会相对的清澈些。河畔堆砌着一些沙堆,都是掏金的人惹的祸,河底也开始变得坑坑洼洼,象一张张大开的嘴巴。
皮皮一看见河水就开始幸福的大叫,在孩子的眼里,幸福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有时候一枚棒棒糖就成全了整个世界的甜蜜。他踢掉自己的小拖鞋,花色的游泳裤包住他小小的屁股,只听见扑通一声,皮皮就跳进了水里。
我慢条斯理的褪下长裤,将摩托车锁好。河水漫过膝盖,水温热,很舒服,象是一只手在抚弄我的皮肤,让人想在水面上一直就这样漂着,什么也不想。阳光有些刺眼,我闭了一会眼睛,再看皮皮,他已经游到了不远的一处河底沙面很高的地段,河水只是浅浅的覆盖着沙地,皮皮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根树枝,正一心一意的用树枝戳着沙地,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小小的身躯发出柔和的光芒,象一个在水面上行走的天使。
“皮皮!”我喊一声他,有些感动。
皮皮抬起脸来冲着我微笑:老爸,你看,我是不是很棒?
我使劲的点头。
我的童年是从这条围绕小镇的护城河开始的。记忆就象这条发光的带子,延绵着没有尽头。我的皮皮也诞生在这个小镇,在他还没有能力让自己去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他的记忆,也从这条护城河开始。
二、德国床
小镇有四条主街,东西南北。也许还新开发了珠海东西南北路。但在我的心里还是觉着东西南北街才是小镇的主要干道。
在小的时候,东街是一个繁华的街,很多的小摊贩摆成一大溜,卖些小玩意,钥匙扣,掏耳勺、廉价的扎头绳什么的,也有能上锁的日记本。我那时候有一本花花绿绿的用水彩笔抄满了歌词的本子上贴满了《射雕英雄传》里黄日华与翁美玲的贴纸,那些买贴纸的钱就是从平常为家里打酱油的钱里一点点抠出来的,也是在东街的这些小摊贩上消费掉的。翁美玲是我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也许到了这样的美女如云的年头,翁美玲的个头显矮,皮肤不够白,样子不够妩媚,但在那个时候一看见有小虎牙与大眼睛的女孩子我还是特觉亲切。只是翁美玲的猝死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措手不及,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昙花一现的凄美,才知道所有太美好的事物在这世界上都不能存留太久。
后来的日子慢慢成长,翁美铃在记忆里也随着东街的日渐萧条变得淡褪。不记得那些小摊贩是怎么一家一家的搬走的,只知道西街开始繁华起来,所有的女人购物都跑去西街,西街的房价猛然上涨。
那几年里,小镇的空气里总弥漫着石灰与水泥的味道,粉尘落在行人的肩膀上。小镇象一个彻头彻尾接受整形美容的女人,贴上了墙面砖,铺上了彩色地砖。街道边的商店一个比一个装饰得有品位有个性,女孩子开始穿着吊带背心在街头招摇过市,一头一头五彩缤纷的头发象是街头移动的云彩。
只有东街,还保持着砖与瓦以及垃圾脏水坑,有陈旧的墙壁,墙壁的砖缝里透着锈色。在扭七拐八的小巷子还能看见水井的边上有男人用绳子一桶桶的汲水,有女人半蹲着用刷子费力的刷着铺在青石板上的衣服,腰间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我出生在东街的一间老房子的一张德国床上,那张床至今还被擦拭得油漆光亮。在我们都开始睡在新港床垫上的时候,我们望着闲置下来的德国床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小巷里,收破烂的老汉又来了,每天都来,骑着辆破旧的三轮车,拉长着吆喝----有废铜烂铁卖不!有啤酒瓶子卖不!破电视机!电脑显示器!这样的吆喝被他喊得抑扬顿挫,韵味十足。
母亲打开门,叫住老汉,这有张德国床,你要不?老汉将三轮车停下,锁上。三轮车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纸箱、酒瓶,一个没有盖的塑料桶。老汉走近,用粗糙的手摸摸床板,他沉吟,说,20块。母亲开始与老汉还价,这样的一张床做工精细,木料实在,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没有地方搁置了,根本就不会卖掉。母亲用手指指坐在一边不言语的我,你看,我的儿子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我的孙子也经常在这床上玩。你买回去,一定没错。至少也要100块。
母亲的手竖起食指,郑重其事。我扭过头。心里迅速的压抑。
这样吧。老汉咬咬牙,似乎狠下了决心,50块。你也让点。
皮皮拿着他的玩具车跑了过来,歪着脑袋看着一个陌生人摸着他的床,他有些敌意的走上前,你干什么?你都没洗手,摸我家的床干什么?
我赞许的望向皮皮,再看一眼三轮车。当年母亲在这张床上痛苦呻吟在生死线上奋力挣扎,当年我涨紫了小脸在这张床上哇哇落地,我不能忍受在今天它被放在这样的一堆垃圾里被拉走,如果这张德国床也是有感情的,我们算不算是要将它遗弃?当陌生的身体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吱呀的床板是不是这张床哭泣的声音。我噌的站起身来,打断他们,不卖了,不卖了,这床,我要留着传代的。你走吧。
老汉诧异的望向我,呵呵,年轻人,别这样说话,你们的床越睡越高级了,这床是不会睡的,还是让给我吧。100就100,反正我家也需要这张床。
我开始将床板一块块的往书房搬,不再理会老汉的絮絮叨叨。母亲有些如释重负的微笑,看着皮皮也试图用力的扛起一块床板。大叫着,宝贝啊,你可搬不动这个。你爸爸说不卖了,留着,留着给你的儿子在这床上玩。
老汉不能理解的摇摇头,有些无奈的往外走,又不甘心的转回头,120块,怎么样?见没人搭理他,终于骑着他的三轮车,又开始他的吆喝----有废铜烂铁卖不!有啤酒瓶子卖不!破电视机!电脑显示器!
芝子下班回家后,皮皮马上跑上前去唧唧喳喳的将一切汇报得仔仔细细。
芝子笑笑,协助我将德国床在书房拼好,她往后退几步,看看床的位置,满意的笑笑,这样也不错,放在这也不嫌挤。
我拍拍手里的灰尘,走进厨房去洗手,轻声说,生离死别,能免就免吧。
这句话,他们谁也没听见。
三、办公室
我反复用脚步丈量着这小小的空间。从前到后,十步。从左到右,六步。我把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缓慢的迈开步子,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初秋的清晨,太阳光从大开的窗户照在地面砖上,有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晕。我站在门口,眯起眼睛看看远处发亮的天空,长吸一口气,又小心翼翼的开始第二次的丈量。我相信,自己的神情里有着一份专注,一份执着,在别人的眼里,或者这也叫做一种疯癫。
这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躲在小镇一个分十字路口边上的一栋大楼里。小镇的经济不是很发达,人们都尽量赶着时髦,穿上泡泡袖的棉布长裙。这样的一个流行刺激了小镇,于是大楼的一楼新开了一大溜的店面。店主们抓紧着时间,赶在换季之前开张大吉,红的白的绣花的大摆的,一件件长裙让人眼花缭乱的,让大楼的领导深感新时代经济带来的好处。
这些都与我不相干。
虽然大楼的铁门大开着,虽然在我小的时候,我就渴望走进这栋大楼。我总是背着书包,很胆怯的闪进爷爷的办公室,告诉爷爷我的草稿纸又用完了。爷爷会转身从一个大柜子里取出厚厚的一叠信笺交到我手里,我小小的手指仔细的划过信笺的打头印着的红色的大字“****专用信笺”。那样几个红色的大字,在我幼小的心灵曾经是这样的神秘与令人向往。后来,后来我会在长大以后,升学的那一年,赶上爷爷的退休。后来,我褪下了书包,赶上了最后的一批顶替。这样的一栋楼,我不知道,在一开始,我并知道,它能与我这一辈子,紧密相连。现在的日子,我只是每天麻木的扶着不锈钢的扶手走到二楼,然后向右拐。
这样的一个走廊,总是阴沉沉的。我无奈的看看黑压压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的天花板,看着新粉刷的墙壁上隐约有鞋印子,无聊的走着,用手噼啪啪的按亮所有走廊的灯。走廊里很静,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擦肩而过,疑惑的望望我,然后去敲敲前面没有开的门。也会有人拦住我,问一些问题。我茫然的抬起眼,我说,啊,我不知道。我的手胡乱的指着,你到哪边去问问吧,我不清楚。
你不是这的人吗?
啊,我是的。哦,我不是。
我想追上去告诉他,我不是这的人,我不是哪的人。如果我有一个歇脚的地方,也许只是这个紧闭着的小门的背后。
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把被手磨得发亮的钥匙,小心的打开门。为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都喜欢上一把锁,是为了防止失去吗?是不是锁上了,就证明了永远的留住?门可以锁,抽屉可以锁,只是不知道,心是不是也可以锁上?而这间小屋,它已经是我的了吗?靠墙的白色电脑桌上放着凌乱的昨天或者是上一周的报纸。另一张黄色的电脑桌上放着一台海尔电脑,桌前一张棕色的转椅,还保持着我昨日离开时站起身带动转椅微微摇摆的姿态,象一个温暖的怀抱,随时欢迎着我的身体陷进去。
我喜欢陷在转椅里的感觉,暖暖的被包围着。我可以在累了的时候把头仰在椅背上,用手揉揉太阳穴。如果有一天我能死去,我希望自己能躺在这样的一个转椅里,仰着头,闭着眼睛,好象随时可以醒过来,坐直了身体,然后去上网。
我痴痴的想着,在心里做着简单的数学题目。一天的24小时里,除去睡觉八个小时(其实我睡不了这么久),除去吃饭的三个小时(其实我吃饭很快,经常5分钟就搞定),我每天都有十个小时呆在这间小屋里。十个小时,一天里,我不会安静在别的地方呆上这么长的时间,于是我想丈量一下,我的空间,到底有多大。
十步,六步。
小小的空间,是我的笼子。我不串岗,那些与我相处十年的同事,我只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会在看着电脑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瞟见她们穿着俏丽的裙子。我们在走廊遇见的时候,微微笑着,礼貌且陌生。
我站在窗户处停下。
放眼望去,能看见公交车楞头楞脑的走在马路中央,人来车往,象天上的银河一样的拥挤。
有风,吹得棕色的窗帘铺天盖地的往我的身上飘,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把窗帘死劲往边上拽,成一个粗大的布条。找一根短的废弃的电线,把布条胡乱的一扎。布条很服帖的靠着墙壁了,有些怨恨的注视着我。
我叹了口气,用手撑在窗台上,继续望车水马龙。继而发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会去望望被束缚的窗帘。想想,还是打开电线,一挥手,把窗帘拉开。
窗帘欢快且俏皮的随风舞蹈了起来。
我退回我的转椅,突然感觉自己,很象这一卷窗帘。
作者签名: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无须惊讶 更无须欢喜
转瞬间消逝了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