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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公刘画笔下的眼睛
□ 残文
2007-07-04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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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诗断想》之一
那是一九七四年细雨连绵的秋季,著名诗人公刘,步步逼退,被贬到山西忻县(后改为忻州市)文化馆,没职没位地被打入异类、另册,闲待着。生活条件很艰苦,和女儿小麦住在一个破庙西侧的一间小房里,父女俩在别人的白眼里,度日如年地苦熬着。每天除了不允许缺席的批斗、交待、检查、斗私批修之外,那宽阔庙堂的打扫、倒炉渣、擦橱窗、看门等杂务,都得由他包揽,用现在的名词说,实际上是个门卫或门房。诗人自已说,我是个看庙的老道。那次我们是去忻县参加一年一度的省创作会的,参加会议的作者们都想见见这个“听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的大名鼎鼎的诗人,偷偷地递几首自已的习作,又按照约定的时间做贼似的溜到这里来,低声低气地听听他的高见。我和公刘老师很熟,六十年代他在《火花》任诗歌编辑时,是我写诗的启蒙老师,到了忻县是不能不去看看他的。下午,雨停了,庙院非常空落,也很安静,推开门进去,他不在,我顺便在桌旁的一张烂椅子上坐下来,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放着几张铅笔人物头像,头像只有个轮廓,只有耳朵和鼻子,眼睛却不合比例地画在不适当的位置,有睁着的,闭着的,半睁半闭的,有斜着的,半斜着的,三角的,四角的,看起来非常滑稽和别扭。我窃笑道:“画这些玩艺有啥用?”却也意识到诗人寂寞和苦闷的情绪。我正在纳闷,公刘进来了。他首先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他的笑声很特殊,有战马似的金属质感;笑得令我莫名其妙。他指着画说:“这只是一部分,抽屉里还多里。”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一沓画来,那不是画,几乎都是眼睛,安放在大大小小的脸面上。我问他:“你怎么开始学画画啦?”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说:“小文啊,我不是在画画,我是在画人。人画得像不像,在于画眼睛,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一点都不假。做个写诗的人,看人看社会,都要看他的眼睛,认准他的眼睛,读懂他的眼睛。这样你可以发现,社会的深层和人的灵魂。这几年,也许我养成了习惯,所以写起诗来不受欢迎。”他端起杯来,喝了几口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凉茶,继续说道,“你还年轻,我的路你不能走。如果你还写诗,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但是,会读懂眼睛,这是做人的起码知识。”我被他的话震住了,一动不动,一声未吭,心里纷乱极了,沉重极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同情他,感激他。我们互相对峙着,在互相读着眼睛。我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位普通的朋友,也不是一位老师,而是一位哲人,一位神人。我们在沉默中度过了约一个小时,直到院里亮起了灯光,他才送我出来。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直到多年之后,想起那个情景,就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沉的思索。
啊——眼睛,眼睛,眼睛……
是的,读懂眼睛,是一个做人处事的最基本的知识。是否敢于、善于、忠于去读眼睛,是敢不敢于正视现实,面对矛盾的基本人格。作为诗人更应该是这样。诗人就应该有一双读懂一切眼睛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在纷乱复杂的现象中看清事物的本质,在繁琐细微的生活中去发现诗意,捕捉诗意,深化诗意,表达诗意。尽管我也以此观点要求自己,但却将发现的诗意表达不深刻,不清楚,只停留在诗的表面,使诗显得苍白单薄。这除了技巧之外,其主要症结还是没有以诗人的眼睛去读懂有些眼睛,使自己的思路局限在狭窄而浮浅的现象里。
公刘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也老朽在深山里,但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紧盯着我,催促着我,激励着我。我的嘴里总在呢喃地背吟着公刘留给我们的那首伟大的诗:“我是中国的伤口/我认识那把匕首/舔着伤口的是人/制造伤口的是兽/我仍然没有愈合/动一动鲜血直流/我是中国的血/不是你们的酒”。
二0 0七年七月三日于中条山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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