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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惊之后的早晨(3/3)
□ 残文
2007-07-04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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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县医院门诊处置室。值班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她先给小男娃包好手伤,又一边动作敏捷地用手术剪把女娃头部伤口周围的头发剪去,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询问道:“这是怎么弄破的?这么大伤口!” 说着用冷漠和疑惑的目光看了刘居山一眼。老刘坐在手术床旁边的长条凳上,擦一把头上的汗,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女护士缝好了伤口,温和而又爱抚地问俯卧在手术床上的小女娃:“兰兰,你为什么跟小柱子打架呢?”小女娃微微把头扬起,忽闪着一双依然含着泪水的大眼睛,没有答话。“阿姨,是我不对,我和他抢粥---------”小柱子倚在门框上怯生生地眨巴着泪眼主动认错。随后,他深深地低下戴着大人帽子的头,尴尬地搓着手,抠着指甲盖,看样子这个曾经蛮横地欺负弱者的“小勇士”似乎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正诚实地等待着挨训、受罚。老刘心上陡然掠过一阵痛楚,他打心眼儿里原谅了这个名叫“小柱子”的男娃。是的,可以断定,小柱子刚才动手打人,是饥饿压倒了理智的结果。
“护士同志,你认识他们?”刘居山问。他很想知道他们的爹、娘是什么人,为什么竟让八九岁的孩子象丢了窝的小乌儿一样,在街头自个儿觅食?
“当然认识。干我们这一行的,大街小巷,谁家的门没有进过。”女护士白里透红的秀气的脸上依然是一副冷漠的神情,手里摆弄着注射器,准备给兰兰打“破伤风”预防针。“这两个孩子都没有爸爸,他们的爸爸本来是一对好朋友,文化革命中成了冤家对头——唉!提那些伤心事干什么!这都是‘关心国家大事’的结果呵”。
这么几句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气话”一下子把刘居山的心拽到半空里。他想听下去,想知道个究竟,但女护士偏偏不说话了。刘居山有着长期的群众工作经验。很善于从简短的接触中捕捉对方的性格特征和心理。他一眼便看出,这姑娘是个富有正义感的爽直的人,只消稍微一“逗”,便可以逗出他满腹的话儿来。他故意装出好奇的样子,讪笑着说:“关心国家大事,还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
女护士果然把已关闭的话匣子又重新打开,忿忿不平地说:“就在江青把‘文攻武卫’的裹脚布当作旗帜高高举起的那些日子里,阳坪县的两派真刀实枪地开了战。哪一方都说是‘捍卫革命路线’,都说是‘关心国家大事’,甚至,在武斗场上也都以同样狂热的中了魔似的声调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好像跟自己的阶级弟兄互相残杀,从肉体上消灭对方,才是最革命的行动。”
“就说小柱子的爸爸和小兰的爸爸吧,从小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参军,又一起复转到县农机厂当工人,还都是先进工作者呢!可就是那个时候,两人闹崩了,各领一派,一个要‘打’,一个要‘保’,在一次交手战中,兰子的爸爸一刀捅进了柱子爸爸的心口上。落实“七、二三”布告时,兰兰的爸爸被判做杀人凶手枪毙了。”——屋子里一片沉默,听得见桌上钟表的滴嗒声。
“他们为什么闹崩了呢?”刘居山闪着大眼睛,随便问了一句。
“其实,一不争房,二不争地,还不就是为了一个人,一个要‘打’,一个要‘保’。”女护士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省里的一个什么部长!”
“叫什么名子?
“刘居山!
刘居山脑袋‘嗡’的一声响,顿时一阵晕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能想象得到,事情竟会如此凑巧呢!他那浓黑的眉丛中延伸出来的几根长长的寿眉索索地抖动着,那惯于耷拉的眼皮也瞪得特别大。他完全被这血淋淋的事实惊呆了,他的心在颤栗、在绞痛,而那女护士仍在若无其事地,慢条斯理地继续讲述着
“小兰兰是个顶聪明的孩子。她妈改嫁那天,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想把她带走。可她硬是不走,她自己流着泪不去擦,却用一双小手给她妈擦泪,咀里还说:‘好妈妈,你去,你去吧,不要想我,我不跟你去,小娃们会骂我‘拖油瓶’的,我要跟奶奶在家里作伴哩。’”
女护士声音有点哽咽了,最后竟说不下去了,两眶清亮亮的泪水淌过长长的睫毛,从红润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刘居山怀着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从长条椅上站起身来,焦燥地在值斑班室里渡步。忽然他又觉着神思恍惚、眼花瞭乱,小乞丐的血和女护士的泪彷佛在他面前飞溅着——溅在他身上,流入他心底……
是的,此时此地,老刘的心灵深处,象是卷过一阵猛烈的风暴。十几年来沉积在心头的淤沙被吹乱了。以前,他只觉得自己是十年浩劫中首当其冲的牺牲品,那满腹的委屈、怨气和颓废情绪都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而今天,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在革命胜利以后,仍然付出巨大牺牲的不是刘居山,也不是以刘居山为代表的那些所谓“功臣”,而是人民,是以王大娘为代表的那些老实巴脚的人民,是他们,在战火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弟兵,慷慨地献出了亲人的生命;在那“夜惊”般的动乱年代,是他们挺身而出,为自己的干部鸣呼不平。凡是扫荡在中国大地上的每一场腥风血雨,都是首先而且直接地降临到人民的头上,给他们造成无法估量的灾难。如果说,该发牢骚的话,他们才是最有权利,最有资格的。可是他们没有,一点也没有。他们只是默默地带着心灵和肉体的创伤,仍然接着祖传的,古老的节令,耕云播雾,春种秋收,用自己的热汗,向大自然索取一把保命的口粮……
想到这里,良心好像一位长期受辱而幡然觉醒的勇士,突然站到他的面前,紧紧地揪住他的衣领喝斥道:“刘居山呵刘居山,你有多大功劳,你有什么资格让人民为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那位王大娘和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她为什么要为你献出几代人的生命,你身上即便是千疮百孔,和人民遭受的一次次苦难相比,能算得了什么呢?不论怎么说,你刘居山总算活下来了吧?是的,用你的话说——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而这种胜利究竟意味着什么?值得在人民面前夸耀吗?曾经为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刘居山而祸从天降家破人亡,留下那些孤儿寡妇们,让谁去管?难道只能把他们交给老天爷去养活吗?
几度的苦楚,好像一团浓重的烟雾,裹着他,似乎有意识地把他一步步牵引到医院的走廊里来。这里摆设着各式各样的盆花,一朵朵,一丛丛,正在竞相开放,散发着阵阵清香。然而这一番优美的景致,却没有人来观赏,因为这周围都是病号房间,那清雅的花枝和玻璃窗上映出的一个个痛苦的面影形成显明的对照,那淡淡地花香和那各房间冲出来的药味、腥味,在激烈地争夺着空气……
对于这一番优美的景致,要在平时,刘居山是要精心地品赏一阵的,而在此时此刻,在他的眼睛里,每一朵鲜花都在张着嘴,向他发问,每一片绿叶,都是要解剖他的尖刀。蓦地,他看到一盆芸花,它是开败之后被人端出来放在凉台上的。刘居山的热血,一下子涌到天灵盖上,不知是什么情绪催促着他,使他猛扑上去,“哗啦”一声把那盆芸花,打翻在地,摔得粉碎,紧接着,他打了个趔趄,昏过去了。
——呵,血,殷红的血,那红薯窖边老大伯滚荡的血,小柱子爸爸胸口上忠贞的血,小兰子她爸爸冤枉的血,小柱子和小兰兰那可怜的血——血,人民的血,河水般向他涌过来……
——呵,泪,王大娘那义愤的泪,小兰妈那辛酸的泪,兰子和柱子那饥饿的泪,女护士那同情的泪——泪,人民的泪,暴雨般向他袭来。
——呵,手,杨书记冰凉的手,王大娘摇着香椿的手,小兰子和小柱子那黝黑的手,女护士那缝伤口的手,手,人民的手,一起向他伸过来,慢慢地把他扶了起来……
刘居山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躺在王大娘的怀里,他“嗖”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呵,是她,是她,那慈祥的皱纹,那亲切的微笑,似乎不曾有丝毫变化。
“大娘,我对不起你!”刘居山紧紧地握住大娘干瘪得活像枯树皮般的手,话语和全身同时颤抖着,这个铁汉,生平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老人轻轻扯起衣袖,为他擦着眼泪,微笑着问:“听街头巷尾的人们言传,说上级要派你来咱阳坪工作,当真?”
刘居山激动地点点头,爽脆地回答:“是真的。”他那常常耷拉着的松弛的眼皮下透着晶亮的泪珠,终于射出了热情洋溢的光芒——他心窝里的篝火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呵!原来你就是……人们常常念叨您里。”女护士惊讶而难为情地说。王大娘补充道:“是呵!阳坪县十八万人民在等你呵!”顿时,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个小伤员也咧着咀“嘻嘻嘻”地笑了。
“走!回家去,我知道你爱吃香椿炒鸡蛋,大娘我的香椿不卖了!”王大娘说完把他扶起来,忙着收拾东西。
“不,大娘!”刘居山振了振精神,冲出门去,跑到电话室,很快地接通了电话:“省委杨书记吗?我刘居山,现在已经在阳坪县工作了!”
窗外春雨洗过的蓝天,显得格外明净高远。“人”字形的雁阵,“咕哇,咕哇”地叫着,从低空掠过……
一九八二年春习作于太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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