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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记
□ 亓官
2007-09-2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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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记snake_eyes
一、
歌舞正喧,酒宴方酐。
宫殿里贴墙根处一排虎口粗细的朱雀红烛闪跃跳动,衬得整个空间如同白昼。十多名少女在朱红毡毯上翩翩起舞,一个个袒胸露臂,身材曼妙无双。
“哈哈,诸爱卿,喝酒。”端坐于正中的那人看得眉飞色舞,描金盘云的长袍已浸满酒污。
一杯酒饮下,双手又不老实起来,摸上坐在他怀里的女婢。那女婢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长得娇媚可人,在他的大手下曲意奉承,脸颊早就湛出春意。那人故意逗她,手底下略略用力一捏椒乳,女婢便惊呼一声,气得用拳捶他。
她捶他的时候,乐声间隔里能听到不真切地裂纸声,他一把抓住她的拳头,却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夜色渐深,忽然天地变色,从朱雀宫上空漫出一片黑云,迅猛异常,将月光星光统统挡住。黑夜恍如一片实质,若有若无地流动,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亥时左右,宫门忽然大开,身穿红色华服的侦骑四出,马蹄声将诡异的流暗踏破。
巷尾阴影处,一个小小的卦摊正在收拾中。窄桌边的瞽目先生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右手微抬,急速地掐算起来,忽然直起身子仰头看天,也不知他是否能看到。只听他喃喃地说:“朱雀王崩了?”
阴暗之中,一个影子正从他背后慢慢滑过。听了这话,顿了一顿,又滑出两步,忽然停下来现出形迹,却原来正是那坐在朱雀王怀中的女婢。本来那卦摊已近墙角,再加上贴墙而立的瞽目先生,只不知她是如何在那狭小空间中挤过去的。
女婢打量了一下那瞽目先生,见他年纪很轻,不像是个得道的高人,长得却甚是俊秀,一张脸清雅出尘,让人禁不住想去亲近。她犹豫半响,不知道应不应该去算上一算,或者算些什么。刚刚她用承影剑刺了朱雀王三剑,却见那人谈笑风生,一点事也没有,因此不敢再做逗留,偷偷溜了出来。
她却不知承影剑为天下名剑,这把剑在天快亮的时候或者近黄昏的时候,拿它朝北仔细看看,勉强可以看到淡淡的形状,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那,但又看不清楚,当它与外物接触时,似乎有种不太真切的声音,而剑峰切入人体也不感疼痛。
正犹豫间,那瞽目先生已转过身来,“这位小姐,是要算些什么?”
“你看得见我?” 女婢一惊,伸出纤纤玉手,往他眼前直扬。
瞽目先生笑了一笑,“我看不见,但周边多了个人,我还是听得出的,你行止轻盈,身有暗香,想来必是位小姐了。”
“我也没想好算些什么。”
“那就起一卦吧。” 瞽目先生说着已抛到桌上六个铜钱。“归妹,征凶,无攸利。恐怕小姐将有血光之灾。不过上震下兑,凶中含吉,到也无妨。”
女婢静静审视他,见他虽然双眼无神,却别有一番坦诚之气,当下摸出一文钱放到桌上。
这文钱刚刚放于桌上,平地就起一阵恶风,将两人的衣裳吹得猎猎直响,那窄桌更是直接被吹倒了。六片随风卷至的叶子倏忽长大,化成六个红衣武士,将两人团团围住,一名虬髯大汉踏前一步,指着女婢:“刺杀吾王,罪当不赦。杀!”
瞽目先生看不清状况,虽知杀气冲天,却也不惧,只无声地站到一边。女婢却冲上去,貌似手里也拎着一把剑,与五个红衣武士翻翻滚滚战到一起,果然看不到那剑的形状,只是在兵器交击时才能听到脆响。
虬髯大汉眼神烁烁,眼看战局僵持不下,拔下一根发丝,喝声:“疾!”立时化成飞剑一把,射向瞽目先生。女婢不忍伤到无辜,百忙中回剑割下一片衣袖,然后一口气吹出,那片衣襟立刻化成鸽子挡在瞽目先生前。只听鸽子悲鸣一声与飞剑同时落地化成原形。
虬髯大汉冷笑一声,又拔下两根发丝,这次却只握在手里,斜乜着看着那瞽目先生。女婢战得心焦,挡开两柄长剑,露出破绽,那大汉发丝再次化成飞剑射出,女婢躲过一把,却被另一把将肩膀刺穿。她尖叫一声,身子在空中向后翻去,借红衣武士闪开的空隙,扬出五道符:“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五名红衣武士举剑一挡,“轰轰轰”五声连响过后,只余五套衣服还在原地委顿飘落,人已经不见了。
虬髯大汉也不着急,只慢慢解下腰间的一个拇指大小金黄色的葫芦,“不知承影剑挡不挡得住我这百劫葫芦?”
女婢脸色一变,再次掏出两张符,一张射向大汉,只盼阻得一阻;另一张回手贴到瞽目先生身上,然后咬破舌尖,血水喷出,凭空画了个太极,再一剑将太极图案自空中划开,拉着瞽目先生就钻了进去。
虬髯大汉挡住那符,刚将葫芦祭到空中,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虬髯大汉恨得向天打了个哈哈,连声道:“好好,居然跳出三界之外。”
二、
惊鸿睁开眼睛,棂格窗里温柔的阳光成块浮落,香纱帐外,鲛绡灯已经灭了。院中缕缕芍药花香随风送来,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那些歌舞欢情、飞剑血战一桩桩一件件在梦中如同亲历,渐渐却淡疏得恍如隔夜的梨花香,惊鸿掀开肩膀小衣,圆润的肩头只是被枕头硌出一道红色的印记。再仔细去想,惊鸿只记得自己确实杀了一个人,一种空空的感觉泛在胸腔里,想抓又抓不住,于是索性不再去想。
一个丫环站在门外,“小姐,嬷嬷让你别忘了今天去瑞王爷府赴宴。”
惊鸿撩开帐子,将枕头一把扔出去,冷笑着道,“滚,发例钱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记得那么清楚?”
那丫环不敢答话,匆匆走了。
惊鸿叹了口气,缓缓坐起。
一顶软轿从花满楼的侧门缓缓抬出。
惊鸿从轿帘的一角缝隙中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风景,忽然瞭到街角卦摊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急忙敲了三下轿身。轿子停下来,惊鸿袅袅走向那个穿青衣的瞽目先生。
青衣人长得普通,不过皮肤透着莹白,从这点上来说,还算俊朗。她凝神看他,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忘记了,却始终也想不起来。
“我想解个梦。”
“什么样的梦?”
“我不知道,可是我经常会梦到自己去杀人。十分的真实。先生,梦里的会是真的么?”
“传说西域有个古莽国,国远地偏,日月的光芒都照不到,因此不分昼夜。那里的人不食不衣只知睡觉,五十天才醒一次,醒来以为梦中的是真的,而清醒时所看到的是虚妄的。这样看来,难保小姐你现在不是在梦中啊?”
惊鸿看着青衣人一派清心寡欲的样貌,忽然生起一股怒气,怎样压也压不住。他鼻梁挺秀,嘴唇凉薄,但是那股子出尘之气,却激起她的心性。两人对视久了,久得连旁边的丫环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姐可是京师的第一美人啊,怎么会对一个瞎子这么感兴趣?好在四眼相对却只有二目,少了许多尴尬。
惊鸿呆立良久,忽然展颜一笑,“我要亲自打赏。”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文钱。
那瞽目先生伸出一只手来接,惊鸿看似要将钱递出,却翻腕一把拧住将他揪到身前,樱桃小嘴贴到他耳边,“你骗鬼呢?”反手一耳光将他扇倒,喝道,“拿下了。”
瑞王府。
“就是这人招摇撞骗,栽到你的手里?看样子还算良善,不象是个坏人啊。”
“是啊。要是长得就象个坏人的样子,那还用骗么?你个笨蛋。去吧去吧,我要亲自审他。”惊鸿将瑞王一把推出去,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来。她绕到青衣人身前,才想起他看不到自己,得意之情稍减,扣住了他的下颚,“你叫什么?”
“木魈。”
“木魈,木魈。”惊鸿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又抬起头,“什么梦里是真梦外是假的,分明是想骗财骗色吧?我说的对不对?前些个时日在传说客栈就是你这家伙骗了陌陌,是不是?”
木魈苦笑一声,“小姐若是不信,一试便知,又何必故意栽我的赃?”
她抚上他的脸,指头擦过他的唇,异常的温润柔腻,心中不由一荡。“你求我啊,我喜欢看人求我,若你求我,我一时心软,说不定就会放了你。”
“你已然自身难保,又怎么会放了我?”
“你说什么?”惊鸿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炸雷响,平地一道白光闪过,身子飘起来,接着眼前一黑,跌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她摔得全身都疼,却不知疼在哪里,呲牙咧嘴地睁开眼一看,四周灰蒙蒙的,前头隐隐伏着一堆东西。她心下惊惶,不禁把木魈当成唯一的依靠,也不知为何那么容易就记住他的名字,“木魈,木魈!你在哪里?”
那堆东西忽然动了动,接着又是那个不紧不慢地声音,“我就在这里,你放心好了,跑不了的。”
惊鸿听出他的讽刺之意,脸上一红,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变得期期艾艾起来,“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碧落派的百劫葫芦,专炼孤魂野鬼、妖物邪魔。入此葫芦者,历炼百劫始化魂,故得之名。”
“化魂,那是不是就死了?”
“不是死了,是连魂都化了,天地之间一点存在都没有了。”
惊鸿吃了一惊,跳了起来,脚下一软,又摔倒在木魈身前,“木魈哥哥,那怎么办啊?”
“先等一等,午时阳气最强也是这葫芦法力最弱的时候,到那时或许可以有办法。”木魈嘴角牵动,笑了一笑,在黑暗中说不出地诡异。
惊鸿坐了一会,忍耐不住,站起身子,发现地面果然不比寻常,不但发软而且略有弹性。她来来回回地走着,猛然想起一事,冷笑一声,“百劫百劫,怎么什么事也没有?”走到木魈身边,一脚踢去,“你还在骗我?”
木魈也不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下,打了个趔趄,“你劲还真大啊。”坐正身子,“你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实话告诉你吧,你是妖,我是鬼,凡妖鬼均有护体之气,这个葫芦一时半会还炼化不了你我,只是暂时拘着我们罢了。”
“你是鬼?”惊鸿悚然一惊,却没顾上前半句,仔细看他神情,虽然苍白,却还坦然,怎么也看不出是鬼魂的样子。“你真的是鬼?”她兀自不很相信,又追问一句。
木魈站了起来,惊鸿吓得向后退去,直退到葫芦壁才算踏实,其实也根本没退出多远。
木魈挑挑眉毛,“怕了么?”
惊鸿嘴硬地说:“我怕什么?”
“午时已至,要逃出这个地方,还要借你的血用一用,不知道你肯不肯?”
惊鸿就觉后颈腾起一股森森寒意,直直看着他,发现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没什么动作,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犹豫半响,“你要怎么借?”
“借借嘛,你用钗划破中指,点到我眉心上,一滴就够了。” 木魈笑了一笑。
惊鸿这才明白他是故意吓她,心中恨恨地,却又不敢有所反应,生怕断了这唯一活路。当下拔下玉钗划破中指,点到他的眉心。
“不要离开我一臂之地。” 木魈闭目受了这滴血,口中喃喃有词,忽然睁开眼眸,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直望向她心底。惊鸿心中一凛,这分明不是人眼,那眼底跳荡的分明是簇簇鬼火。她刚要向后跳去,却被木魈一把按住,“天地逆转,阴阳受法。天命如意,如我心意!”
木魈的眉心隐隐现出光芒,似雪非雪,似玉非玉,到似有一颗珠子脱体欲出,惊鸿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注意到他的胸腔里一枚小小如意如烟状渐凝渐固,恍若实体,然后那如意倏忽变大,惊鸿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惊鸿醒来的时候,发现月光如霜,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房里。窗前点着紫檀香,就快燃尽了。她定了定神,坐起身来,长长的指甲抠抠手心,疼痛宛然,应该不是在做梦。
这又是哪里?木魈怎么不见了?
她想起他说自己是鬼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难道刚刚遇到的这个人,居然只是一场梦?她的心底一沉,忽然没来由揪心地疼。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她胡乱穿上衣服,连鞋也不及穿,赤着脚推开房门,要去寻木魈。
走廊里静悄悄的,立在一排朱红门扇前,惊鸿倒没了主意,她不知道木魈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该如何去找。正当踌躇之际,楼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楼梯口蒙蒙地透出一点亮影,那光越来越近,却原来是小二提着灯笼上楼来了。
小二看到惊鸿惊为天人,眼睛都有些直了。惊鸿见那小二人长得猥琐,还一幅色眯眯的表情,心中有气,作势要让开道路从一边过去。小二却不让开,再次挡住路,挑着眉毛笑眯眯地说:“小姐......”
话没说完,惊鸿一个巴掌扇过去,然后加上一脚,立刻将小二从楼梯上骨碌着踹下去。惊鸿本来心中空捞捞地,这时有了事情转移注意力,当下冷笑一声,就想大闹一场。她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楼,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楼下一阵骚动,有人喊起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惊鸿糊涂起来,怔了半响,几步赶下楼,就见一群人将小二围在中间,他身子软在地上,嘴角汨汨渗出鲜血,眼见是不行了。
木魈和一个黑衣女子从侧面分开人群,拽拽她的衣袖,将她挡到身后。那黑衣女子皓齿童颜,柳眉凤目,神彩飞扬,虽不认得却皱着眉对她说:“小二不是去找你了么,怎么会这样?”
惊鸿怎么好说出口是自己不见木魈,一时心烦意燥所为,只嚅嚅几声。
这时那小二痉动两下,青烟过去,只余地上的衣裳。众小二抹地的抹地,收衣服的收衣服,最后从衣裳底下捏出一只死耗子来。
惊鸿看到尖叫一声,反倒把众人全吓了一跳。
木魈反掌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不要怕,这里的小二全是耗子变的。”惊鸿只觉那手掌干燥温润,一股热气缓缓传来,渐觉心安。
一个胖子被众小二簇拥到三人面前。黑衣女子叹口气,拱拱手,“左老板,可对不住了,我朋友也只是无心之举,一时失手。”
“浮云小姐,有些不干净的妖魅还是少交为好。”
浮云冷笑一声,“我海蓝派的事还轮不到你左老板插手,今日事急,给个薄面,他日浮云定当登门谢罪。”她当先一步,领着两人就往外走。
左老板虽然体胖,却身手敏捷,足尖轻点横在三人面前,右手就往惊鸿脉门搭去,嘴里也不曾停过,“海蓝派的事我不管,可是道上的规矩却不能不守。这妖魅分明来自三界之外,浮云小姐你以为出了这里就能安全上路么?”
浮云到未出手阻拦,只一道符贴到木魈肩头。木魈眼迸寒星,指尖一挑,一股森然白气已将左老板逼退。
“原来鬼眼公子也在,果然是准备周全!”左老板一退丈远,欺身向前更快,未近身前,右手化弧,凭空便多出一只疾风虎,那虎凶狠异常,迎风便长,最后竞然是人与虎一起扑到。
“得罪了。”木魈清啸一声,五指在空中虚捺,激出一道银芒,光芒散去,疾风虎消失不见,左老板也被震出十来步远,挣扎不起。
木魈敛了双目,凝神寂定,半晌再睁开眼来,又是一片空蒙。见他收了法,三人急忙出了旅店,浮云骑马,惊鸿与木魈坐上马车,就此离开。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抹曙色,那深山中的客栈渐行渐远,回头遥望,仿佛一座偌大的坟堆。
惊鸿盘腿坐于车上,总觉得这几日处处蹊跷,盯着木魈问,“我们现在什么地方,要去哪里?”
木魈的脸色更见苍白,似乎刚刚作法耗去了很多精力一样,“这里就是你梦中的世界了,三界。”
“那我还是在做梦?”惊鸿有些糊涂。
木魈摇摇头,“在六合之间,四海之内,有一个大湖名叫云梦泽,那泽中天生地养一个蜃精,顺应自然之势,炼精化气,因此生出一个清虚幻境,这就是三界的本源。后来无论是妖魔鬼精、人神仙怪,凡对现实不满的,都来到这化外桃源,于是成就了三界。三界中冥为鬼魔之界,有冥尊,就是蜃妖的本体。人间大体是一些得道的人不愿成仙,所以来到这里成立各国,仙界则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王。二十载一更迭,四家角力,胜者为王。每一王均有一派辅佐。寒水随青龙,顽也随白虎,碧落随朱雀,海蓝随玄武。现时的仙王是朱雀王,所以碧落派势力也最强。”
“就是把我们装到葫芦里的那些人?”
“是啊。本来千年前传下的规矩,三界之内的事在三界内解决,没想到这次碧落派的人居然不守规矩,追到了三界之外。”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木魈淡然一笑,“不是我们,是你。因为你杀了朱雀王。”
惊鸿目瞪口呆,想想又觉可笑,“我……我杀了仙王?我一个弱女子……”
“那时你遁梦而来,一身法力,手握神器,又出其不意,而且承影剑杀人当时又不显形,若不是摘星楼的必杀手令泄了你的踪迹,大约你现在还在瑞王府逍遥呢。”
忽然外面喝声连连,惊鸿探头出去,却见几个白衣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浮云身如电闪,忽进忽退,与那些人斗在一起。
“是什么人?”
“不知道,都是些穿白衣的。”
“那一定是顽也派的。不行,白虎属金,子曰属水,金克水,浮云必抵挡不过,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木魈犹豫片刻,“再借我一滴血。”
他的神情自是全落在惊鸿的眼底,本来他若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惊鸿自然答应。可是他这样做作,非明是不想欠这个人情予她。惊鸿顿时就恼了,凭什么他要救这个女子?
“难道你说借我就偏要借给你么?”
木魈一怔,低下声来,“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借与不借,总要遂了我的心意。本小姐心情不好,自是不借。”
木魈脸色不波不惊,让惊鸿看不出他的心意,“那也随你。”转身就要掀帘出去。
惊鸿自幼才色出众,被众人当成明珠般宠着捧着,几时受过这样冷对?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椅上,一团火热的身子带着香风偎进他怀里,硬捧住他的脸,就这样强吻上去。木魈不愿碰到她,又挣扎不开,索性随她。惊鸿得不到迎合,一个人辗辗转转好没意思,仔细思量这几天的惊惧离合、怨恨恼怒,在这一刻忽然崩塌陷落,眼前心底只剩下这么个轻飘飘的影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抓不住,团不紧,爱不得,恨不能。她思前想后,终于伏在木魈身上呜咽起来。
木魈幽幽叹了口气,迟疑着抚上她的肩膀,“你我八字相克,若强在一起,孽浪重重,乃不死不休之局。”
惊鸿猛然坐起,“我不信,若真有天命,就不该让我遇上你!”她咬破嘴唇,吻上他的眉心,“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
浮云左绌右支,败象已现,她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先开了木魈的法力。这个念头方起,一道银芒闪过,周围的白衣人纷纷后退,只见木魈长啸一声从马车中跃出,鬼眼烁烁,五指间银芒跳动,威风凛凛。浮云皱眉看着他眉心中那个鲜红的唇印,全忘了自己已经脱力坐倒地上。
木魈逼退众人,跳到浮云身边,脱下长袍,画道符上去,喝声“疾”,那长袍便滴溜溜转在空中,他扶着浮云上去,“往北走。”又招来惊鸿,“你也上去。”说话间,白衣人又攻上来,木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一折一拍,两手间许多白鸟便飞出来阻挡上去。
“那你呢?”惊鸿被木魈扶上长袍,袍子上就没了地方。
木魈淡然一笑,也不说话,反手在袍子下一托,那袍子腾空而起,悠悠而上,借着风势,速度越来越快,就要遁去。
“鬼眼公子,看你空耗那么多法力之后,如何抵挡我这杀手纹章?”有白衣人大喝。
惊鸿在空中看不到那些白鸟,才发现原来白鸟已逝,白衣人祭出一枚纹章,那纹章从空中缓缓压下,木魈伸手支撑,头上青筋迸出,已是苦撑之局。
惊鸿心中一揪,到似想起什么似的,从空中跳下长袍,滚到木魈脚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心,“用承影剑。”
“好!”木魈大喝,勉强运起一点法力,激起惊鸿的妖气冲天。惊鸿只觉一股热力从他手心传过来,接着直达四肢,她隐隐感到肋部有一个阴影,“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她将肋骨抽出,迎风化剑,一剑挑开纹章,然后咬破舌尖,喷出个太极,再一剑劈出,拉着木魈就钻了进去。
四、
周遭一黑,惊鸿努力仰头,却发现廊檐曲折、花影重重,自己已站在卧房的后花园中。
她急忙回头,看到木魈确还站在身后,“随我进去?”
木魈缓缓摇头,“色迷心窍,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你我就当吃了一餐饭,筵席撤下,各走东西。”
惊鸿从小在花柳巷里长大,那是京城里的第一头牌,见多了假戏真情,若是平时听了这话,当真是对了心意,如今听了却只有心酸,离别之际不肯说什么重话,转而问:“你会记得我的样子吧?”
木魈透出一丝苦笑,“你明知我看不见。”
“你作法时不是开了鬼眼?”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原形。”
惊鸿仍不死心,“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木魈指指院子中间,惊鸿随他指头望去,一株硕大的芍药,袅婷摇曳,白花正艳。惊鸿忽然领悟,原来我是芍药精。刚要回头,猛然后背一掌拍来,就觉自己如纸人一样,轻飘飘荡进屋去。屋中帐前围了一堆人,京城最有名的医师雨后正自抚须沉吟,“惊鸿小姐平时看上去精神奕奕,其实气血早虚,如今受了惊吓,气弱至极,唯有缓缓保养。”
惊鸿气极,“这厮又来招摇撞骗。”猛然看到一人躺在床上,正是自己。这一惊还未醒悟过来,就觉一股吸力将自己引去,从众人间挤进。再睁眼,看到的已是帐顶。
惊鸿懒得张眼,摸索到枕头一把掷出,“滚,我要睡觉。”这一下把帐前众人吓得不轻。
接连几日,惊鸿都在家休养,无事时便看着院中的那株芍药发呆。
这一日中午,正恍惚间,忽听到有人不停唤她:“惊鸿,这边来。”
惊鸿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谁唤我?”跟着声音过去,也不知绕了多少庭堂廊柱,忽然进入一间大殿,当中一人三绺长髯,头戴玄玉冠,气相威严。左手间则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袭黄衫,体形娇小,眉眼间春意漾漾,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一个垂髻童子唱了个诺,“王爷,惊鸿小姐到了。”
那王爷仔细打量下惊鸿,抚须大笑,“果果是个可人儿,军师好眼光。”
军师微微一笑,“新春一过,就是仙王对决。如今朱雀新亡,青龙年幼,白虎失踪,可见王爷承天之运紫气日隆,只要王爷肯下这个决心,千秋万代三界一统指日可待。”
王爷默然不语良久,“子曰,你还不死心。难道我们每日对局品茗,这样的神仙日子不够舒心么?”
子曰踱出两步,猛然回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舒心。若要成仙,我入什么三界?再说神仙都有三六九等,又有哪个肯屈居人下?”
王爷将子曰的话头截住:“你怕是跟错了主子。”
这话一出,子曰也是一惊,再看王爷那对眸子冷若寒星,心头一动,霎时通明:“你就从没要过江山,二十年前,你也是存心输掉仙王之位?”
“是。”
“呵呵,呵呵”,子曰连笑两声:“百十年来,我运筹帷幄,苦心经营,没料想,却坏在你手。这江山会咬手吗?你竟畏它如蛇蝎!”
王爷叹了口气:“你不明白吗?”
子曰怒道:“不明白。”
王爷长叹一声:“还没拿到江山,已经不明白了,你要有了江山,眼中还会有楼吗?”他收紧长衫,畏寒似地裹住自己,“世事最是说破不得,一旦说破,全没了意思。你那点心思,我哪里不知道了,你何尝真看重过我这个人,你尊的、哄的、宠的,不过是玄武王。可这星点的暖意,我也舍不得放,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留得一刻是一刻。” 说着,他笑了,烛火跳荡,将他的笑容煽得凄楚:“你拿个情字拘我,本是为了江山,万万料不到,我会跟江山争宠吧。”
子曰勃然变色,倒退了两步,忽然仰天打个哈哈,“我给不了你要的风花雪月,你也给不了我要的雄图霸业,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着将手腕一摇,腕上金铃铿然作响,百十来个执刀剑的弟子涌了进来,“玄武宫废旧立新,就在今日。”
惊鸿一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看见当先涌进的就是木魈,眼前一亮,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里就是玄武宫,那子曰就是海蓝派的宗主了。
玄武王摇摇头,“子曰,你还不回头么?”
子曰娇笑起来,“你放心,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我让你干净地了断。”笑声未落,几柄刀剑已经架到了她的颈上。
玄武王定定地看着子曰,“我也会设局。”
子曰浑不在意,“一直是木魈在操办此事,这么说他早就站到你那边了?”
木魈被浮云扶着上前一步,“木魈不忍见三界血流成河,所以不得不负宗主了。”
子曰的眼睛眯了眯,“你可知你的命握在谁的手里?你有没有算过?”
木魈微阖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哼,你是自知大限吧!”子曰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起股罡风,惊鸿被吹得睁不开眼,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原来子曰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子曰的法力,均不敢上前。但见子曰一抬手,指住木魈,“你以为我会对你一分不防么?你常说你做人喜欢不赊不欠,今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惊鸿虽然不明白,可是听了这话,也觉不妙,立刻扑到木魈身边。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
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子曰的掌心,原来是颗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惊鸿痴痴望了那珠子,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亮得目眩神迷。
怀里的木魈瘫软下去,脸上已没有人色,额头破出个洞,鲜血泊泊地朝外直涌。可惊鸿全没注意。她只觉心里空空荡荡,象失去了什么一样,茫然地望着怀里的人,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那么陌生,惊鸿依稀记起自己和他有过一些纠葛,伤害过他,也喜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
玄武王指着子曰,手臂有些抖,“你居然收回了那定魂珠?”
浮云推了一把惊鸿,“快抢回定魂珠,这样木魈才能有救。”
惊鸿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子曰掩嘴笑起来,“你以为她喜欢的是木魈吗?她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杀神出世,搅得三界腥风血雨,后来四大宫联手才缚了杀神,将其元神炼成两份,一份植入芍药花种,另一份便在这颗宝珠里头,这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惊鸿贪的只是神珠,那木魈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惊鸿根本不会看他一眼!”说着,子曰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流转,子曰压低了嗓音,似惑如劝,“惊鸿,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玄武王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魂珠,你就会入魔!”
惊鸿将木魈抱在怀里,看看木魈,看看明珠,忽然听到浮云惊呼一声,指住了木魈,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木魈润泽如玉的肌肤已现出点点灰斑,他原是具茔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再过了半盏茶功夫,惊鸿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惊鸿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
子曰一掌轰出,那骨头便全炸成了灰,随风散去,一丝不剩,只余惊鸿在那里呆呆凝望。
子曰绽出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便会烟消云散。爱欲虽是浓腻,可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只有这东西……”子曰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杀神,我坐江山,在这三界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惊鸿注视着定魂珠,眼波渐柔,嘴角勾出缕痴笑,子曰见她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抛过明珠,惊鸿一抬手,果然接了过来。浮云、玄武王连声唤她,惊鸿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握着明珠,走到子曰身旁,子曰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惊鸿点点头,张开嘴来,却见牙间咬着半截白骨,子曰的脸色便是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惊鸿摇头,“我要他看着。”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杀神的另一半原神,我若吞了,两半原神合体,杀神出世。可是......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你会形神俱散的。”
“如此甚好。”
子曰眼光一凌,飞身要抢那珠子,惊鸿不但不避,反迎上去,手肘一勾,牢牢扣住子曰,妩媚一笑,“人生翩若惊鸿,我不要那明珠,我只要随心所欲。”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惊鸿闭上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这次你想逃也逃不离了。
露台上白气激荡,到了半空,散作团团云霞,远远看去,恰似绽出了连天的芍药花来。
二〇〇七年九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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