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文学青年-个人文章】
拳拳少年(下)
□ 文学青年
2007-09-18 18:50
收藏:0
回复:3
点击:2694
10
三年不见,同学间总有话要说。素云告诉明皓,她高中毕业了,大学没考上——那时大学还未扩招,上大学还是比较难的,——考上的都已收到通知入学去了;今天出城,只是要去看看,是不是还有被补录的机会;等等。
但明皓只顾低着头走着。
“怎么啦,明皓,还是记着过去的事吗?”素云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了。
“是的。”明皓停了下来,用脚踢着地上的一丛野草,“我……”说着他的脸又红了。
“怎么啦?现在脸上还在痛着?”素云却哧哧的又笑了。“好啦,现在向你道歉:对不住,我不应该掴你。”
明皓转过脸看着她,觉得她的话轻率率的,有点揶揄的味道,就冷冷地说道:
“不,你掴得没有错。其实应该是我向你说对不住,怎么会是你说对不住?”
看着明皓一副严峻的脸孔,素云觉得不忍,觉得应该要劝解他将心情放松,就真心真意、和风细雨地说道:
“哎,明皓,别说谁对谁不住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必现在还烦恼已经过去了的事。忘记它吧,忘记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况且,那时候你不过是醉酒后的失态罢了……”
明皓瞪眼看着她,很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我没有醉,我已经醒了!”
说他酒后失态,明皓知道,她不过是给他一个下台的台阶,是她的好意。但却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歉疚心看儿戏了,将他看扁了!他是那种推得就推溜得就溜的人吗?他想,既然已将久闭了的心事之门打开了,那就索性将事情说个明明白白,也好对这个事情作个了结,也好给自己一个好过。他于是整理了一下头绪,冷静地说道:
“但是,那时候我已经醉过去了、醒了。我发现我坐在大厅后面长沙发的一个角上,屋里的大吊灯已关了,只开着昏暗的壁灯。其他同学都在前面看录像。你靠在我身边睡着了,或者你是醉了,你睡得很沉。我抽出了被你压着的右手,你的身体却滑倒了过来,头压着我的胸膛。我低下头去看着你的脸,一只手搭在你的肩上,一只手拨弄着你的头发。后来……我觉得我的心在燃烧,我……搂紧了你。你惊醒了,你大叫了一声,吊灯亮了,同学们都看了过来,你就掴了我一巴掌……”
“别说了,明皓。”素云被他说得脸红耳热了起来,她很羞涩地叫明皓别说了。但此时实际上明皓已基本将话说完了。
作为当事人,她一直不知道事情的详细,更不知道过程中有这么的一段。虽然他一开始说她的心就在卜卜的跳,但她很想听他说下去,好奇心使她很想知道事情的全部。而听着听着,她忽而觉得这毕竟是令人难为情的事,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细节说得如此的仔细,就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她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却见他仰望着天空,态度虔诚得就像在作忏悔。她默默地咀嚼了一番他的话,觉得他话中有话,就说道:
“原来你心中一直都在埋怨我,因为我靠着了你,你才……”
“不,素云同学,”明皓侧过脸看着她,“请你不要误会我,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问题是,我是可以走开去的呀。说得明白一点,如果我没有邪念,一种令人憎恶的邪念,我就不会非礼你。所以——我没有理由埋怨你。”
素云瞥了他一眼,只觉得心里怦怦的一阵激动。当然,他是可以走开去的;但是,他为什么连问也不问一问,我是怎样坐到他身边的,就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去了呢?凭直觉,她明白了他之所以将话坦露得如此明白,在他的心底实实在在是在谴责自己,对自己的品质作无情的鞭挞。但是……,他是不是亘古得太认真了?
她低着头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走着。
太阳已西斜了,将天际的一边,暄染成叠叠红霞,映照在远方的群山上,无限妖娆。这样的傍晚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呵。明皓回过头来对素云说:
“如果你相信我真的很早就想对你说对不住了,我想,这件事也可作个了结了。”
而此刻素云的心湖正在动荡着一圈圈的涟漪,猝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犹豫了一会,含情脉脉地说道:
“明皓,事情为什么算了结了呢?”说着她低下头去,喃喃的自语着:“如果你轻轻的搂,也许我还不会叫呢……”
明皓又回过头来看着她: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次。”
她抬起头看他,正碰上他的目光,脸倐的赧红了,急速的低下头去,骑上单车跑了。
明皓望着她跑远了。他听清了她前头一句话,后面的没有听到,心里十分钠闷。
11
夜幕早已降临了,明皓回到了城里,走入新影剧院大马路。
马路两边整一排列的两排白氟灯,与两边商店高低错致的招牌霓虹灯,相映争耀,为这条新开劈的商业大街装饰出繁华的夜色光辉。马路上车来车往,两边的人行道上人流如鲫,熙熙攘攘。从远处传来影剧院正播放着的一阵阵悦耳的轻歌声,它在招引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投入它的怀抱,让它抚慰或许的烦恼和疲惫,振作起生活的乐趣、爱与希望。
突然,前面传来一连串的喊叫声:
“捉贼啊——抢嘢啦——”
明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子飞快地穿过纷纷闪开为他让路的行人,后面跌跌撞撞地紧跟着追来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妇人。明皓马上在人行道中间站定,一下挡住了小偷的去路,一手抓住了他的臂膀,接着在奋力要挣脱的小偷的肚部打了一拳。那小偷即刻踡曲在地,额头上冒出黄豆般的大汗。那妇人气喘吁吁的追到来了,捡起小偷丢出在地的小挂包,打开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眼明皓,一声不哼,就转身走了。
“阿皓——”不远处有人在叫他。
他望了过去,却是红坚。他就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我找你半天了!你妈来找过我,看她担心你的那个样子,我不找你行吗?”
“那……我先回家吧。”
“别急,”红坚用拳捶了一下明皓的肚子,“我俩先去吃饭,在饭店打个电话回家好了。好久没有和你叙一叙了呢……”
于是他们就转过几个屋巷,走入一条曲陋的旧街。
“没想你会一边做家贼一边捉外贼!说说,为什么偷起家里的钱了!”红坚撇过脸看着明皓,冷不丁地问道。
“也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积些钱还你……”明皓犹豫了一下,说。
“什么?还我!”红坚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明皓,“你几时欠我钱了?”
“上一次在大世界玩转盘、骰子,我输光了身上的钱,你借给我300元返本,又输光了。还有……”明皓十分认真地说。
“混帐!!”红坚很恼怒地大喝道,“那是我带你去玩,我几时说是借了,我又几时说要你还了?还有,还有,还有什么?一齐算来听听!”
“还……没有了。”明皓笑了一笑;他知道红坚的脾气,他从来不和他计较钱财,虽然自己常常觉得总捞他的油水不好,但见他发火了,也只好不再说了。
红坚比明皓大5岁,人却只有1米六几,比明皓矮了十几公分;但身体壮实,国字脸,粗眉毛,且膂力过人。他的家庭是镇上的一个书香门第,他虽也只读过初中,但生性聪明,又喜欢自学,尤其喜欢习读古诗古文,也算略晓古今。他16岁就跟人去做建筑木工了,近几年和人合伙做木材生意,从事长途跑运贩卖,收入颇为可观。
他们走到街角处,走进了“诚和”小饭店。楼上饭座人多,他们就在楼下快餐厅的角落位置坐了下来。自然,红坚是这里的熟客,服务员随即就为他们沏了茶并点了菜。
“阿皓,”红坚嘴里啮着先送上来开胃的酸薤头问明皓:“刚才我看见素云骑单车经过,你应该碰见过她的吧?”
“见了。”明皓也啮着酸薤头。
“谈话了?”
“谈了。”
“冰释前嫌了?”
“冰……没有。”
“怎么回事?快说说!”
这时候服务员端菜来了:一碟烧鸭,一碟生肚炒青菜,一盅猪肺剑花例汤。明皓要叫拿饭,红坚制止,叫服务员斟来一大杯双蒸米酒并拿来一支香槟。
“陪我饮一杯,慢慢来,说说你的事。”红坚倒了一杯香槟给明皓。于是,明皓就一边吃一边说,红坚就一边吃一边听。等明皓讲完了,红坚对一些细节略作盘问,就将剩在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看着明皓大笑了起来:
“哪里有你这样作道歉的?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正正经经的道歉话,她当然不会就此算了啦。现在,她不单不肯再原谅你,简直要将你恨之入骨了!”
“怎么会?”明皓一脸惶惑。
“怎么不会?”红坚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给你台阶不下,还大喇喇的剖开胸膛让她看,让她看见你胸膛里空荡荡的空空如也,没有一点情趣!”
“我不明你说什么。”
“你不明,没情趣也不明?但素云她会明。”看着明皓木楞楞的样子,红坚又大笑了起来,“还要叫她再说一次!哈哈,傻仔,真是傻仔!傻仔我就见的多了,但就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傻仔!”说着用纸巾抹笑出来的眼泪水,“好了,不和你说了,再说就要笑死我了。……你还是去打个电话回家吧。”
“进来时就打了。”
“噢,还真快的。”红坚说着就向大柜台走去,叫老板再斟满了一大杯酒。
12
柜面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报道中英第x轮谈判的情况。红坚走近去揿了一下按键,说:“道理在我方,到时一定收归!还需要和他磨嘴皮?真够婆婆妈妈!”
电视已换了画面,是一部连续剧,一对男女正在调情,男的面部抽筋,女的玉肌毕露。他又揿了一下按键,说:“真不知羞耻!丢人现眼!”
电视屏幕又已换了,一男一女正在抒唱着一首歌。歌声骤啸轻呵,时急时缓;骤似马嘶苍穹,轻似鸟啾余音:
“……那海风吹拂了五千年,
………让海潮伴着我……”
红坚伫立在电视机前,凝视着、听着。歌还余音袅袅,还没有唱完,播广告了。他很不满,啪的将电视机关了,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有点踉跄地走回座位去。
他坐下,觉得有一股酒气在作噁,也许刚才一口喝得太猛了,现在冲了上来,使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就连吞了几口剑花,喝了三小碗汤,仰头闭目靠在椅子上。
隔了一会儿,他觉得舒服多了,就睁开了眼睛,却见明皓手里拿着筷子,嘴里嚼着或许是鸭骨头,在凝凝地看着台面发呆。他就敲了敲台,问道:
“喂,你这个傻样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明皓正一门心思在琢磨红坚刚才的一番话,还没有弄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听到红坚发问,语气有点嗔怒地答道。
“哗,怒啦!”红坚却笑了起来,“好啦,不玩你了。”他嗒了一下手指,叫服务员去拿饭,也挟了一件鸭脚骨放在嘴里嚼着,“呐,我先问你,你对素云说的那一长段话,说的那么洗练、一气呵成,是不是早就打好了稿,随时准备见着了她就背给她听?”
“不是。用得着打稿吗?那件事一想起就在我的脑中出现,非常清清楚楚,我只是将早已印象深刻的事实照直说出来罢了。”
“这就对了。我就想你既不读书又不看报,你就只像象棋里的一只车,只知照直线去,哪里知道什么叫做迂回曲折!但你这一次照直去,毫不掩饰你曾心怀不轨,却正好发挥出照直去的作用,你照直踹到了她的心窝!你纳闷没听到她最后所说的话,我且问你,她说了‘那事怎么就完了’,是不是接着脸就红了?”
“是。”
“那就够了!她后面所说的已不再重要了,还要理她后面说的是什么?我敢说,她现在一定在很后悔掴你一巴将你掴傻了!她本来就一直对你有好感,而现在,她已经爱上你了!而且,她已经爱你爱到了入心入肺——素云是一个很纯真的女孩子,你打开了她的情窦,在她的心扉上留下了你的烙印,她将永远也忘不掉你了……”
明皓听红坚这样一说,心里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嘴里嗫嗫嚅嚅地说道:
“她……她很聪明,我那么笨,她怎么会爱上我呢……”
红坚盯着明皓看着,摇了摇头,说:
“你真是的——真是‘山鸡羞绿水,不敢照毛衣’。爱情就是爱情,爱情是没有头脑的,是不会理会什么聪明什么笨的!况且,你虽然是有一点笨,但你的笨却有一点可爱;换一句话说,也只有她这样聪明的女孩,才会真心地懂得爱你这样的傻子。——总之,你有值得她爱的地方就是了……”
明皓越听心里越卜卜地跳着,就不再说话,只顾低下头去吃饭。
13
只不过这说话的一阵间,红坚一碗饭还没有吃完,明皓就已经扒完了五大碗饭,用纸巾抹干净了嘴,用牙签剔牙了。红坚看着他这副心宽气颐的样子,心生羡意,就说道:
“阿皓,你说,你爱素云吗?”
明皓的脸红了。
“好,爱就好。阿皓,你很单纯,我看素云也很单纯,如果你能和她结合,将会是很幸福的。真的,你是会幸福的。你有一个纯朴的家庭,一个好的妈妈,一个好的爸爸,还将会有一个好的素云,你真的要好好的珍惜,听你妈妈话,安安心心地在家做生意,好好的过日子吧……”
明皓看着红坚,很不理解他怎么忽然会说出后面这番话来。他想了一想,说:“你上次不是说准备带我出去做生意,要我多见识见识世界的吗?你说这样可以多赚一点钱,还说老呆在家里也确实是够闷的,怎么今晚变卦啦?”
“我是这么说过。但那时候是那时候。后来仔细想过,认为你无必须要到处去奔扑,还是留在家里最好。我知道你呆在家里一直都不开心,但你的不开心其实很没理由,你无非是觉得你在家里只是帮父母做生意,没有主动权,不是自己养活自己。但你为什么不从长远的眼光想一想呢,你应该将家里的生意看作你自己的生意、你自已的事业……”
“我还以为妈妈真的会被你说服,原来还是你被我妈妈说服了!”
“阿皓,有许多事你不懂。你妈妈说的是对的。什么是生活?生活也不就是过日子。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过得去,也就行了。你妈妈很纯朴,但她这些话却纯朴得很真理。阿皓,不要以为我不想带你……”
“我不懂事,我当然不懂事!懂事我就不被爸爸打了!”
“你不要嫌你爸爸打你,他打你并没有恶意。”红坚看着明皓,流露着很深情的眼光,“但是我呢?……”他停了下来,忽然激动了起来,“我有爸爸吗?我有爸爸打吗!!”接着他将剩着的一点酒喝光,招手叫服务员再去斟一杯来!
明皓将那支香槟拿了起来,递给红坚:“这里还有大半支呢。”
“你放下!”红坚喝道。“我不喝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才喝这些糖精水!”他又喝了一口酒。“你听我说。我的那个爸爸是什么爸爸?天下间最卑鄙的小人!他现在很风光,一个知名人士,一个名扬一方的画家;一个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人人赞善的文化局长。但是,他是人吗?他是伪君子!一个斯文败类!他为了要和一个跟他学画的年轻姑娘结婚,竟丧心病狂地耻辱我的妈妈,逼疯了我的妈妈,害死了我的、妈妈……”说着,他的眼圈红了,声音变得有点嘶哑。
看着红坚快要哭的样子,明皓说道:“喝酒喝得好地地的,怎么又说到伤心的家庭事呢?你不是早就说过:只有忘记伤心事,人才会快乐呢。好啦,别说了,我陪你喝一杯。”说着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香槟,举起来邀红坚碰杯。
“好吧……干杯!”红坚扬起杯和明皓碰了碰,就一口喝尽了。
这时候红坚腰间的bb机响了,他就去复了电话,并叫老板结了账,招手叫明皓一起出了饭店。
出到街上,刚刚又下过一场阵雨,地面湿漉漉的。天上的云层在流动,星星稀疏,一勾弯月在云层中隐隐约约。连续的降雨已经将反常天气的炎热消褪尽了,习习的晚风温柔地吹着,大自然已还给了人们一个本应有的秋天的凉爽。
但红坚却被凉风一吹,酒气涌了上来,他觉得胸闷难受。就加快了脚步走到黑暗处,蹲下呕了起来。明皓在旁边看他呕完了,欲返饭店拿些纸巾给他抹嘴。红坚从后裤袋拿出一截,说埋单时已在柜台拿了,已预料到会呕。
歇了一会,觉得轻松了,他站了起来,说:
“阿皓,你回家吧,刚才有一个伙记‘戈’我,我要去谈一点生意。”
明皓说:“你醉了,我陪你去。”
“呕了就没事了。你回家吧,现在11点多,免得你爸等你太夜深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等你谈完生意和你一起睡。”
“不行。我的生意不知要谈多久,说不定谈好了就要出远门,不一定会回家的。”见明皓还不走,红坚大声了,“快回家,别婆婆妈妈!”
明皓犹豫了一下,拧转身走了。
红坚也就再前行了十来步,转入一条窄巷去了。
14
明皓走到横街路口,停了下来。他只要穿过这条横街,在旧电影院那头再兜个弯,就可以回到家了。但他却觉得心里总有些不安,就回过头去看。
但已看不到红坚了。小街的路灯虽然暗,但不至于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他钻到哪去了?明皓想。去旅店谈生意应该要向街头那边走呀,但怎么就不见他了啦?
明皓在街口站了一阵,始终觉得心里不安。他想了一想,就转回头走,很快也走入了红坚走入去的那一条窄巷。
已经更深夜静了,巷里少有路灯,因为炎热的天气已将人们闷热够了,好不容易今晚得了个天凉,人们都睡了,窄巷里黑阒阒的,了无人声。他踏着沓沓的脚步声,快速地七拐八转,穿过了这一条鹅卵石铺成路面的窄巷,来到一处开阔地。这里已是旧城镇的边缘了。
开阔地的一边是大池塘,另一边是林氏邸宅。据说百多年前林家的先人做过县衙师爷,曾经很是风光。但后来的子孙不争气,单靠收租吃饭,且吹嫖饮赌,又兄弟阋墙,在解放前就败落了。文化大革命他家受到很大打击。落实政策后,有的投亲靠友,有的想尽办法调动,总之,都迁居外地去了,只剩下红坚爸爸那一家。后来红坚的爸搬到单位去住了,就剩下红坚和他的奶奶。奶奶死后,就只剩下红坚一人了。现在,在一丛丛青竹扶疏的掩映中,在一口荷叶漂零的大池塘旁边,这偌大的邸宅,那数十间千穿百烂的空屋,到处断壁残垣,乱草凄凄,虫豸声声,在朦胧的夜色下,使人觉得有点恐怖。
明皓翻过一堵砖头垒叠的矮围墙,穿过几堆木料,来到红坚住的大屋前,却见门反锁着。于是向周围去看,看见荒邸深处有亮光。他便踏着瓦砾乱草,向那亮光处走去。
他来到那漏光的大屋外,透过墙缝往里窥看,顿时大吃一惊——那里面竟然有那个在早上见过面的刀疤脸!只见:
屋子中间的一张八仙台上点着一盏大煤油灯,台的一边坐着红坚,他翘着腿在吸烟;台的另一边低头坐着一个人,在他的身后站着一壮一瘦两条汉子,刀疤脸趴在他的侧边指点着什么,正在和他说着什么,那人仰起了头,竟然是久违了的老同学谢如源!
毫无疑问,红坚他们几个正在对谢如源进行非法刑讯!明皓的心胸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义愤填膺,真想破门而入,救出谢如源。但他马上又冷静了,他没有忘记红坚是他情同手足的朋友,而且他也深知红坚的品质,他虽然说话和做事有点张狂,但从来不会胡作非为,从来都不鲁莽,那他现在为什么要逼讯谢如源呢?他觉得应先质问质问红坚。
他径直走去拍门,并且大叫:
“阿坚,开门!我是阿皓!”
屋子里引起了一阵忙乱的响声。过了一会,红坚打开了厢房门,又打开了走廊门,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明皓:“你怎么来了?”
“你和那些混蛋合谋做什么阴崒事!”明皓也冷冷地看着红坚。
“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了?”
“我问你,为什么逼讯谢如源!”
“既然你看见了,进屋说吧。”红坚冷静的看着明皓,说。
明皓跟着红坚走了进去。屋子里气氛很紧张:谢如源的手已被反绑了,嘴里塞了一条毛巾,被一个壮汉和一个瘦汉紧挟着贴墙站着;刀疤脸还站在八仙台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明皓。
红坚拿了一张椅给明皓,掩上门,坐回他原来坐的地方,看着明皓,说:
“你不应该来。但你既然来了,既然看到了出你意外的事了,我也只好对你说了:这不是阴崒事,简单的说,这是因为仇恨!”他瞪了明皓一眼,“你不要出声,坐下吧。因为刚才呕了,等我吃完这碗面再和你说。”
说着,他从台上拿起已泡好了的快餐碗面,很快的吃完了,抹了抹嘴,点燃了一支烟,就对明皓说道——
15
这要从我的身世说起。
我姓林,名红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其实不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姓什么,这是埋藏在我心中的耻辱。
我的所谓爸爸读大学时就是右派,他未毕业被开除回来了,但政府并没有为难他,安排他在文化馆搞绘画。我妈妈是广州郊区人,她和他读大学时相爱了。也许是鬼迷心窍,他成了右派,她也仍然爱着,就像天真的白娘子为了钟情一个徒有其表的凡夫俗子、不惜抛弃了千年修练成果、从天上落到人间一样,大学毕业后志愿来了本地,做中学教师。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不到一年也就来了文化大革命。他是右派,活该要去游街。无辜的是我妈妈受了株连,受不了游街及批斗的煎熬,她怀在肚中的孩子流产了,使她没有为她迢迢而求的爱情结出果子。接着,他们被隔离审查了。在漫长的审审放放的审查将结束的时候,在那个时候,红卫兵的头头强暴了我的妈妈,于是有了我——这个孽种!
我是在14岁的时候知道我是野种的。那时候,打倒四人帮已经好多年了,他和她也早已平反了,苦难已经过去,前途一片光明,不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已大为好转,人正是大可以安居乐业、享受太平生活了。可是,我那枯木逢春的伪爸爸,这时候他做了馆长,一戴上乌纱嘴就歪了,他开始无缘无故地谩骂我的妈妈。有一次我从梦中醒来,他们又争吵了,我贴在门外听到了骇人的秘密。他在刻薄无情地骂我妈妈是淫妇,骂她不知廉耻,骂她不知贞操,一定要她说出奸夫的名字来;并用尽一切斯文的杀人不见血的恶毒话语,毫无良心地讥笑她当时没有宁死不屈,过后又没有投河自尽,本质实在是水性杨花。我可怜的妈妈抽泣着,哀求他不要再提那椎心泣血的伤心事了,一再请求他相信她过去说的是实话,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因为她是被蒙着眼带去受审的,只有一点她可以知道,那是四个人,大概是高年级的学生。但那个伪爸爸显然是铁了心折磨她了,他反反复复地逼问她一共乱了几次,还死皮赖狗地要她说出详细的次序过程。真是往伤口里撒盐,丧尽天良!
我的妈妈大概是心已碎了,第二天她病倒了,高烧退后变成了傻傻癫癫,整日呆呆的坐着,大小便开始失禁。那个伪爸爸就将她送去了精神病院。几个月后她的病情好转了。那一天,我和奶奶去病院看她,她跪在奶奶面前,搂着我大哭了一场。第二天,她就失足落水了,掉进了我家旁边的那口大池塘。
“彭咸久淪没,此意与谁论”?她在水中洗清白了自己,他找古人诉衷肠去了……
妈妈死了,我和奶奶都十分伤心。但是可以看得出,那个伪爸爸心里十分高兴。他解脱了,这个四只眼的卑鄙小人!半个月后他搬去单位住了,二个月后就和一个只比我大五岁的阿姨结婚了,过上了幸福的新生!
“热切追求,人生所有”,他将失去的补偿回了,他的一生再也没有遗憾的了!但是,“谁忍子规鸟,连声向我啼”?他居然可以心安理得!
一个人的曲直,不在于他的命运上,不在于他遭受过屈辱与苦难,不在于他有卓越的才干,不在于他描绘了一幅幅令人叹服的图画,而在于他明白个人的荣辱与事情是非的因果上,在于他能淡薄自己,在于他有没有良心!他在苦难的困境下能原谅无辜的妈妈并能相濡以沫,他前途无量了,他就存心摧杀了矢志不渝地爱他的、痴心的、我的、无辜的、妈妈……他还是个人吗?
但是,我能够奈何他吗?
从此,我知道了我没有爸爸!
奶奶不愿意丢弃我,他不肯跟他的儿子去享福,用他给她的少得可怜的养家费,和我相依为命地厮守在老屋里。奶奶四年后去世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朗朗乾坤,我就成了孑然一身;从此,我没有了家,没有了欢乐,也没有了悲哀。
我有的,只是积郁在心头的愤怒与仇恨!
16
红坚抑扬顿挫地说完了,虽然他实际上是在宣读一篇早已写好、并早已读熟了的关于自己身世的檄文,但仍然觉得鼻子十分酸楚。于是,他用力地擤去了一把鼻涕。
停了一会,他点燃了一支烟,看着静穆中的明皓,说道:
“阿皓,我已将我一直没有对你说的身世告诉你了,如果你同情我,你就不要理我在做什么,现在1点多了,你回去吧,就当什么也没有看见。好了,不要再想了,你回去吧……”
“这……”明皓倐的如从梦中刚刚醒来,抬起头,楞楞地看着红坚。
他还沉浸在伤感的氛围之中。红坚的长篇说话他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红坚的身世他听明白了,令他惊诧不已。他记起了有一次陪红坚去他妈妈的坟前,红坚跪在地上发誓说一定要报仇的往事。那时以为是红坚玩得太夸了——却原来真有如此大恨!
但是,他一扫眼看见了刀疤脸在盯着自己,又看见了口中塞着毛巾的谢如源和两个毫无表情的汉子,心里就诘咕开了。想了一想,就对红坚说道:
“他是什么人物?我认识他,他在我家打通了电话死赖不通,他还欠我——电话费!他不会是一个好东西……”
“你——真是岂有此理!”刀疤脸铁青了脸。
“阿坚,你为什么和这样的无赖勾搭?”
“你……”
“你不要出声。”红坚打断了刀疤脸。看着明皓:“阿皓,我不想你卷入这件事,有许多事以后我再向你解释。你是我的老朋友,信我的,先回家去。”
明皓涨红了脸:“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老朋友,为什么宁可和他勾搭,而不让我知道?!”
红坚看着明皓,皱着眉头,久久无语。在他的心底里,他很敬重明皓的爸爸——自从他知道明皓的爸爸为了明皓的妈妈、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为了不忍心看着她遭受不应该遭受的苦难、而不顾自己个人的前途及荣辱、仗义出手相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爱屋及乌,他一直将明皓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待,他实在不想明皓卷入自己的旋涡。但他很清楚明皓的犟脾气,不和他说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好吧,就告诉你吧。”他终于说了,“阿皓,打电话的事不能说明问题,现在的电话总出故障,不能以此肯定他耍无赖。他是我妈妈的堂弟,参过军,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功,脸上的伤疤就是战场上留下的。”
“那么,你的仇恨怎么会扯到如源?”
“你仔细看看他,又仔细看看我。”
明皓于是认真地将他两个看了又看,吃了一惊:
“难道……”
“对,没错!”红坚很冷静的说,“我已撕破了我的身世,我就没有什么不敢去撕的了。”
“但……即使……即使……”
“不用即使了。我知道你想说即使如源的老子是侮辱了我妈妈的仇人,是我的野种爸爸,也不能将仇恨发泄到如源身上。对吗?”
“对。”
“我不会发泄在他身上的。捉他来只是为了求证,因为现在还不能准确确定。”
“那他,你妈妈的堂弟,他就来帮你报仇?”明皓看见刀疤脸总是一脸恶气地看着自己,觉得很不顺眼,就揶揄地问红坚。
“不全是。”红坚还是很冷静地回答,“如源的野狗爸爸,恃着他会巴结,有手段,大把钱,诱去了他的妻子做情妇,害得他妻离子散,苦不堪言。他与那野兽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和他可以说是同仇敌忾的伙伴。”
“那……两个汉子呢?”明皓似乎已没什么可问了。
“他两个只是我从外地雇佣来的帮手。”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但明皓还要追问到底。
“你管得了咁多……”刀疤脸忍不住又恶狠狠地说了。
“你不要出声!”红坚又喝住了他。他冷冷地看着明皓:“那你真的也无须管那么多。在大马路你将小偷打得蜷曲在地,那时候我就想对你说了,你何必对他那么狠呢?他只是一个小偷,危害的也只是一些私人,比起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挪用公帑的权贵,以及乱尽人倫的有钱人,他只是小巫罢了。社会上的黑暗面那么多,你管得了吗?”
“但……”
但红坚始终无法劝得明皓离开。明皓坚持要红坚放了如源,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朋友犯法、越陷越深。而红坚又早已铁了心要报仇,又怎么会放弃他的计划?
僵持了一会,火山爆发了。
红坚走近明皓面前,大声地问道:
“我再说一次,你离不离开?”
“不离!”明皓涨红了脸也大声地答道。
“你到底走不走!”红坚又逼近了一步,更大声地喊道。
“不走!”明皓也更大声地答道。
“好,你不走,我走!”红坚绷着脸,瞪着明皓,咬牙切齿地说。
红坚的话音一落,刀疤脸就招手叫两个汉子挟着如源向门口拥去。明皓要去拦截,被红坚拦腰抱住,下巴被红坚用头顶住,顶得背靠墙壁,顶得脖子气都透不过来,情一急,就勾起双拳猛击红坚头部,连击三五下,将红坚击晕,倒在了地下。
明皓就冲出去猛追,很快就追上了。刀疤脸拿着一条木棍站在前面,明皓不管,直冲过去,刀疤脸横棍一扫,明皓即刻停步、腾的跳后一闪,再一个箭步冲前,趁刀疤脸还未收住势,照他的鼻部猛击一拳,将他打得往后跌出去了七八步。
明皓再往前去追,但已不见两个汉子及如源的身影。他停下来向四周察看,在黑阒阒的夜色下,瓦砾乱草中的虫豸大概已叫累了,只偶尔发出疏疏落落的声嘶力竭的鸣音。在这静穆之中,明皓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声。刚想转身,刀疤脸已扑过来了,一刀刺来,明皓的左肩背被狠狠地刺了一刀……
17
第二天上午10时许。
素云得到消息,火急燎燎地跑到医院。病房门口坐着两个警察,不让她进去。这时病房里的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他脱下了口罩,看了看素云,眨巴着眼睛说道: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你来得正好。有人已经证明:一个危殆的重伤者,若医生已经没办法救了,唯有情人的眼泪却可以使他起死回生。你进去吧。如果你也唤他不醒,那我们做医生的也就没办法了。”说完,他招呼里面的医生、护士一起走开了。
素云的心卜卜的跳,医生的话使她觉得心慌:明皓的伤势如何呢?她慌慌惶惶地就扑到了明皓的床边。只见明皓身上盖着床单,露出左肩连着胸部扎满了绷带,左手打着吊针,无声无息地直直地躺着,脸色苍白。
“明皓,明皓……”她伏低头去,对着明皓一声又一声地嘤嘤叫唤。但明皓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她唤着唤着,耳边又响起医生说没办法了的话,一阵心酸涌了上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滴在了他的脸上。
恍惚间,明皓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啊,明皓——”素云见明皓醒了,十分惊喜。
“你……”明皓看清了是素云,想起了红坚所说的话,心里一阵激动。但他看见了她脸上有眼泪,就说道:“你……为什么哭呢?”
他想动一动手,但他的手被绑在床缘上了;他想动一动身,感觉左肩背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一扬眼,看见素云侧后站着一个警察。他马上明白自己是受监护躺在病床上了,也马上记起了那可怕的事:他杀死了刀疤脸!一阵恐慌即刻涌上了心头。
“素云,我又错了。”他十分悲哀地说,“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快得连想也来不及细想。……这一次犯的是不可饶恕的……杀人罪……”
“你——”素云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倐的一阵颤栗,直觉得无比恐慌。但街上的人可不是这样说的呀,或许,他的伤痛使得他糊涂了?他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明皓说:
“你不要乱说呀,明皓。红坚逃跑了,人们都说是他杀了人……”
“不,不。”明皓连忙摇了摇头,“红坚已被我击晕了,不能冤枉他。……当时我被刺了一刀,我转过身来,飞起一脚将他踢倒,我踏着他的腹部,从他手上夺过刀,一下就向他插去,他很快就不动弹了,这时我才慌了起来……后来,大概我晕倒了,也不知怎么样来了医院……”
素云听明皓说着,心里的酸楚一股连着一股,使她觉得无限悲哀,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她拧转头去,想抑制一下自己。她瞥见了身后边的那个警察,就连忙扑下身去,用手捂住了明皓的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滴着眼泪,哽咽着低声说道:
“明皓,你不要再乱说了。人们都说是红坚将你背来医院,然后打了个电话去报案,说人是他杀的,你是帮他打架受了伤。他很机灵,他逃跑了,将事推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有事。刚才你的声音很弱,那番话还没有人听到,只要你不再乱说,就无人会知道……”
说着,她埋头伏在明皓的胸脯上抽泣起来,泪水渗在他的胸膛上流淌……
当天下午,两个汉子被捉拿。谢如源获救。
但红坚仍然在逃,此后一直未被抓获。
六个月后,明皓被法庭以斗殴杀人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20年。
明皓当庭表示不作上诉——他一直在心里痛恨自己,刀疤脸不应该要死,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曾经有律师愿意为他作辩护,他拒绝了,他认定他必须要为他的死接受审判,哪怕是死刑,他认为他也必须要接受。
后语
在准备写这篇小说的时候,2005年10月,我们去见过明皓的父母。张老板已经60开外了,更苍老了,但身板还可以。他告诉我们:现在城市发展了,超市多了,人流分散了,零售生意难做多了;不过,若明皓在家,也像一些商店一样出去直接进货,改做批零,生意还是有得做的;但我俩老了,做不来了,也只有照老样子做,维持生计;社会的发展实在也真快,现在基本上人人都有手机,无需电话亭了;时间也过的快,不觉已过去14年了,小玉大学也已读二年级了;明皓有信回家,他说他劳动得好,已获得减刑;但算算,还要再过两年,他才可以回来呢。
“等明皓回来,小玉也毕业了,到时我们一家人又会重新生活的。”送我们出来时,张老板这样说。
( 2006.10成稿 2007.9修改)
作者签名: 人老了 但还有一个文学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