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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征文]后来
□ 且看浮云
2007-07-18 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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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云,接着…”小飞对我一声喊,我笑嘻嘻的伸出手去。
一支半焦半黑的玉米棒子落在手中,犹自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我送到嘴边大嚼,半张脸立时黑了。小飞一边啃着自己的那支,一边唧唧呱呱的笑我,我翻翻白眼,走出厨房,小飞跟在后面,姨妈的话追着我们:“小飞,一会吃饭了,别带你云姐姐跑远了。”
这回轮到小飞翻白眼了,我拉着他一阵狂笑,要他喊我姐姐。小飞是我表哥,长我一岁,我们常常玩在一起,那年我八岁,和他一般高,不知道姨妈是真糊涂还是心不在焉,在小飞面前总是云姐姐长云姐姐短,小飞数次抗议无效,只能成为我的笑柄。
“再笑就不带你去筛鱼了。”小飞皱着他的浓眉,找条毛巾过来帮我擦干净了脸,跑到房里去拿出几个罐头瓶子。我立即住了嘴,知道这家伙开罪不得,他脑子里好玩的东西多得数不清,这个暑假多亏有他带着我东奔西跑,才不觉得无聊。
姨妈家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清,垂柳依依,正午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金子般闪着光。我捧着瓶子,蹦蹦跳跳跟在小飞的后面,到河边去淌水,筛鱼的法子很简单,就是将瓶子里放几根小蚯蚓,用塑料纸扎住瓶口,中间挖个大洞,放到河边的浅水区,只等着贪嘴的小鱼们游进瓶子里去,它们进了瓶子,却不知道游出来,慌慌张张的四处乱闯,很快成为我们的战利品。我最爱筛鱼,因为不需费劲,胜利果实唾手可得。
看我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小飞就去折来根竹竿,系上线,挂了鱼钩,带我去钓鱼,只一会功夫,一条鲫鱼就被他提出水面。我欢呼雀跃,吵着要自己钓,他将竹竿递给了我,自己跑去看筛鱼的瓶子。我钓来钓去不见鱼上钩,急躁起来,正好旁边有一棵垂柳,枝丫斜斜的伸进水里,我爬了上去,单手抱住树枝,将钓鱼竿甩到河中心去。果然有效,很快,鱼线开始晃动,鱼竿往水面一沉,我得意极了,大声喊小飞过来看。
只听喀嚓一声,树枝断了,我的身下一空,直直的往水中坠去。
“小云…小云…”当小飞恐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我已经落水了,连呛几口水,正慌乱得无以复加,小飞跳进了水中,过来将我托出了水面,我晕乎乎的搂紧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他只好踩着水,抓住垂柳的枝条,拖着我慢慢爬上岸去,上岸了,我仍然不肯松手,他边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口,边小声安慰我,我看他的脸,已经紧张得一片惨白,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小飞更是惊惶失措,连声说:“别哭别哭,有我在,没事的。”“刚才要是你不在那怎么办啊?”我一边哭一边说。他愣了半晌,拍着我的头说:“那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在,我永远陪你玩儿。”
姨妈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将我当女儿般心肝肉地疼,看着我披头散发一脸泥水满身脏湿的回家,立即冲上来问怎么回事,我不敢说实情,只说在水里摔了一跤,姨妈揪过小飞逼问,小飞低着头小声说:“小云掉水里了。”“什么?”啪的一声,姨妈一巴掌打在小飞后脑勺上,“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那水里也是你们小孩子去玩的吗?万一要是…”我们俩一下子愣住了,惊讶姨妈对我们称呼的变化,姨妈说:“看什么看?小飞快去打水来给小云洗洗,这脏得跟泥鳅似的…”小飞答应一声,飞奔到厨房后面去,我好奇地问姨妈:“怎么老是分不清我们两个谁大谁小?”姨妈说:“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闺女,将来都给我养老送终,大一点小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二
可是长大后,姨妈再也没有叫错过。
那个时候,姨妈家已经搬到了镇上,开了间批发部,生意好的不得了。
我随爸爸妈妈到了另一个城市,上学、毕业、工作,一切简单而又迅速。
家乡的小河成为一段过去时光的缩影,我会常常想起它,但是不再挂念。
每年春节会和小飞见一次面,大家欢聚一堂,我们表兄弟妹们打牌、聊天或者笑闹,但是我和小飞的话很少,或者说我们根本都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只是在人群中相视一笑,心中有一点点默契,还带着一点点慌张。
我们都在长大,共同经历做梦的年龄,酸梅般青涩的隐秘情愫,在悄悄发芽,我们束手无策,只能选择逃避。
我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男孩子,可是没有一个人有小飞那双深深关注我的眼睛。我经历各种情感,却觉芒刺在背,小飞在遥远的天际鸟瞰我的生活,不发一言。
和一个男人谈了四年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疲惫不堪的抽身而出,小飞打来电话:“到我这里来吧,散散心。”
我满腔热情打点行李,奋不顾身奔向他,坐在直达特快里,觉得自己象水流一样义无反顾,柔情、缠绵、生生不息。我设想我们的见面会怎样的动人心魄,我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而他象小时候那样紧紧搂住我,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而这组镜头将成为我们往后人生岁月珍藏的珍宝,与日月辉映。
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早晨我在目的地前一站下车,在一个叫济南的小城里闲逛了一天,然后上了晚上回家的列车,我的行李根本就来不及打开,就被原封不动的拎了回去。我给小飞打电话,我小心的调整语气,装作漫不经心,我说我不想去了,那里太远。小飞在电话的那一头沉默,宛如一座等待岩浆喷洒的火山,我的泪不断滴落,将我的白色棉布长裙一点点晕染,绽放成大片的花朵,我听见我的心碎裂的声音,和着小飞的,它们象风铃在屋檐下发出绝望的悲吟,随着岁月的风渐行渐远。
我们必须逃避,那是我们的宿命,我知道,小飞也知道。
三
小飞终于肯谈女朋友了,听说是他的上级硬要牵线,他推托了几次没推掉。自从军校毕业,分配在某部队当军医,小飞一直很受上司器重,如今已是分区医院的队长。
姨妈说,今年回来过年吧,小飞带回了女朋友,你们也有六年没见面了。
我说我还要上班。
姨妈叹口气,说:“你好歹回来一趟,替他参谋一下吧,他那个倔脾气除了你谁的话都不听,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该成个家吗?”
我不知道姨妈要我回去的本意是什么,对于我和小飞显而易见的生分,她始终不置一词。
那时候我刚刚决定谈一场认真又平淡的恋爱,我在新年的前夕赶回老家,背上的大包里有我为男友织到一半的毛衣。
大雪纷飞,天地粉妆素裹,小飞和他的女友等在长途车站,一身军装,英姿飒爽,我走下车来,小飞的眼睛亮了。是的,我知道我很美,我戴着黑色毛绒线帽,穿着大红紧身棉大衣,黑底白花紧身长裤,我微笑着站在雪地上,如牡丹般华丽的绽放,我看见小飞眼中的火焰稍纵即逝,他放开被女友挽着的胳膊,退后两步,仿佛被眩目的红色瞬间灼痛。
我刻意的装扮难道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刺伤他,然后心满意足的扬长而去?我说不清楚,只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心突然空了。
他女友眼中的敌意如此强烈,我不能装作看不见。
新年多么热闹,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下,不停的织着毛衣,谁都可以看出那是一件男士毛衣,但没有人问。大家目光的焦点在小飞身上,而小飞的目光,在我身上。
好冷,好冷,雪继续在下,我冷得无法呼吸。
小飞脱下他的棉袄给我,自己进去穿了一件军大衣。他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些年…还好吗?”
眼泪突然涌上眼眶,多么想扑在他宽阔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不好,不好,没有他在身边,一切都不好。
“小飞,你过来…”他女友跑过来拉他:“妈妈在找你。”
她喊姨妈妈妈,她挽着小飞的手,就好象多年前的我一样。
“小云,你也来吧。”小飞转头叫我,我很灿烂的笑,我说我没有时间,我给他看我织的毛衣,我说我得把毛衣尽快织完,我男朋友等着穿。这话刺痛了小飞,他沉默着垂下眼皮,任女友拉到后堂去。
我们没有机会单独交谈,他一靠近我,他的女友就会适时出现,将他带走。
大表哥的儿子小熊吵着要我给他买焰火,我带着他到街上去。他说:“云姑姑,我不喜欢那个阿姨,要是你能嫁给二叔多好啊。”我笑着拍他的头,说:“小鬼头,什么嫁不嫁的,乱说。”
小熊说:“真的,我听奶奶跟二叔吵架,二叔说不想结婚,奶奶说云姑姑是好,却是妹妹。云姑姑,妹妹就不能结婚吗?”
七岁的孩子睁着黑黑的大眼睛,天真的问我关于婚姻的话题,我的心却被冰冻在遥远的过去,找不回来。
晚上小熊放烟火,一根彩珠筒放到一半,突然对准小飞的女友射过去,烟火烧着了她的袖子,大家手忙脚乱扑火,小飞的女友一脸狼狈,委屈得放声大哭。她跑过来指着小熊,大声问他:“你说,是谁让你对着我的?你说!”她的眼睛挑衅的望着我,认定了我是罪魁祸首。
小熊挺着胸脯,高声说:“是我故意的,我不喜欢你,我就是要放。”
他爸爸冲过来要打他,我赶紧将他抢在怀里,小飞没有看我,可是他僵直的背影泄漏了他的情绪,他抓着他女友烧黑的袖子,心烦意乱的为她抹眼泪,一下,再一下,宛如抹在我的心上,将那些咝咝冒着疼痛的褶皱慢慢拂开,捋平,直至麻木…
小飞…小飞呵…
我牵着小熊到里屋去,我不能让人看见我的眼泪,更不能让小飞看见,结局早已经注定,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他看见我的泪水,就会看见我的内心,是和他一样在煎熬。
姨妈跟进来,揽住我的肩,叹气,她说:你们都大了,我也老了,小飞是儿子,你是闺女,我指望着你们都给我送终呢。
我凄然一笑:姨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我这才发现她原本黑亮的头发不知道何时已经白了一半。
第二天我要走,小飞一定要送我,她的女友仍然跟着,看得出她非常爱小飞。
我尽量微笑,我说祝福你们。他的女友别过头去。
车子轰的开了出去,小飞突然爆发了。
“小云…小云…”小飞追在车子后面声嘶力竭喊着我的名字。
许久,我回过头去,冰雪正在消融,小飞奔跑的双脚带起满地泥泞,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晶亮的东西斑驳一片。
我知道这个场景将永远留存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隐秘、哀伤、不可触碰。
四
我常常听《我们后来会怎样》,那些隐秘的哀伤如潮水般涌动在我身体的表层,我的手滑过每一寸肌肤,却找不到它的踪影。
没有我的我还坐在这里
穿著你爱的毛衣
没有你的你又坐在对面
雨水滴滴答答
流进我的眼眶
我们后来会怎样
桌上咖啡已变凉
很想离开
想剪短头发
我们后来会怎样
我的世界为何模糊
为何说不出我有点冷
等你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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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靠近的我 想离开的你
我们的爱原来不一样
想离开的我 想靠近的你
我们的苦原来都一样
偶尔会有电话,那端,小飞长久的沉默,然后说:小云,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可是我的沉默更甚于他,我也多么想听听他的声音呵…
一天,小小的女儿对我说:妈妈,我是公主,你是王子,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我笑,我说女孩子是要嫁给男孩子的。
于是她跑去问她爸爸:爸爸,我是公主,你是王子,我长大了能嫁给你吗?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无比疼痛。
往事从时光的角落中悄悄的溜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哀伤与无奈。
我想起了家乡的小河,在夕阳的余晖中波光粼粼,一个女孩子在垂柳下昂着头大声的说:我长大了要嫁给你。
男孩子攀在树杈上,手正够着一只知鸟,他心不在焉的回头问:小云,你在说什么?
小飞…小飞…我们的苦原来都一样…
因为,后来,我们根本没有后来。
作者签名: 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