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窑洞的女人
　　
　　她，今年八十岁了。
　　她，在这个窑洞里已住了六十年。
　　那年，十四的她从一个小古镇上的富户马家，因故下嫁到一个小村里的张家。她的洞房就在一个窑洞里。四年后，她在那个窑洞里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两年后，世道变迁，她只身怀抱两岁半的儿子被干干净净地“扫地出门”，后又被安顿到这个空荡荡的小窑洞里。她在这里一住下，她就住了整整六十年。前后算来，她八十年的生命里，在窑洞里就住了六十六年。
　　当初她的母亲怎么也未料到，自己唯一的千金玉兰女不是嫁给了一个男子，而是嫁给了一个小窑洞。
　　小窑洞座北面南，深不到五米，宽和高也不足三米，从外貌上看，小窑洞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光景。窑洞里右侧挖有两个小拐窑，总体构成了“两室一厅”的格局。后边的小拐窑是存粮室，前边的小拐窑除放家什杂物外，还垫有一小床铺。窑室里有一立柜，一面案，一土坑，一炉灶，一木床，一斗桌，桌两边各有一椅。木床和两把木椅是她大儿子三十年前当木匠时自己打做的。那只老立柜，也因寿龄太高，站立的年代太久，一条腿已朽损，只得在下边用砖块垫起维持平衡。两个抽屉的小木桌也老得成了“文物”。窑洞里的家什布局，从来就是这么个样，六十年未变化过。小屋里的器物家什，总是摆放得井然有序，很少杂乱无章；到处都拾掇得清洁光亮，很少蒙尘积垢。早晚进到屋里都觉得清爽自然，使人难以相信，这悉情景会是一个耄耋之年的女人收拾出来的。
　　六十年前，她一贫如洗，丈夫外出，母子俩常常一天里连一碗汤都喝不上，二十岁的她不知怎么着，竟未弃窑、舍夫、离子而去，去寻找本该属于一个年轻女子自己应有的幸福，而是呆在家徒四壁的窑洞里，苦苦守着一个小窑洞的家。
　　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她在这个小窑洞里，几乎每三年里就把一个血淋淋的小生命降生在坑前的干草上。她忍着痛楚，含着酸泪先后迎来了两男五女。二女儿两岁半上夭折，这是她在这个窑洞里失去的唯一的骨肉至亲。她对着洞壁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三天。是小窑洞消解了她太多的苦闷忧伤，哀愁疼痛；也是温暖、清凉的小窑洞给了她太多的真诚和善良，冷静与柔钢。正是小窑洞的那份自然的黄土情怀，透彻了她的灵魂，把母性的痴情，从她生命深处吐出缕缕绵长的爱丝，启蒙了儿女们幼小的心灵，调教了他们青少年期的行动，使得她的儿女们，即使在那异常动乱的岁月里，也未曾迷失自我，尔后又能自信地投入到充满希望的新天地。
　　在她的心中，小窑洞就是她的三男四女，她的丈夫，她的爱，她的生命。而在她的儿女眼里小窑洞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家，他们的妈。今天，只要从小窑洞上抠下一片土来，她的儿女们都能嗅出母亲的气息，听得出母亲的声音，看得见母亲的身影来，同时他们也能透视出自己成长的踪迹来。
　　她守在窑洞里不知不觉的，儿女们都一个个长大成人。女儿从窑洞里出嫁他乡，儿子从窑洞里分出，成家立业。如今她的儿女们都有着自己的新家园，让年迈的母亲搬出小窑洞，住进新屋里，则成了他们的共同心愿。
　　“妈，把你搬到咱的新房里来吧。”那年冬天，大儿媳说。
　　“不，窑里头暖和些。”她摇摇头。
　　“妈，你搬到咱的楼房里来住吧。”那年夏天，二儿子恳求道。
　　“不，窑里头凉快些。”她摆摆手。
　　“妈，你就搬到咱新院里住吧。”那年春，小儿子说。
　　“不，窑里头静盘（快）些。“她一个劲地摇头又摆手。
　　已与窑洞融为了一体的她，窑外的精彩世界，儿女们的华楼广厦，对她都没丝毫诱惑和牵挂。她最高兴、最幸福的莫过于每逢过年过节，儿孙儿都回归到窑洞来，聚在她身边，围着她说说笑笑的时候。她要永远守候这般幸福时光的一次次来临。所以她才像个清教徒一样虔诚地固守在小窑洞里。而这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她和她的那个小窑洞，无异于一万八千年前的“山顶洞人”。看来她今生今世是要从一而终了。
　　十年前，在她七十寿诞的时候，她教书的大儿子在写的一首《献给母亲的歌》的诗里曾迷茫地问：
　　……
　　我常常仰望山峰，
　　你，像山峰一样沉静高耸。
　　可是，母亲呀，你怎么，
　　就能委身于一个低低的窑洞？
　　那时候他不明白，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母亲为何能委身于一个低低的小窑洞，还有一个不高的丈夫。
　　一个家，无论多么简陋，还是何等豪华，都是社会风雨中一只飘摇的小鸟巢，只要坚守住不为风雨所倾覆，新的生命就会在里诞生，遨翔长空的翅膀就会在里长硬，希望就会从里放飞。
　　她守住了一个小窑洞的家，守住了一个小窑洞的爱，守住了她的三男四女，也守住了一个平凡女人的母性伟大。
　　
　　小窑洞里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在她八十寿诞之际，谨以此文为寿礼，献给我们小窑洞里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