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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惊之后的早晨(2/3)
□ 残文
2007-07-01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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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省城到阳坪县城只有百里路程,火车一个多钟点便赶到了。刘居山头戴浅灰色鸭舌帽,脚穿着黑色园口布鞋,身穿已经褪了色的土黄色齐膝盖长的风衣,两只手习惯地抄在背后,散步式地走出车站。他那一向富于表情的清瘦脸盘,此刻平静得象雕塑一般,只是浓黑的眉丛中几根半寸长的寿眉,在微微颤动。他用略带疲惫却依然有神的目光,认真地扫视着这座当年所熟悉的小县城。
县城只有从北到南一条倾斜的长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店铺。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显得比以前整洁和清静得多了。刘居山走在坡度并不算很大的柏油路上,一会儿工夫便觉得浑身湿热湿热的。他随手解开风衣扣,放慢了脚步。街上行人不多,路边早早地赶来出售农副产品的农民倒是不少。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货摊,把招徕买主的希冀的目光投到缓步而行的刘居山身上。
“吃来吧!五香豆腐干--------”一个脆亮中夹带着嘶哑的声音冲着刘居山吆喝。接着是一个盘腿坐在路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白胡子老汉向他招手:“来吧!捎鸡蛋吧,新鲜的。”
刘居山难堪地摇了摇头,有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什么,霎时间他心烦意乱,脸红耳热,彷佛路旁的人都用十分可怕的目光盯着他,而他刘居山倒象欠他们的债。更使他不安的是,他一向自以为最熟悉不过的老根据地的乡亲,今天竟变得陌生起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喃喃地自问:“这就是阳坪?”
突然一只颤颤巍巍的手伸过来,扯住他的衣角。刘居山愕然回头,哦,是一位老大娘。她头上罩着洗得发了白的、落满灰尘的方格粗布手巾,布满皱折而又黝黑的脸上挂着畏怯的笑意,说:“同志,买香椿吧!这,这是刚从树上掐下来的嫩芽子!”刘居山猛然一愣,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呵!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老大娘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脸上立刻泛起一层淡淡的不易被人发觉的慌乱神色,急匆匆地挟着香椿挤到人丛中去了。
刘居山低下头来,蹙眉凝视,努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呵!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年曾经救过自己的恩人“老妇救”王巧巧吗?是她,就是她!刘居山赶紧在人群中寻找,但那满街满巷浮动着的帽子、头巾搅乱了他的视线;她,无影无踪了。
刘居山不得不重新走自己的路。王大娘的音容笑貌却越来越清晰的活现在他的眼前、脑际。特别是跟王大娘的最后一次见面更使他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造反派”揪斗“黑帮”的热潮中。有一次,当胸前挂着大木牌子的刘居山,被几个彪形大汉连推带搡地押上露天剧场的“斗鬼台”的时候,突然从台下人群中挤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台上,哭喊着:“山娃子是好人!山娃子是自己人,不能斗他呀!”说来也真凑巧,她的儿子恰恰是批斗会的操持人之一,此刻正踌躇满志地坐在“首长”席上,而他的小名恰恰和刘居山的小名一样——也叫“山娃子”。他猛见老母亲哭天抹泪地上台来了,心里不由得埋怨她老人家“没见过个大世面”,“太糊涂了”。于是,他赶忙迎过去解释:“好我的娘里!你弄错了,不是斗我,是我斗--------”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老母亲的巴掌早已扇到儿子脸蛋上,紧接着,又一把扯下他那“造反”袖章,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一边骂:“好个喝了迷魂汤的!我让你斗!我让你斗!”霎时间,满台人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会场也乱成一锅粥。这时,老人扑到刘居山跟前,用两只粗糙的劳动妇女的大手抓住他的臂膀,好一阵端详。然后她用手扯起衣袖,给刘居山擦了脸上的汗污和血迹,又撕心裂肺般地哭喊起来:“山娃子呵!你让人家糟踏的好残呵!你倒犯了哪一条哪一款的罪?难道你豁出命来打日本,打蒋匪是犯罪吗?难道你跟咱阳坪的老百姓一起反浮夸、度灾荒、吞糠咽菜是犯罪吗?难道你领着人们在老旱垣上修出水浇地来也是犯罪吗?”——话没说完,刘居山就被造反派架着,扔上汽车开走了……
记忆中的往事和眼前的情景,使刘居山的心情变得复杂异常,他咀里喃喃地自语道:“是她,就是她!”可是她为什么躲着我呢?为什么?——刘居山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当他下意识走进一家饭店,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时,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他买了一碗小米粥,两个糖三角,慢嚼细咽着。
与其说他在品嚼着食味,倒不如说他在品嚼着苦涩的往事——
那是在民国三十一年,刘居山因搞地下工作被汉奸告密,几十个鬼子端着剌刀追赶着他,慌忙中他跑进一位大伯家,大伯认出他是八路军,揭开院子里的一块大石板,把他藏在红薯窖中,鬼子扑进院,逼着老大伯交出人来,要不就捅死他。刘居山躲在红薯窖内,没听他吐一个字。后来,鬼子走了,他从窖里爬出来,见那位大伯躺在血泊中,在一旁流着泪收拾尸体的那位老大娘一见他,忙停住手,擦了擦泪,把他领到家里,换了一身衣服,就去锅灶里烧水做饭。——这就是他第一次结识王大娘的情景。
“是她,不错,是她,她为什么躲我呢?——”刘居山越想脑子越乱,饭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把剩下的半碗粥往桌子中央一推,然后点燃一支过滤咀烟抽着。
他刚刚吐出第一个烟团,从他的背后猛然伸过两只小手来,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两只手一样黑,一样脏———几乎是同时去抢那半碗依然冒着热气的剩饭。刘居山赶忙站了起来,退后两步,只见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都用手紧紧抓住了碗边边,然后怒目对视着。
“不要脸!不要脸!我先看见的”。小女孩微微歪着头,噘着嘴巴,又气又急地说。那男娃显然更气粗、更蛮横,他瞪着一双园园的眼睛,小花鼻子一圪皱,“哼”了一声,接着不干不净地大骂:“日你妈的!放开手不?不放,老子揍你!”说着,挑衅地踢了女娃一脚。小女娃虽然比那男娃矮半头,也瘦弱得多,但却毫不示弱,以当胸一拳作为还击。男娃打了一个趔趄,稳住脚,定了定神,像一头发了怒的小狮子,猛然向小女孩扑过去。两个小东西就这样你揪我拽地撕打起来,扭作一团,在湿腻腻的地下滚来滚去,碰得桌子凳子“叮咣”乱响。
“这些缺爹少娘的野崽子!要打出去打!”饭店女服务员高声喝骂着,往外轰他们。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拉开?”刘居山似乎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你能!你不会拉。”女服务员不满地斜了刘居山一眼。
“别打架!别打——”刘居山只好上前去把两个小斗士硬拽开来,一手拉着一个,呼呼地喘气。那女娃也真够精灵的,她冷不防挣脱刘居山的手,跑到桌前端起那半碗剩粥,一仰脖“呼噜呼噜”几下子,就喝完了。这一来,男娃急眼了。死命地掰开刘居山的手,又一次向对手冲过去。女娃手中的空碗掉在地上,“啪啦”一声碎成好几片;接着她也被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后脑勺正好磕在破碗碴上。她从湿腻得发黑的地上站起身来,用手一摸后脑勺,抓了一手红——她一看是血,猛扑过去,抓住小男孩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殷红的鲜血立即从那小男孩又黑又脏的小手背上淌了下来。顿时,小男孩也哭了。
刘居山被这突如其来的“流血事件”惊得不知所措。要是往常,像这类事情,他是不会去过问的;可今天不能不管了。他想:“如果我不来吃早点,或者不剩那半碗粥,这两娃娃或许打不起来呢!”愧疚和自责的心情使他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他全然没有去理会,慌忙走上前去,一手拉一个“小伤员”,挤出人群,急燎燎地向县医院走去。沿途洒下两串哭声和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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