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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天池、疯子和传说
□ 梧澧
2007-11-13 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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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天池,蹲山尖,没有水,干瞪眼,越瞪老天越干旱,越瞪干圪瘩越冒烟,瞪成一个瞎眼圈!”这段顺口溜说的是五十年前,我村在干岭顶修的胜天池,唱自一个疯子之口。
不知是啥原因,我们那儿是远近有名的干圪瘩,没一猫尿泉水,没巴掌大块水田。常常是眼看着别处下大雨,我们那块天却瞪着个大火眼球,瞪得不光土焦,人心更焦。吃水得抱着空桶溜到沟底,出“国界”讨人家的水,挑上水就攀瞪眼坡。老辈人传下来的民风是:来个人‘能叫吃个馍,不叫喝口水’。旱,把我们那儿的人都旱蔫了------再好的小伙子、姑娘,人前一站,都是一付干草蔫叶的像。嫁出去的不展样,娶下媳妇怕老婆。据说我们村原本是个山青水秀、江南水乡一样的明珠。北宋时辽兵南侵一眼相中我村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军事要塞,盘踞不去。终陷楊门女将楊排风重围。谁知那辽兵久恋不舍,久攻不下。这玉帝的女儿便从她老爸那儿借来了避水珠,偷偷安到了我村不知啥地方,辽兵才渴死的渴死,降的降。从此我村就成了干圪瘩。想那楊排风,心灵更美于她的玉容仙貌,岂忍心让我村永远苦旱!避水珠乃天宫至宝,父王能不再要回?楊排风能遗忘或舍弃?几十年后,经气象科学论证,才知道是我们那干岭太高太长,又是个弧形,挡住了东、南、西三面的云雨。
传说荒诞,旱,却是古今远近闻名。1958年是个人胆比天大,雄心比海狂的年月。虽说建国快十年,仍是百废待兴,引领国际科技尖端的卫星还未及从脑子浮出,却鼓动全国上下,人人海阔天空的想,放大胆子地创,创奇迹,放卫星,放“一个萝卜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那样的大卫星。上至玉皇,下至龙王,中到诸神、祖先,都不在眼里了。针对我村的雨水奇缺,上级特准我村不去大炼钢铁,集中力量斗干旱。还提出了“敢字当先,人定胜天”的指导思想。要我村男女老少齐当先,锨镢锄铲齐上阵,铲去大干岭的尖脑袋,在那断脖子比碗口大千倍的疤上,挖个亩许大的胜天池,让胜天池的水,把我们的干圪瘩变成湿圪瘩,变回当年的水灵。当时的口号是“截住天上水,牵住龙王嘴,还我千年水田,干圪瘩再变江南”。尽管在那个十二级吹风劲吹的年月,人们的头吹得比斗大,上边扔下来个干煎饼,下边就得当老天抡,还是有不少人,特别是老年人,觉得那头能刺进青天的干岒尖上,没一点来路水,只能靠老天下那点雨,给那点水,叫啥胜天池!太不是戏!只怕到头来劳民伤财,落个黑窟窿、瞎眼窩。于是队里的上工钟不灵,参差不齐上工的,干活也来不了劲。更晦气的是,我村有个疯子,每天猴到工地上唱那段顺口溜。那阴阳怪气的调子,那破喉咙烂嗓子,配上他那炸得斗一样的一头恶云 、抺满锅底黑的长脸、开胸露屁股的衣着,听得人笑不起来心寒森,哪还会有干劲!上级看出那话一个疯子编不出来,肯定背后有阶级敌人操纵。于是开展了一场斗疯子、挖后台运动。疯子只要不挨打,斗完了一下台照唱不误,挖后台却挖得人人自危。特别是那些平时爱逗笑、说顺口溜、识几个字、肚里有点墨水和政治上认为是不干不净的这几种人,更是噤若寒蝉,提心吊胆。钟一响,背上工具急往工地上窜。
那一批一斗,虽然最终也没封住疯子口,也没能挖出破坏修胜天池的幕后阶级敌人,却把修胜天池拉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拉到了看态度、分阶级的高度,把一切怀疑、忧虑和异议都吓得风遁云藏,把人们的思想推向了“铁镢头,二斤半,一挖挖到水晶殿,龙王见了直打颤,缴水缴水我照办”的狂热,把全村的力量都斗了起来。连我这个不满十岁的毛孩子,也停课往水池工地背石头垒堰。正碰上那时刮着一股共产主义“春风”,队里的红薯随便吃,嫩玉米棒子供饱啃,不收钱,不记账。填饱了饿肚子,背起石头一溜风。一个冬天,一个一亩来大,丈许深的胜天池就挖好砌成,单等调遣老天爷和龙王送水了,单等干圪瘩变回江南吃大米了。
谁料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又一辈人,等花了几辈人的期待目光,等完了半个世纪,也没等来胜天池里一滴水。
那个疯子,仍旧成天拍着手满世界唱那句顺口溜,唱了十多年,唱到了他死。一些牙牙学语的幼儿也跟着拍手跟着唱,唱成了民谣。
1960年,恐怕是要写进中国气象史和国史的连年大旱了。学校从麦收到秋收完,放了整整120 天的农忙假。说是农忙假,其实是化整为零渡饥饿---说白了是渡那股共产风、蛮干风、冒进风和农村公共食堂等等造成的饥荒。说也真怪,那个夏秋给我幼小心灵上的最深印迹竟是连月的连阴雨,是雨一稍仃,就被生产队那震得心颤的钟声从梦中揪出来赶进泥地里拔草的泥泞,是草埋着苗,像从稻田里拔秧苗那样的水乡遐想。我和伙伴们几乎是一下工或一住雨就赶往胜天池看水,甚至一次次冒着淫雨、顶着大雨、背着父母去看希望。要是能碰上一阵暴风雨,我们驾着风雨飞奔的那个疯劲,恐怕兔子也难追上。童年的天真是多么渴望能看到一池清水,让我们这些生来从未见过家鄕有这么一大片“瑶池”的旱鸭子,好好开开眼,过过玩水的瘾啊!让我们凉透心的是,为我们跑得气喘吁吁、汗雨淋淋哭泣的竟是:一个底朝天的湿坑和坑沿有数的几棵晴时早已旱干、倒挂在坑壁上、此时滴着苦泪的苦蒿;是早已旱成腐尸、木乃伊般的麦苗、麦杆-----躺满了盖实了池底。尽管当时一些老年人说,老天也看不过眼了,要抓旱魃------三年大旱的禍根,要下七七四十九天;尽管我们的稚梦难醒,痴心不死,仍一次次去追梦,我和的伙伴们却始终没见到池底的一口积水。
在我以后许多年的童年、少年梦里,一直緾绕着一个解不开的谜------就算我们那里是干圪瘩雨奇少;就算胜天池占的是制高点,洪水不会上坡,没一点来水路,但在那个有点古怪的农忙长假里,细雨、小雨、中雨、大雨加起来不少于七七四十九天,也真还有下得沟满河平的时候。胜天池就是狮子大开口,就是肚子有整个干岭大,就是再渴再急,也不可能把一落入口的雨水一下咽个净光,嘴里不剩一点一滴吧!此时我幼小的心灵还真对那个荒诞的传说有了几分相信-------说不定那避水珠就埋在池底下-------
以后的年月里,我们那里天更旱,土更干,胜天池更成了又干又瞎的独眼龙,眦瞪着天。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疯子唱的民谣,又天真地怀疑是胜天池这只干瞪着的瞎眼圈,把我们村头顶的那一小块天,瞪得和我们干圪瘩一样干了。
二十多年后,经县气象、水利部门联合考证,才知道:当年没有水泥,全是白灰砌石。池底是一尺厚黄土泥浆筑实的土法防漏层,为防泥浆层见风见日暴裂,又盖了一米厚的麦糠、麦稽。早就渴干了肠子的大干岭,很快就把泥浆吸干,吸裂。那能烤裂生铁的毒日头,更是很快烤焦、烤透了一切,烤出了一池无底裂缝!据说考证人员扒开池底积存多年的枯草腐层一看,无不惊叹-------多少水能夠这么多嗓子冒红了火的大口呑!区区雨水怎能灌饱大干岭那样的无底胃肠!他们细算了一下,既使把我村变成干圪瘩千年以来,干岭尖能接到的雨水一滴不露、一口不蒸发地全蓄起来,只怕也满不了一池。
听到这个消息,,我突然又想起了那疯子。我似乎觉得,那疯子没疯,倒是我们大家疯了,是那个时代疯了。
又是二十多年后,鬓已成霜的我,听说县上拨了扶贫款,联合包点支农的几个单位支援了足够的水泥,有关部门策划指导,重修了胜天池。又在干岭底打了一眼三百米的深井,用深井水给这个干瞪了几十年的瞎眼圈安上了亮眼珠。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立刻不分昼夜地从弃乡谋生多年的遥远异地,疯了似地赶回故乡,去追寻长醉不醒的童年水梦。当热汗滚落洒尘、急火攻心催步、熟悉热情的羊肠小道拉着我、以不减当年之勇一口气登上久违久梦的干岭顶时,胜天池--------一池明镜,是那么清晰地影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惊骇和傻呆。此时此刻,我最具铭记力与诱惑力的童年、少年梦丝竟一闪而过,仿佛一池埋于三百丈下、藏了三百年久的老白汾酒 、老竹叶青;一汪引落凤凰的澧泉;一轮中秋无云的清月,一下把我的一腔燥热、一身疲惫、一肚子担忧尽消于脚底;一股清淳、一味醇香、一身爽凉,醉迷了心肺。几十年来,我让干岒、干旱,旱干了最后一滴赤子之情,旱尽了炎黄子孙‘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天性,心安理得地移居于他乡的绿水青山之中。几十年里,为了富足,我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大山大川,。我看到黄河水虽然清了,却更刺鼻了;李白、崔颢笔下的长江清澈,几乎浑成了它的同胞兄弟-------黄河当年一样的混沌了;仙女一样洁净的漓江,一身汗污;天山之巅的天池,失落了世外仙境的清白,连阴晴冷暧总绝色的西子湖也看不清、摸不透一米以深是何风韵了。而眼前的这方清澈,却是原始的原汁原味,自然的纯净明晰。捧一掬,手纹更显;深水里,蓝天白云游鱼更亮丽。连那云丝、云脚、鱼鳞、鱼须都那么清晰,那么鲜活。这哪是我的干圪瘩故乡,这哪是利熏欲染了的人间,分明是神话中的九重天上!刹时,我竟忘了是水在动、云在卷、鱼在嬉、天在蓝,倒是我在飞、魂在飘。岂止是飘飘欲仙,明明在羽化飞升。我更不知是眼花了,还是眼亮了,是那么清晰地俯瞰着遥遥飘逸的蓝天白云,恍惚我已不仅仅是上了天堂,而是飞升于九十九层离恨天上!我听说这离恨天是最高层的天了,再往上是啥景观还不曾有闻,便抬头一观,见仍是一样的蓝天白云,只是没了游鱼。我反复上观下看,才恍然梦醒,自嘲地一笑。
给我一腔热火浇了一盆冷水的是,原指望有了明镜般的胜天池,就可以把我们的干圪瘩变成水鄕的梦依然是梦。乡亲们说,深井太深,干岭太高,送一吨水成本高达百元,吃都吃不起,还敢说浇地!她除了接待蓝天白云外,就只能漠对下来看政绩的上司。
望着这一池如镜的清澈,我几十年的心潮怎么也平静不下去,呆了似地久久不知所措,不知离去。望着望着,我竟然又童稚般地、觉得:那不是胜天池,倒是一只亮丽痴情的眸子。她情痴的不是高处的云天日月,而是四下的旱田和农家的水龙头;掩映于她眼底的已不是蔚蓝的天空,而是碧绿的稻菽麦浪,那漂浮的也不是洁白的云朵,而是满眼的棉海。于是我的老心又从失落中挣扎出来,滋生了如同当年童心般的遐想:现在的高科技把什么放不成卫星!总有能让这只痴情的眸子点亮同样痴情的瞳孔的那一天 !于是我又迷茫于连我自己也不知是否仍有点疯有点傻的遐想与企盼,企盼那明明是遥不可知的将来能早早显真,生怕我的胜天池再成了干瞪眼、瞎眼窩,成为遗迹,甚至最终从地球上消失!在哪个遥不可知的一天,和杨棑风的避水珠一样流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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