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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惊之后的早晨(1/3)
□ 残文
2007-06-28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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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惊之后的早晨
[题记]:如果把诗歌比做古老而沉重的石磨,而我就是那被蒙住眼窝低头拉磨的小毛驴。尽管日夜不敢停蹄,但脚下却没有里程可计!我想,若把我驾上犁耙的挽俱,在广袤的大地上也许会耕云播雨。只是在开始时,由于长期转惯了磨道圈所养成的习性,总把犁沟拉不直溜,把地面耙不平整。这篇习作,就是我1982年企图改弦易辙时所留下的痕迹。尽管是失败的,却是难以忘怀的。发在这里,无非是让大家和我一起回忆那段历史的风雨。仅此而已。
(一)
细密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黎明时分雨停了,却又起了风。这风虽然柔和得象春姑娘的呼吸,但毕竟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省委家属大院里一片寂静,只有最南头的一幢二层小楼的楼下突然燃亮了一窗灯光,接着天兰色丝绒窗帘徐徐拉开了。霎时,满屋灯光从窗口倾泻出来,照着楼前那摇曳在晨风中的柳丝,和一丛丛早开的紫丁香及榆叶梅,也把一个魁梧的身影投到窗外来———他就是十二年前的省农工部部长刘居山。
刘居山,五十多岁,瘦高瘦高的个子,微黑而清癯的脸膛,一双滚动在剑眉下的大眼睛把周身点缀得格外精神,当年他的剌猬般的,硬扎扎的头发,不知是在“非常时期”被人揪掉了,还是在春秋交替之中被风吹落了,现在只剩下后脑勺上稀稀疏疏几根了。不过这倒没有什么,反倒给他增添了几分严肃、壮重和气度不凡的风采。这时,他望着朦朦胧胧的曙色,习惯性地搔着光光净净的脑袋,苦苦思索着什么。
他整整一夜没合眼了。昨天晚上他家的芸花开放,为了让街仿邻居也能来品赏这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他精确地推算了开花的时间,特地在大门口贴出了告示。来观的人可真不少,川流不息的人群,把个小客厅挤得满荡荡的。使他预想不到的是,新调来的省委书记老杨同志,竟然也挟在人群中挤了进来。但是老杨来晚了,娇嫩的芸花似乎见了他这位新书记有点害羞,慢慢地蔫了,谢了。
省委书记的到来,使刘居山略感不安,他意识到,这种玩花养鸟的事儿,总和自已的身分不大相称。自已终究是***员,多年生活环境的陶冶,在他的灵魂深处仍残存着痕迹。就像那褪色的红旗,尽管颜色褪落了,但它终究不是白色的。
观赏芸花的人稀稀落落地去了以后,屋子里异常安静,老杨自己从桌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开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是专门来看芸花的,我是代表组织来给你谈工作的”。这是杨书记第六次登门造访,仍然是让他到阳坪县担任县委第一书记。在自己的老首长面前,刘居山虽然没有公开顶撞,但那突然耷拉下来的眼皮却明显地展示出他满脸的不快。他没言没语,不吭不哈,甚至忘记了一些礼貌性的寒喧。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团,他那清亮的大眼睛霎时也变得跟这烟雾一样混浊。这种神态使杨书记感到惊异。他没有想到抓纲治国已经两年多了,刘居山的思想仍然如此低沉。但他毕竟是了解刘居山的。他知道,这个当年游击队的“红小鬼”,眼皮一旦耷拉下来,就象他心灵的门窗关闭了一样,任你磨破铁嘴也唤它不开。最后杨书记留下一句话:“一个真正的战士,治愈伤口是为了前进,而不是为了后退。考虑考虑吧,还是希望你参加我的‘游击队’啊!”
在门外台阶上,主客握手告别的时候,刘居山突然被震惊了,他握着的竟然是一只硬梆梆、冷冰冰的假手!
“杨政委!你——”刘居山仍然沿用了当年在阳坪山区打游击时的称呼。
“没有什么,被文化大革命咬掉了!这是一只假的。”杨书记不在意地笑着,把那只好手伸过来,“幸亏还保留着一只好的;一只要顶两只用呵!”说完,他爽朗大笑。这笑声坦然、热烈、而又豪放,具有异乎寻常的感染力量,使刘居山为之一振,不由得睁园了他那耷拉下来的眼皮。杨书记已经走了一大会,他仍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直到老伴将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他才转身回到屋里。刘居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咀嚼着杨书记的话。而那些话,就象那刚摘下的胡椒,越嚼越辣,越辣又越想嚼。
不错,连刘居山自己也承认:他的思想是低沉的,只有后退的打算,没有前进的勇气。其实,早在以前住‘牛棚’、扫厕所、被揪斗的年头,他就不情愿地意识到:在他的内心世界里,那红烈烈燃烧了几十年的热情的篝火渐渐地暗淡下去了,最后竟熄灭了,只留下一堆冒着烟、散发着热气的灰烬了。
那时,他常常觉得自己象个没娘的孩子,任凭谁都可以随意呵斥、辱骂、责罚而又无人干涉。他也常常暗自叫苦:“走资派”的日子确乎比童年过流浪生活更凄楚、更孤独,比枪林弹雨的战争环境更残酷、更艰难啊。“总算熬过来了。”从牛棚里解放出来,他经常抚摸着自己的满身伤疤,这样自我安慰着。在他看来,像我刘居山,从抗日战争到文化大革命,一个伤疤就是一部光荣史,什么罪也受了,什么苦也吃了,好容易能活下来,这就是最大的胜利,该幸几天福了,这个资格,我刘居山是具备了。关于什么拨乱反正啊,实现现代化啊,那都是别人的事,轮也轮到他们了。
从此,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心安理得地过起怡然自乐的在野生活来,就连多少年来养成的一早一晚必听新闻广播的习惯,也被种花养鱼的雅兴所替代。为了仔细欣赏昙花裂瓣,他竟把笨重的大花盆搬到卧榻旁边来,手里端着照相机,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坐等着。有时,他又精心地推算着那一条小金鱼哪天交尾,又将在何时产卵--------他似乎就准备这样度过有生之年。
然而,杨书记的来访,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刘居山整整一宿躺不稳睡不踏实,好象那舒适、温暖的钢丝床铺,不知不觉变成了他童年过流浪生活时常常过夜的烂草堆、葛针窝。耳畔好像总有一个熟悉着的声音在问他:“你参加我的游击队吗?”眼前又似乎有一只假手在晃动——刘居山觉得,正是这只假手,异常有力地支撑着一个***员的崇高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异常有力地拉了他一把……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刘居山的心里也象窗外那微弱的朝曦一般越来越明朗了。他决定先到阳平县去看看,然后再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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