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楼青衫)
题记:目击众神死亡的原野 开出一片小花 ————海子
(一)序章:神的爱子
那一剑 刺来自千年后的盛唐 挟七分豪气
三分自雄 不怒而威 我看见众神傲岸的头颅
黑发蓦地苍白 那一剑 催裂桎梏于三界之间的封印
让诸天 诸魔 诸神 万古之下兀自战栗
那夜 九州所有的眼睛 看见硕大的翼翅
将下弦月缓缓吞噬 吐出细碎的流星
上天的怒是深邃的 瞬时让贪婪的旗帜回归赤贫
万千里暗黑的水 卷裹风声 把原野洗成一片荒墟
他站在世界末端 凝然 听风海湍急的涛声 将一簇簇盛开的灵魂
拖入渊底 抑或掷生彼岸 仰望在仰望
那被箭镞割开的天空和大地 呼啸向更远的远古
流放的或死去的 他们都是神的爱子 只是永远行走在背叛之中
(二)缘起:风野之露
在遥远的阳光下 极北之地 巢居的村落
透过绿色 所有植物的身形 都有些扭曲
少女如羽 初夏里依然故我的露珠 冷冽而腆然
那个孩子 在萋萋的围篱后 已静窥十三年
青衫磊落 那是他离开的日子 风掀起深藏的心事
拈一支绽露的小花 远远地 看她簪在寂色的鬓间
那夜 黑色温柔 窗棂温柔 惟有身体燃烧
天微明 他折下黑铁的长镞 为她簪在鬓间 如约誓
天下 盛开的倾颓的疯狂的天下 青衫红颜老如是
千里外的家乡 烽烟如露 穿过心头 染成血色的瞳眸
戈矛依旧 铁甲依旧 将军的铠胄 也挡不住每在初晨倏然的一凉
清露天涯 是否已化成零落的山色?
(三)悲咽:铁甲归来
烽火七载 山河破碎 极北的阳光单薄而苍白
宛然如劫掠的荒原 他的铁甲 就栖在初生的细弱的篱树下
竹阁之上 分明旧时的奁橱 半幅燃后的青衫 披落在支离的朽骨上
家国已烬 故忆成灰 往事蒸腾天际 亦成灰
三月后 浮泛家园 流离归来的父老
抚摸旧迹 切齿怆然 那夜的记忆 再次呛入耳中 堆为城垒
让天地昏沉 让日月崩坍 把那颗露珠摔成唯一的灵识
远山城郭 一声怒放的剑鸣 切入金帐
她倒在新的烟墟中 目露苍然 层叠的对垒的死士
甲兵十万 苍生十万 卧入脚下的血河
暑气凝冬 僵死回温的心和怜悯 却僵不死一线童声
妈妈 他是谁? 他是谁,等妈妈倒下你就会知道
黑铁的长镞 镶嵌在颅骨之间 冰沉如魇
孩子 追着流动的甲胄 奔跑在惶惑与悲伤两极
青衫沉默 夜色沉默 看吡剥的营火把她葬在天上 葬在露的故乡
那逝去一生的一夜 那寥廓一夜的一生 竟如此草草
(四)跋涉:魂兮魂兮
孩子六岁 眉间宛然如篱下容颜 却是何枝可依啊何枝可依
他玩弄着长镞 乌黑的 唯一的 对母亲和命运眷念着的深恨
怆然 亦复怆然 青衫入怀抱 对着泼来的锐痛 满目喜乐
将士们纷乱刺去的矛缨 他最后的嘶喊 终于扼住了命运这一次的嘲弄抑或悲悯
魂兮归来 魂兮归去 魂兮漂泊无依
那两座相依的荒坟 无字碑间 午夜枭鸣
世间 惟有他们 永远悬念 永远走不出暗黑中的那个宿命
看不胜的流水和无败的时间 可以洗去多少罪孽
碎镜之初,三界的桎梏尚未裂封,人们对于天地之外尚有生灵这一点懵懂无知。目及之处,所有惨事,都是发生在人间的,这里我给大家就上面这首长诗概略讲一个故事。
其实对于这个故事,我记得也是听别人说的。但我的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晰了,所以,有些细节实在是想不起来了。那就先从那个老人说起吧。
我不知那个老人已在世上存活了多久,一个很老很老很老的老人,老得似乎他就是时间本身,只比时间更多了一捧白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他说,他还想继续活下去。我没问为什么,只是听他说完这个故事,而后他就死了,很突然的。我甚至怀疑当时我听见的关于他想活下去的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听他说,他是一个游吟者。也许那些尘封的缥缈的故事,就是应该是由他们来传承的吧!而不该是史官们那已经蒙尘朽烂了的谄谀之墨。
对于历史上那个不知所终的步将军,我始终深怀仰慕。他大概是我们鄞朝有史以来最离奇,但也是最伟大的武将,在讲武堂所列的战役课程里,光他一个人创造的战例就占了十分之一。而让所有人最感热血沸腾的一则,则莫过于加朗之屠,也就是覆灭金塔汗国的那一战。虽然这个战例很不符步将军历来的温和风格,但光是一战灭人国这样的辉煌,就足以让每一个学生都深感其浩大了。
但是关于他这个人本身的故事,也就是我们所有太学生最感兴趣的部分,却没有一个老师能够清晰地述说出来。在鄞朝所有的历史典籍中,都找不到步忏步青衫的来历。关于他,最早的记载也是从风野之战开始的,那时他已经是个参将了。
那是在鄞历七十三年。而现在,则是鄞历一百七十五年。我叫清歌,十五岁,靖远将军舒自晚唯一的儿子。
那天,我骑马从东牌楼经过。东牌楼是鄞城比较靠近荒郊的一个城门。时值承平年代,所以值守相当松散。本来按鄞朝的律规而言,所有骑马的人,在城门处都得接受检查。而这天,守门的士兵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放行了。
马蹄迈开的瞬间,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从斜刺里冲过来,跌在我面前。我本想可能是个无甚指望的乞丐来强讨点生活。但对视的一刹,他那双眸子里所透出的无限的疲倦和沧桑,竟让我身上蓦地一寒。
他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那么死死地盯着我。也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吧,我回头吩咐下人,把他领回了靖远将军府。
那老人眼神空茫,额头的皮肤不断变幻着颜色,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躺在将军府后堂偏厅的榻上,躺了好久。喉咙里不停发出无意义的嘶声,时而细微不可闻,时而又如喃喃自语般无丝毫头绪,他在为我讲一个故事,我总是得费好大的劲才能理清他说的这些话。
“……那个村子的人都很奇怪,数千人合成的一个相当于部落的组织。多少年以来,他们都和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联,只是自己按自己的方式那么过活着。小公子,你大概很难想象,其实在这个世上,人要保持一些自己的东西是多么难得一件事。更何况这个村子的邻壤就是当时国力强盛的金塔汗国。他们时不时都要过境来袭扰一番,村里年轻一些的女子几乎都被掳走了。” 他说着呛咳起来,身子弯成一张软弓倚在榻上。我站着,想起他进府时候的样子。我之所以领一个乞丐回家,也只是因为我正好愿意而已。但当我吩咐下人领他去膳堂拿些吃食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舒公子愿意听个故事吗?
你能给我讲个什么故事呢?我有些诧异,问。
忏。步忏。他说这个字的时候,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愿听。我不禁这么回答。对于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所有太学里的少年子弟都渴望了解,我也是,就算是屈尊向一个最下层的人去循寻也无所谓。他的气息终于平复了下来,只是眼中却比先前更多了一种灰色,就像把瞳仁在开水里过了一遍似的。他接着讲。
“那年,朝廷终于向金塔开战了。步忏是第一个向里中申领参役的,因为他唯一的姐姐就是被金塔人掳去折磨致死的。而那时候,借借大概只有十七岁不到,她是那村子里手最巧的一个姑娘,和做村长的步家是毗邻。步忏那年十九岁,我还记得起他那时的样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和借借跑遍了村子方圆所有的地方,有时候甚至会跑到金塔国的地界去。步忏从小就胆子大,那时他眼睛圆圆的,力气也大,是我们所有男孩子的头。”他说这又开始喘息。
我斜靠在柱子上站着,本来听得不是很用心,前面他的那些话我基本没听清,但当听见他最后这句,我突然眼睛睁大,道,什么?你说步忏是你们的头?步青衫会是……和你……,这,这不可能,你在胡扯。我有些怒,我花了近一个时辰难道就是为了听一个颠三倒四的老乞丐编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吗?
我想起本来约好午后还要和骏骑将军的公子谢孤几个人去打猎呢,要是他们知道我在干这么件蠢事,还不定怎么笑我呢。我来回走动几步,就要准备离开了。
老人看出了我的心思,身子微微上倾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是在讲一个故事,不是在讲历史,所以我不知道它是真是假。如果你要听的是一个一切都可以真实还原的历史的话?那国史馆的典籍就能让你满足了。那些笨拙而掩饰过的诚实,难道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公子,你要听的不是真实,而是激烈,一种沉厚得多的激烈,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出来。所以,还是听我说下去吧,我的故事能给你这些,而史籍不能。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我听他说完,开始默然。对于国史馆那卷轶浩繁的史籍,随着年龄的渐长,我越来越开始怀疑它所能带给我的价值了,那是一潭淤到了底部的污泥,却用表面的明澈死死地掩盖起来,在太学府,我时不时可以在同伴或教授的身上闻到那些被扭曲的往事所散发出的恶浊气息。
那你接着讲吧。我面上无动于衷,却拉个绣墩坐了下来,道。
“既然你以为我是不会认识步忏的是因为这一切太荒诞,那,如果把我放进这个故事来讲给你听,你不会介意吧?” 他目光里的狡黠意味更浓了,而我却没有发现。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们也都长大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常常会看见步忏在借借家的篱边来回走动。我们村子对于男女之间的礼俗,向来都不是很拘谨,但不知为什么,借借和步忏这两个从小玩得很好的孩子,长到这般大的时候,却生疏了。这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大一样。” 我坐在墩子上,尽量想让自己专心地听下去,但老人那嗡嗡嗡的语速和嘶嘶的喉音,很快让我有了要睡着的感觉。
你可不可以不说这些?我只是想知道步忏是如何崛起以及如何终了的而已,这才是我听故事的初衷之所在,别的能省则省吧。我道。即使到现在,我还可以大概记起我当时的蠢样,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年轻得只能容得下激烈了。
老人笑了。好吧,我开始讲他,只讲他。
“步忏参役那天是和我一起去的,我们骑着各家的自己的辕马。而回来的时候,步忏背上已经负了一把很神气的大弓了。去时装蒿箭的箭壶,现在插满了细长细长的镔铁箭。那是当时的征虏大将军在观看了新军演练后,亲自授予步忏这个优胜者的。在步忏之后,我从没见一个人能使那大的弓。他这把弓,大概还供奉在凌烟阁的大殿吧。”
我想起去年太学讲武堂一起去拜觐凌烟阁时所见的那张大弓,足足和我一样高。我点点头,让他继续。
“那天下午,村里的所有的人都出动了,集中在村子的碾场上搭起了长长的宴席,送别我们这群即将去征战的孩子们。那天从我们回来,我就再没看见步忏,直到黄昏时候他才出现了,他纵马从远远的地方驰过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了借借身边。他很高,借借站在他身旁就如一根柔弱的藤。全村的人都盯着他俩看。”
“按我们的风俗,这样的时候,任何人都是不能靠近这两个人的。借借看他走过来,自己的身子却一动不动,就那么站着。步忏走到跟前,她还是不动,直到步忏缓缓把身后藏着灵昙花簪在了自己的鬓间,她才笑了一下,这就是默允了。”
“灵昙花是金塔国的神花,只生长在两国接壤的鹫山,一向被金塔国视为国宝。没想到步忏出去一下午竟是为了采一朵鹫山半峰上带露的灵昙。他们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而灵昙在他们头顶绽放。那样子,即使到现在,我闭上眼睛依然清晰可见。当时我们看得都忘了狂欢。”
我慢慢把身子向那老人移近一点,我突然觉得,这故事还真开始好听了。
“那天晚上,我偷偷一个人跑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大概是纯为好奇吧。我偷偷伏在借借的阁楼下。果然,二更刚过的时候,步忏就出现了。他轻轻从竹楼的梯子走上去,走到借借的门前。那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这也是我们的风俗之一吧,只是平日里只有已订婚嫁的情侣才这么干。我伏在楼下,听阁楼摇晃着响了半夜,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我再醒来时,天已经微亮了。我听见阁楼门启的声音,而步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他的大弓铁箭全部装上身了。他们站在楼廊里,互相望着,突然步忏从背上抽出一支箭来,双手一掀,撅下一截七寸多长的箭镞。那箭镞黑黝黝地,细长如一支簪子。他说,一旦烽火稍息,他就会回来看她,这支沾有战事杀气的独特簪子,会保护她的。他说完这些,转身一步跨下了阁楼。我正在错愕间,突然被一弓弦抽在我的身上。他沉声喝道,小子,还藏着啊,再不走就来不及应卯了。说完放开大步,扬长就走了。”
“我藏身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灌木,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怎么发现的。我赶紧从楼后面转出来,回家去拿出发前准备的东西。大约走了有盏茶的功夫,曙光才从山畔的天上染出一线苍白来。我回头看借借的阁楼,孤零零立在一大片灌木的海洋里,心里突然特别难受起来。我和步忏,就这么怀着迥然的心情,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子。从此就再没有机会回头。”
“我们打的第一场仗,是从金塔国手里夺回风野城。那时金塔国已经袭占了我朝的大半国土。那是一个早晨,我清楚记得,鼓声一响,步忏就冲了出去,这样的勇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那一仗,僵持了大半天,两国共投入了近十万的士卒,在平原上搅杀成一团。而最终,胜利的缺口是被步忏打开的,他的马快箭利,从一开头就冲入了金塔阵营。等到午后时分,他已经一路厮杀到了金塔国后防地带,那时两国交战的兵卒已经死伤籍枕。”
“后来听他说,当时他的箭壶里只剩下三支箭。但他却用这三支箭立下了不世之功。他用最后这三支箭,射毙了金塔国西路军正副统帅以及监军的三王子,从根本上瓦解了金塔国的锋芒。这是从两国开战以来我朝取得的第一场胜利,也是最险易的一次胜利,而步忏也就是从那一战开始名扬天下的。这个战例,你们讲武堂大概不会不评述吧。后来的步忏升迁极快,在我们参役的第四年,他就已经是我朝北军的统帅了,那时我是他的副将。”
“鄞历七十九年,步忏升任鄞朝三军统帅,开始对金塔国全面反击。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不但收复了全部失地,而且攻占了金塔国最重要的包括国都在内的七座城池,迫使金塔国举朝迁到了加朗城,国土幅员只剩下不到原来的八分之一。这时候,我们才有机会回到家乡。就是在那几天,部下的将士开始感觉很不对劲,一贯温和的步将军,突然动辄大发雷霆,这使全军上下,人人震栗。我虽不清楚步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会这样。自从参役以来,我们就在没有一毫的时间去想起故乡,直到现在它以一片荒墟的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那种痛失家园亲故的感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当时大军就驻扎在离当年村子不远的草原上,在那里,眼力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到当年借借的阁楼,它居然还在,无损无倾。我们的家乡,其实在我们参役离开后不久就被金塔国占去了,听说所有人基本被屠戮殆尽。所以,那楼到现在还在,确实是个奇迹。当天黄昏,我和步忏两个人,骑马出大营,走回到那片废墟里头。”
“推开阁楼的门,就看到三具已经支离的白骨散落在楼板上。看骨殖的形状,男女都有,已经没办法知道他们是谁了。衣橱的门剥落朽烂,里面剩余的衣物被蛀成了灰烬,只有一件青色的长衫因为是悬挂在橱门上的,所以还算完好。步忏不说话,我跟在他后面,也不说话。他慢慢把那长衫从橱门上取下来,已经被战争炼铸得黝黑冷硬的面容,突然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那时他在离开那夜穿过的青衫。终于,步忏扑倒在地板上,压抑着声音哭了出来。那是我活的这么长的岁月里,听见过最悲戚的哭声。我在想,人如果可以那么哭一次的话,此后的世间的一切,大概都是可以漠然视之的了吧!但那却还不是步忏最悲戚的一次。一个人的命运之悲舛,正在于你不得不迎接一次比一次更深重的苦难。”
“一声刺耳的剑鸣从已经开始霉烂的阁楼上穿出,瞬间覆盖了整个草原,大营里的十万虎贲,都是多年追随步忏的最精锐的军队。但当他们接到不惜一切攻陷加朗城,覆灭金塔国的命令时,还是震惊了。这样的命令,就相当于下了屠城令一样。很多人都记得,曾经的东路统帅杨铮在金塔国一座小城市下过类似的命令,那一役,屠灭了金塔国近七千人。后来,因为这个事,步忏亲自下令褫夺了杨铮的帅印,把他贬在六营作了一个伍长。而现在,就是他自己,却发出了这样一个命令。但当时鄞朝三军队步忏的崇拜已经到达顶峰,他下的命令,不管多不合情理多荒唐,下面的人也会一丝不苟地完成的。况且,这是对金塔国的最后一战了,金塔王朝所代表的那大堆的财富,对所有人都是致命的诱惑。因为覆灭金塔国这个命令本身就是宣布了所有人可以任意肆为,百无禁忌。”
“加朗城的失陷是个很快的事情,十万大军只用了不到两天的工夫,就攻下了它的四座城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加朗城最后的数万居民加上皇室军队的数万人,几乎屠戮殆尽。每个士兵都杀红了眼,让这座城市彻底成了一座死城,尸体堆成一座座丘陵,鲜血在街道上凝成厚厚的粘粘的一层腥膜。‘任何一个稍具恻隐之心的人只要在这里看上一眼,那他在余生里就别想再睡安稳觉了。’这句话是朝廷派来劳军的左丞魏源说的,他只看了一眼血火里的加朗城,就把所有赞誉之词吞回了肚子,并在心里发誓,今后不管世事怎么变化,步忏这个人也决不可交。大军运来附近山上新伐的木柴每日焚烧,大火从破城第一天开始直到第九天熄灭,近十万条生魂,汇聚北荒。而这时,步忏却已经和他们一样了,不知道他们在地狱中可能辨清这其中的情由。只是从那以后,整个北荒在此后的百多年中再也没有降过一丝雨,成为我朝最大的一片弃地。”
“在破城的第九日,我奉命搜查金塔国在加朗城的临时行宫时,在偏殿中看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孩子,大约有五六岁吧。他直直地冲过来,冲过许多士兵,扑在我的脚下。救救我母亲吧,我们是鄞国人啊,我们不是金塔奸细,我们不是奸细。那孩子的小脸被烟熏得黧黑,目光清亮,很像一个人,但当时我却没有想那么多。我随他进入了那个偏殿,光线很暗,看不清角落里躺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突然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那么熟悉而温软的声音,却让我感觉如坠冰窖。”
“她惨笑着站起来,惨笑着望我,身体如幽囚了三千年的生魂一样虚晃和纤弱。衣衫裂成碎片散附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青紫的肌肤,那青紫伏在她苍白的身躯上,更是惨烈得触目惊心。她右手握着一支长长的铁镞,尖上还有隐然的血色。我终于等到你们来了。她眼里的挪揄那么明显,低声吐出了这句话。”
“战争是人类一切残暴的展示场,当年的加朗城,数万名女妇几乎全被奸杀,街道上到处都是袒裸的女尸。但不该有她,真的不该,那个清纯如露的女子,纵然历经了这么多苦难,也还是不该堕入这世间最酷烈的炼狱之中的。”
“她举着深黛色的铁镞,环视宫殿内外层叠铺开的尸体。低声喃道,十万生魂啊,十万之怒,不祥虽非自我始,当因我而终。六道业火,焚柴又岂嫌多我一个。然后把目光挪向我,轻轻叫我的名字,说,那是他的儿子,你带回给他。告诉步忏,我对他再无负欠。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孩子,柔声道,跟他回去吧,那里会有人保护你的。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娘了。说完举起那支箭镞,面朝我们村落的方向,插落在自己的额头上。长镞细锐如毒蛇的尖牙,直从她的后脑贯出。我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生不出一丝想要阻止的念头。这样的结局,也许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那一城人的死生,那本不归于她的残酷,却只能由她一个人扛起来。命运已经无稽到这样,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出了宫殿,我做出了自参役以来最出格的一件事,我以步忏的名义传令全军,停止厮杀,留两千人清理城内,其余各军退出加朗城。然后把她抬回了步忏的中军大营。”
“步忏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了,他坐在大帐里,木然地听各路将士报告战况的进展。自下屠城令之后,他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借借身体上的伤痕和血迹已经擦拭干净了,只有额头的孔洞还不断渗出血色,我没有把那箭镞拔出来。我想,步忏该看到这一切,该看到仇恨和愤怒会产生多大的反噬力量。”
“那孩子一步步跟在我的身后,他没有再哭。直到把他母亲放到柴堆上,也没有离开我一步。我站在大帐的门口,一把把那孩子抱在怀里,直视步忏,声音平坦,说,你该去看看你应看到的这些,看看我们在故乡临行前那太阳,是不是这血染就的。你看看这孩子,他是谁。步忏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只十天的时间,他已经发色苍然,身体佝偻,步履蹒跚,如老了半个甲子。而那年他才刚过二十七岁。他死死地盯住那个孩子的脸,看了足有一刻的工夫,突然仰天惨笑,大步踏出了帐门。”
“我追过去的时候,步忏已经如石雕般立在她跟前了。借借还是静静地躺在柴堆上,身下是大捆的干柴,我让士兵们选最好的柴来烧,我真希望她可以化到不留一丝痕迹。步忏眼里没有泪,只有无尽的灰暗和游离。原本已经发灰的头发几乎以看得见的速度变成一蓬刺目的白。”
“士兵们整齐地排列在柴堆四周,他们不明白,这个死去的女人,如何竟会让一直是军中砥柱的步帅看起来完全崩溃了。步忏伸手,握住那个稍稍露出的被血染成青紫色的镞尾,缓缓拔了出来。借借的血已经凝结,并没有再涌出。从侧面看过去,她又如活着时那样安静。那孩子本来紧紧地抱着我的腿,但看到步忏拔出箭镞后,突然快步地跑过去,仰起小脸,清亮的眸子里有火样的光焰。说,把妈妈的簪子还我。这是他和步忏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步忏低首,看着那个孩子。兵士们一阵骚动,发出惊叹声。因为只要有眼睛的人就都可以看出,那个孩子长得有多像步忏。步忏手一松,粘着血的箭镞从手心滑落,掉在了尘埃之中。那孩子伏下身子,把箭镞紧紧地贴在自己的怀里,眼里终于有泪流出。”
“步忏看着孩子,突然道,拿起来。那孩子后退一步,目中的火焰更加炽亮,狠狠地盯在步忏的脸上。步忏蓦地撕开软甲,露出健硕的胸膛,哑声道,孩子,刺进去,刺进去就可以为你娘报仇了。那孩子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得又退了一步。周围的将士们更加骚动,但慑于步忏的威严,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他一句。你刺啊,为什么不刺,难道你不恨我吗?是我杀死了你母亲,你不恨我吗?你刺啊!他这最后一句,几乎已经是嘶喊出来的了。那孩子停止后退,仰头看了一眼步忏,突然发疯一样喊了一声,娘。握在手里的铁镞向前送出,直直地插在了步忏的胸膛上。这一下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本来都以为步忏这么疯狂的举动只是为了冲淡一下屠城的愧郁,却没想到他会真让自己死在一个孩子的手下。”
“只有我静默地看着。我在想,也许这也是他最好的归宿吧。从借借用那支长镞杀死她自己时起,步忏就注定会死在这孩子的手里。这是一场人为的宿命,他们只要一进入,就再无机会逃脱了。士兵们怒吼着冲上来,数十支矛呼啸着刺向那孩子,那孩子一脸平静,用手指蘸了点步忏的血,放在舌头上咂了咂,而后闭上眼睛,等那些兵戈将自己砍为尘泥。
步忏立着,随着那一镞的刺入,他脸上露出释然的喜乐。鲜血所种下的罪孽只有鲜血能够洗去,他终于用自己的血拭去了乱世所沾染在自己身上的——尘垢和罪孽。”
“一刀弧光旋开,所有刺向那孩子的矛缨全都断裂飞起。步忏胸口的孔洞里血色如箭,撒在他身前的将士身上。手里提着他的名刃‘清露刀’,嘶声吼道,你们谁都不能动他,若然就是和我步忏为敌。他转头向我,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倒了下去。但我知道他那一声里的嘱托,我沉沉地点头,我知道,从我颔首的那一刻起,这个孩子就成为了我后半生的宿命,他和我在此后的岁月里摇扶而过,再无停息。”
“我没有将步忏和借借合葬,而是在借借阁楼废墟的两侧竖起两座墓碑,我很难说清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我就是这么做了。墓碑竖起后,我想在上面题写一些什么,但我想遍了世间所有的文字,都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刻在这里的。最后我还是让它们空白了下来。我想,也许无字无痕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吧。” 那老人讲到这里,脸色已经极度苍白,我还沉浸在故事里没有反应过来。他咧嘴一笑,我渴了,可以给我倒杯茶吗?我错愕着跳起来,给他捧了杯茶过来,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我就是给我爹也没做过。
后来呢,那孩子怎么样了?他叫什么?像这样一个孩子后来不会是默默无闻的吧?还有,听你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但你的名字去从没在故事里出现过?你又是谁呢?我连着问了这么多的问题。老人笑了,他不说话,喝完了茶,又缓缓地躺回了榻上,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我看见他额头上爬来一道道不祥的纹路,越聚越多。他喃喃说,能死在这里,真好。
我后退一步,说,你不会是要死在这里吧?你故事还没说完呢。他继续闭着眼睛,道,故事是永远都说不完的,我选的是最缘起的部分而已,那后面的故事还有好长好长呢。只是,那些故事都和我慢慢无关了。后面的故事,需要你自己去找。我默然,他这些话也许有道理,但我现在还听不进去。
我继续问,那,你总可以告诉你和那孩子的名字吧?如果当年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它的接续的。老人额头上的黑纹更厚了,他突然睁开眼,瞳仁亮如火焰。我不禁又后退了一步。他笑了,好吧,我说出来你可不要惊讶。我姓舒。那孩子叫舒忘年。
舒…………,我果然惊叫起来,舒——忘——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我想起我们家的族谱,修于鄞历一百零三年,也就是七十多年前。第一代撰谱的正是高祖舒忘年,他是一个一生无闻的隐修士,我们家族他之前的历史是个断层,族谱上关于他的事迹也是从他四十岁后开始写起的。
自他起,我们舒家可以追本溯源的人共是五代,舒忘年,舒蔺,舒克源,舒自晚,舒清歌。从爷爷舒克源开始,我们家才逐渐闻达,至爹爹这个靖远将军为止到达顶峰。但是,这个老人,他又怎么会知道高祖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名字呢?而且,如果他真的是步忏时代的将军的话,那到现在岂不是已经一百多岁了,那又怎么可能呢?
我看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老人,突然有些害怕。也许爹爹知道的更多一些,我想。估摸着这阵爹爹也该从朝堂回来了,我起身,想回前庭爹爹问个清楚。
但这时老人又动了,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对我说,我死后,让你爹把我和你家祠堂上的供奉的那把刀葬在一起,那就是步忏的清露刀。他笑了起来,目光穿过厅瓦,穿向一个不知名的深处,喃喃道,步忏啊步忏,那把清露我想了一辈子,你到死都不送给我,现在总算归我了吧。呵呵呵………… 笑声渐渐低弱了下去,直至不可复闻。
我在榻边呆立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敢去试他是否还有呼吸。我狂奔出偏厅,飞快地跑到了前庭。那里,爹爹正在褪朝服。我一把拉上他的衣袖,把他带到偏厅。
爹爹看了一眼榻上的老人,眉头皱了起来,对我说,你怎么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把一个乞丐也领到自己的屋子里。我说,爹,你快给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知道好多故事,还知道好多我们家的事。我爹很不耐烦地让我闭嘴,他伸指头在老人身上戳了戳,像触到毒蛇一样收了回来,人都已经死的硬硬的了,你呀,这胡闹什么时候才能改啊。赶快喊下人来,让他们找个草席卷起来送到化人房去。说完就又回前庭换衣服去了。
化人房是京城乱葬岗的别称,那里设有一个大大的露天焚场,京城里无名的尸体以及乞丐等无人照管的人死后,都会被送到这里火化。我看着老人污垢的身体,突然有些伤感。
正好管家老何叫了两个花匠进来收尸,我从兜里掏出几两散碎银子,对他说,买一口棺材,在郊外找个地方葬了吧。好歹是我领回家的人,不该死得这么凄惶。他们都说公子真是好心肠。我呆立着,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打开舒氏祠堂的大门,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那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它上面没有刻任何一个字。清露,多好的名字啊,可这把刀是它吗?
我突然恍惚起来,似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个老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故事,我只是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从午后看到了黄昏 ……
此篇杀借借。
楼青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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