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小说）
　　
　　一、
　　自从——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兔子和乌龟赛跑的故事广为传开以后，兔子一族就背上了骄傲自大的帽子。兔子们虽然一肚子火，觉得被人屈了，气得眼睛红了，但始终无法知道事情真相，无法洗脱冤情。
　　据文献记载，当年参赛的那只兔子曾有遗言：“它在中途并不是因为瞧不起乌龟睡了一觉，而是忽然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地睡着了”。但它的那个说法一直无人相信，人们认为是那只兔子至死还不认错，更加要遗臭万年！而最要命的是当年目击这场比赛的兔子一族，大多数都不相信它的话，并且还略有微词，指责这只兔子有许多不该，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只兔子平时就比较骄傲，说它瞧不起乌龟在中途睡了一觉，一点也不奇怪。
　　为什么如今的兔子一族却耿耿于怀地认为这是冤情呢？说起来，要达到这个共识也不容易，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反思。原来，在原先——也就是当时参与、以及目击那次比赛的动物们，大家都不当是什么一回事儿，只是觉得娱乐娱乐，玩玩开心而已。不料后来有一个作家将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好文章，在动物界广为流传，还被收入了动物教育教科书，使世界上每一只接受过教育的动物，从小就知道了这件事，使兔子一族因这件事影响到自身声誉，行到哪里都要受到哪里的动物嘲笑，终于到了抬不起头做兔的时候。在这时候，有一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老兔，忽然开口说话了，它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总是不得明白。你们想想，五公里的路程乌龟要走多长时间？三天？两天？一天？就算我们的先祖骄傲睡了一觉吧，没理由睡得那么死，到乌龟跑完了全程那么长时间都不会醒过来？依我看，这其中一定有阴谋！”其他的兔子听了，也都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阴谋！大家这才耿耿于怀地认为这件事其中一定是有冤情的。
　　于是，兔子一族就联名写了上诉书，递交给最高动物法院，要求调查这件事情，还兔子一个清白的名声。
　　但是，虽然兔子们认为“这一定是冤情”，而事隔久远，动物界早就认定这事是铁的事实，而且有白纸黑字记录在各种文献上，已钉入历史簿了，要翻案，真是胡闹！法院因此没有接受它们的诉讼，还训斥了它们一顿。那些专门爱八卦是非的，譬如口无遮拦的乌鸦，就扇动着翅膀到处去散布消息，加油添醋地向广大听众演说兔子们被法院训斥时的狼狈相。比较有同情心温和一点的，譬如小绵羊吧，就劝兔子们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就承认自己的先祖做错了吧，只要从此改过，不要再骄傲自大就行了。
　　但此时的兔子一族已再不是以往的兔子一族了，它们既认为这件事其中一定有阴谋，它们的先祖蒙受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此时不洗刷，更待何时？
　　它们决定不管如何困难，一定要找出事实真相。
　　
　　二、
　　要查清那件事的真相，最好的捷径当然是查看档案资料。但档案资料都是机密的，保存在世界动物和平共处委员会最高秘书处，闲人勿近，不容易去查看。好在那时候的新闻报纸已经十分发达，尤其对各种是是非非的绯闻特别有兴趣，报道得十分详尽，只要在那浩瀚的文字大海中搜索，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
　　兔子们既已下定决心要找出事实真相了，它们首先统一了认识，不再相信五四时期激进青年钱玄同说“人过四十就该活埋”那番混帐话，虽然他的意思是怕人老了容易变混蛋，所以不如趁早干掉，省得迷惑有为青年，有一点进步意义，但现在不适宜，现在它们能觉醒到“这件事之中一定有阴谋”，就是因为那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老兔，它们决定推举这只老兔为它们的领导，带领它们找出事实真相。
　　老兔受到众兔推举，激动得热泪盈眶，暗暗下决心竭尽自己剩余的有生之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它毕竟是一只老兔，它有自知之明，就像以80岁高龄出任俄罗斯元帅打败不可一世的拿破仑的库图佐夫一样，知道自己的作用不过是凭借威信协调每一个士兵的行动，真正为取得胜利起作用的是年轻的士兵，而不是他。
　　为此，它出任兔首后的第一个工作，并不是分派各个兔子怎样怎样的去进行调查，而是广开言路，召集兔子们展开讨论，各抒己见。它认为先了解和理顺内部意见，以求达到大家思想比较一致，然后才可以众志成城，共同努力去找出事实真相。
　　兔子甲提出意见，它说：“我们是弱小者，用人类的话说叫做弱势群体。要找出事实真相，单靠我们兔子一族是不够的，必须要取得同情我们的其它动物的支持……”
　　老兔即刻拍板，说：“这个意见好！”
　　兔子乙响应说：“我们应该不计前嫌，不要计较乌鸦口无遮拦嘲笑过我们，明知我们多留几个洞口是防备恶人随时准备逃命，却说我们是狡兔三窟天生狡猾。但我们不要对它们憋着一肚子气，要争取它们同情我们……”
　　兔子丙说：“那些一直同情我们的，我们要对它们表示感谢，还要耐心和它们交谈，说明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出事实真相的原因……”
　　兔子丁说：“猴子的头脑比较发达，见多识广，虽然高傲，难以接近，但还有恻隐之心，我们要以诚心感动它们，要虚心向它们求教……”
　　兔子戊说：“狗虽然样子很可恶，也欺负过我们，但它们侠义心肠……”
　　其他的兔子争着发言……众兔子热烈发言……
　　兔子们这样深明大义，老兔子深感欣慰。经过与众兔们多次的反复讨论，最后才作出了怎样去找出事实真相的行动方案……
　　
　　三、
　　兔子们于是各就各位分头开展调查工作。调查一开始就很顺利。由于它们态度端正，以诚待人，意想不到地很快就取得了许多外界的支持。
　　有一只老麻雀将在麻雀一族里暗中流传下来的一个疑点说给了它们听。
　　老麻雀说：“因为当时那一场比赛是千古难逢的奇怪比赛，舆论广为报道、宣传，全世界的动物都知道了，吸引了各地大量的动物纷纷涌来。在比赛开始前半个月，这附近一带的山山野野，早就塞满了一群一群的观光团。所以，比赛组委会临时决定将原定跑一公里的路线延长至五公里，以容纳更多的游客观看。当然，观众那么多，场地延长了，为了维持秩序，大会又随即决定增加巡场人手，就这样，我们麻雀一族就有一只被选派去做巡边员。比赛那一天，五公里的跑道路程，按每100米天上派一个地上派两个巡边员的安排，我们家族的那只先雀被派躲在大约是三公里处云层的高空上监察，任务是若发现什么特别情况就及时大声尖叫，通报给大会安全保卫队队长雄鹰，由它来及时处理突发性事件。据我们的先雀后来偷偷地说，兔子一开始就跑得很快，用不了很长时间就跑上了一个山头，已经远远的将乌龟抛离在了后面；这时候兔子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看，并顺手抹了抹汗，接着就扭转头准备继续往前跑，可就是这时候，有一样不知什么东西在它的面前晃了一下——就只一下，很快又不见了，接着，兔子就倒在路边睡着了……”
　　这真是太惊天动地的秘密啊！这个消息令兔子们激动得血压立即狂升了起来，它们更坚信了它们的先祖是被阴谋害了，原来它真的是“忽然莫名其妙地昏倒在地睡着了”！
　　但老麻雀说它的先雀没有看清那一样是什么东西，甚至怀疑自己在那时候是不是因为眼花产生了错觉，所以一直都没敢公开说出去。
　　听老麻雀这样一说，兔子们即刻又耷拉下了耳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但老兔子始终保持着冷静。它紧紧地握住老麻雀的手，再三的多谢它提供了如此重要的秘密，称赞它实在是兔子一族的大恩人！
　　接着，它踏上了一个土墩，它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作为一个统帅对它的士兵最需要的是鼓舞士气，它雄赳赳地对着耷头泄气的兔子们激动地说道：
　　“同胞们，友好人士麻雀老先生为我们提供了如此重要的秘密，为我们的调查之路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也就是说，我们离取得最后胜利已经见到了曙光！同胞们，大家或者认为老先生提供的这个秘密不能确实，没有实质上的意义，所以觉得有点泄气，这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呢？因为，假如老先生口口声声说这个秘密是确实无疑的，也只是一面之词，还不是解开事实真相的真凭实据，我们仍然有很困难的路要走，所以，这个秘密确不确实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有着这个秘密！我们今后就有了调查取证的方向！使我们的工作少走许多弯路！……”
　　兔子们听了老兔首这一番话，士气一下子又高涨了起来……
　　
　　四、
　　兔子们的士气空前地暴发了起来，大家对调查取证的热情如火如荼。但老兔子此时的心态又恢复了平静，它知道它刚才的一番话只是鼓舞士气而已，调查取证的方向并不能就此确定。它冷静地想了一想，就召集了各群兔子的代表，大家围坐在一起开了个分析会，商量应该怎样去调查取证。
　　在分析会上，它结合各位兔子所发表的意见，作了个总结，说：
　　“看来要取得事实真相，我们有许多工作要做，首先我们必须要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没有悬念的比赛，会吸引了世界各地那么多动物涌来观看，因此，我们下一步的重点是认真翻查当年记录这件事的旧报纸、刊物杂志，以及去寻访有可能知道一点内情的各路动物……”
　　兔子们都觉得兔首的话很在理，于是，兔子们就分头去翻查当年的旧报纸杂志，以及分派兔子到各处去和各种动物接触、寻访有用的消息。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它们初步整理出了如下一些材料：
　　1、吸引世界各地动物涌来观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那一场千古难逢的奇怪比赛，龟兔赛跑那样一个没有悬念的题材，动物们听了都嗤之以鼻，一笑了之；
　　2、是“娱乐化”这样一种思维观念影响了动物们对生活方式重新思考，动物们大致上都认同了这样一种说法：“活着，就必须要充分娱乐”；
　　3、最重要的一条消息是：人类有回归动物世界的强烈愿望，现在人类世界的有识之士正在努力说服他们的同类要蜕化成动物一样活着，因此，他们正在惟妙惟肖地大量书写下身的生活体验，有的诗人已经在舞台上裸体吟诗了，有的文人已经在大街上裸体狂奔；
　　4、所以，报纸上兴奋极了，大量的篇幅在报道和评论着这个话题，反来复去地无休止的炒作，吸引了动物世界无数的眼球，动物们沸腾了；
　　5、于是，大会打出极为煽情的主题广告语：“我们动物们更不应该固守陈规、那么狭隘了，应该要走出来领略生活的多姿多彩，创造条件，揭开生活新的一页。来吧，来参加我们的盛大聚会；来吧，不要计较这场比赛有没有悬念精不精彩，来娱乐娱乐吧，娱乐是无害的；来吧，来广交朋友吧，在这里或许会找到你的爱情—— 一夜情，你的一生将会无憾！”
　　6、……
　　面对着眼前那一大堆如此繁多的材料，老兔子的头都大了，它想不出这些材料与“龟兔赛跑”这一事件有什么关系。它原本以为，制造一个阴谋事件一般都会有得益方，譬如常常见到的赌球事件一样，只要找到谁是最有可能的得益者，就可以从那方面去展开调查；而且，只要是阴谋，不管这阴谋做得如何隐蔽，但总做不到密不透风，总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总会有查清真相的一日。但依目前的材料来看，没有看出谁在这一个事件中得益，这一场比赛并不卖门票，也没有发现有地下赌博集团发行博彩，没有操作赌博的嫌疑，哪又有谁会在这方面去操控谁的输赢呢？
　　它简直想得头都爆了，总想不出个所以然。
　　它忽然想起，这样大的疑难问题，应该要去向猴子请教。
　　
　　五、
　　对于老兔子的求教，老猴子也觉得一头雾水，说不出谁会操控这场比赛，又有谁会因为这场比赛而得了什么益处。
　　老猴子说：“动物界不同人类，人类有经济头脑，会用一场运动会歌唱会什么的吸引看客，然后利用车船、餐饮、住宿、洗脚、玩乐等等，各行各业各出奇招，盯着顾客们的钱包猛斩，斩得游客满颈是血！动物界没有头脑，不会利用这些手段赚钱，也不知道钱到底有什么用。说句实在的，那一次召集那么多动物来聚会，完全是因为世界动物和平共处委员会的那班首脑们头脑发热，以为人类真的会回归动物界而高兴得忘乎所以……”
　　老兔子并没有心思听老猴子讲大道理，他没有听老猴子讲完，就告辞出来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野外茫茫夜色，凄凄乱草，一阵狂风刮来，树林簌簌发抖，落叶无数。一只老鸦在一棵败松的枯枝上尖厉一声，使老兔子顿觉毛骨悚然，打了一个冷颤。老鸦在树顶上哈哈大笑了起来，向老兔子打了一声招呼，说道：
　　“你这只老不死的老兔，怎么啦，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没事儿。”老兔子仰头看了看老鸦，笑了笑说。
　　老鸦从树顶上飞了下来，看着老兔子说：“刚才你和老猴的谈话，我已听到了。偷听别人谈话这个本事，如果我们乌鸦认了第二，没有谁敢认第一！在龟兔赛跑这个事件上，我的先祖也偷听到一个秘密。我说给你听，你再去和猴子商量怎么办……”
　　“什么秘密？”老兔迫不及待地问。
　　“话说当时提议要举行龟兔赛跑的时候，乌龟并没有应承，但第二天它应承了。为什么它第二天又敢应承了呢？据我的先祖说，那一晚它听到了响尾蛇和龟的一番谈话。响尾蛇对乌龟说，你为什么不敢应承这场比赛呢？你不要怕，我们龟蛇自古就是一家，我帮你！只要我在中途对着兔子喷一口气，将它弄晕，你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跑到终点，取得胜利！开始时乌龟还有忧虑，怕事情败露后受到大众指责。响尾蛇对它说，我办事你放心；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决没有败露的可能的！它还对乌龟说，这是天赐给你提高威望的机会，你不趁此机会出头，更待何时？……后来，乌龟就接受了……”
　　老兔子还未等老鸦说完，一叠声的说了几次多谢，磕了三个响头，就转身跑去和猴子商量去了。老猴子听老兔子说完，唚吟了一下，对老兔子说：“看来你们先祖的遗言是真实的，麻雀先祖看到的也不是看花了眼，这件事原来真有阴谋！没想到仅仅只是为了出名，竟然是蛇龟合谋做的好事！”它很气愤，将一只茶杯掷在了地下！歇了一会，它又说：“这样吧，你应该已累了，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马上就动手写一篇文章，就去找麻雀和乌鸦核实核实，就马上将文章送去《动物世界报》发表，向全世界披露“龟兔赛跑事件真相”！……”
　　老兔子回到营地，将事情向兔子们述说了一番。兔子们听说真相已搞明白了，大家高兴得欢天喜地，即刻点起篝火，载歌载舞。
　　老兔子对兔子们说：“我累了，我入洞里去睡一睡，没有重要的事不要叫醒我。”
　　第二天，报纸印出来了，《动物世界报》在第一版头条用大标题大黑体字向全世界披露了“龟兔赛跑事件真相”！
　　兔子们高兴极了，它们手捧报纸涌入老兔子的房间，要向它报告这特大喜讯。但它们走入房间之后，它们发现老兔首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它就像俄罗斯元帅库图佐夫一样，在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他对他的卫兵说，我累了，我要进入房间里睡一睡，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将我叫醒。然后，他永远的睡着了……
　　
　　（2007-8-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