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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婆[“秋天的碎语”征文]
□ 且看浮云
2007-12-11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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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妞妞,你看天上的星星,象不象人的眼睛?”
“妞妞,人间每老了一个人,就会到天上变成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地上的亲人…”
“四婆,你老了会变成星星吗?”
“我不要四婆老,我要四婆永远陪着我,永远,永远….”
曾经以为我的四婆永远不会老,永远会梳着整齐的短发,穿着干净的白褂子,清清爽爽地走到床边来,拍着我的屁股说:妞妞,起床打枣啦!
于是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门口去看那棵大枣树,初秋的天气,风凉飕飕地拂在脸上,我激伶伶打个寒战,却仍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粗大的枣树上密密匝匝结满了青涩小枣,阵阵甜香扑鼻而来,我迫不及待拿了长竿,就要去打枣,正练着太极的四爷对我摆摆手,说:“还早还早,再过一个星期,枣就红了,那时候的枣才甜。”
回过头,四婆正从里屋出来,手上拿着我的衣服,嚷嚷着:“小祖宗,这秋风可浸骨的凉,别冻着啦….”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四婆走的时候我没有回去送行,我宁可相信天上从此多了一双关注我的眼睛。只是,再也不说永远,再也不相信永远。
去年秋天我回了趟老家,站在四婆的门前,一切都已颓败,只有那棵枣树,随着岁月容枯,不离不弃。没有人来打枣,满树的红红绿绿,灿若珍宝,我靠在树上,看着它们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在地,和着我的泪水沾满尘埃,那一刻我多么痛恨时光呵,它带着我的四婆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秋日阳光里微笑的枣树,没有了;吸着烟讲着鬼故事呵呵大笑的四婆,没有了;哼着小曲拉着把式的四爷,没有了;衲着鞋底说着笑话的左邻右舍,没有了;嚼着甜枣看着小人书一脸满足的妞妞,没有了….
秋天还在,秋日还在,可它曾经带给过一个孩子的幸福往事,没有了没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
四婆本是地主家的女儿,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没有缝过衣服鞋袜,没有洗过被子床单,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个小丫环,到镇上的戏院去看戏。
那年秋天,戏院请来了省里的名角,花旦汪爷,小镇因此沸腾了几天。汪爷唱腔好,身段美,往台上一站,四面掌声雷动。四婆正是十七八的年纪,白净的脸上一双羞怯怯的丹凤眼,却有着副风风火火的拧脾气。她从此迷上了四爷,天天订了包间去捧汪爷的场。一来二去,总算引起了汪爷的注意,汪爷唱花旦的,性格难免婆婆妈妈,人已三十出头,加上爱妻已故一年,膝下留有三个幼小的孩儿,因此对姑娘媳妇们的频频示好,向来不敢造次,四婆的迷恋,他也没敢太放在心上。
只是每次上台,水袖一抛,拧腰回头,乘着二胡咿咿呀呀过堂的当口,往四婆的方向那么微微一笑。这一笑,彻底铁了四婆的心。回到家里,就嚷着非汪爷不嫁。
四婆的爹是疼女儿的,可终究瞧不上戏子,怕辱了门楣,何况又是个鳏夫。耐着性子劝了几天,看看没效果,直接一声令下,将四婆锁在了家里。四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知道二老是不会同意了,也就冷静了下来。
这边汪爷几天没见四婆,心里那个慌啊,却偏偏不敢声张,眼看着一个月的合同要到期,也是没奈何,除了半夜长吁短叹,别无他法。
临走的前夜,汪爷愁绪满怀,在戏院的后园置了酒,举杯邀月,叹息连连,秋风渐凉,满园一片萧索,吃一口酒,他唱一句《贵妃醉酒》,直唱得落叶萧萧,惆怅难忍….
一曲未完,传来阵阵敲门声, 一声更比一声急,汪爷紧赶着开了门,却见清冷的月光下,站着手挽包裹的四婆,汪爷立刻愣在当下。
四婆关了门,转身问汪爷:我今儿就跟了你走,行还是不行,给一句话。
汪爷嗫嚅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四婆说:过了今晚,再没有机会,你要是喜欢我,就带了我去,要是不喜欢,我也不怪你,是我没那福份,我还是回家做我的大小姐,从此断了这份念想。
汪爷只觉心惊肉跳,颤着声音问:那不是私奔吗?
对,就是私奔。四婆果断地下了定论。
于是,当晚两人收拾了行李,雇了车,几经辗转,马不停蹄回了老家,走得匆忙,汪爷戏份子钱也没敢去结,这一个月的戏,算是白唱了。
汪爷在家排行老四,在乡下,大家都称他四爷,四婆顺理成章的成了四奶奶。
四爷再出山,已是一年之后,刚刚被请到省城,没唱两天,赶上沦陷,省城成了敌占区,剧院每天有日军官去听戏,四爷不愿屈就,假装唱倒了嗓子,回乡种田度日,直至解放,没有再唱过戏。
四婆每天忙碌之余,都会陪着四爷练练功唱唱曲,四爷的功夫也没有耽搁,记得我住在四婆家的日子里,四爷以六十高龄,常常被请去唱社戏,一人独挑大梁,唱作俱佳,仍是满堂喝彩。四婆在台下眯着眼睛打着节拍,一脸陶醉。
四婆泼辣豪爽,四爷温和良善,两个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却是严丝合缝,一辈子没有红过脸。
常常缠着四婆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秋日的夜晚,枣香阵阵,星星在天上静静地眨眼睛,堂屋里放着四爷爱听的戏曲,我趴在四婆怀里,吃着洗好的小枣,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编排,到最后,小鬼神仙各自登场,我咯咯笑着乐不可支。四爷的曲儿哼着哼着,就会拐到我们这边来,说:这讲的是什么呀?这不是八仙过海吗?
我就爬到四爷膝上去,硬要他唱折子戏里的一段评弹《黛玉悲秋》:
……
(哎那)一阵阵秋风吹人面,秋沙滚滚红日来蒙。
天上的秋雁哏儿嘎叫,地下的秋菊似金钉。
秋蝉在树懒的叫,在秋江有一个爱钓秋鱼的老渔翁。
樵夫砍柴把秋山上,登秋山,越秋岭,砍秋柴翠柏苍松。
秋天的农夫种秋麦,秋天秋地秋月秋星。
秋天的学生作秋对儿,绣女在房中绣秋绒。
怪不得宋玉登高那位欧阳叹景,果然是秋天来到了秋景儿伤情。
也不知是何人留下了春秋四季,我的老天爷呀既有春夏何必又有秋冬。
……
三
跟着四爷私奔,正是秋天,四婆收拾的细软里,手绢包着一把枣,那是家后院两颗枣树刚结的果。青涩涩的小枣滴溜溜的圆,四婆将它们按在胸前,好像带着双亲的一路叮咛,泪象珠子掉落不停,她明白,从此和二老只怕相见无期了。
成亲的第二年,四婆就在家门前种枣树,十年光阴,只成活了一颗,虬髯纵横,枝桠成群,小枣云彩样密布,三年自然灾害,枣树结枣又涩又苦,可到底救活了四爷一家和左邻右舍。
四婆就这样无师自通的当上了小媳妇。乡下的日子清苦,四婆每天忙里忙外,却觉得幸福。四爷性格温柔,凡事考虑周到,四婆的性子,到被越宠越急。四婆一生没有孩子,四爷的两儿一女被她细心照顾成人,却没有喊过她一声妈。四婆不让喊,她说该让孩子们记住自己的母亲。儿女们非常孝顺,四婆脾气不好,看不过眼就说,大伯比四婆小不到十岁,都常常被训得大气不敢吭。
直到孙子们上了学,五十多岁的四婆开始觉得闲了,硬要跑到附近的小镇上去当保姆。到我家来时,她已经带了一个孩子半年。多少年过去了,四婆已经不在,那个孩子一家如今和我家仍然亲戚样走动,两个妈妈亲如姐妹,宛如四婆的一对女儿。
我是四婆带的第二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只因带上了我,我就缠住了她,二十多年来,不肯将她的爱分出去一点点,哪怕是她的孙子们,都嫉妒我们的感情。
妈妈常说,天下怕没有我家这样的主顾关系,雇主不象雇主,佣工不象佣工。四婆打到我家第一天起,就没把自己当外人,爸爸在部队,妈妈太忙,四婆撑起了我的一片天。妈妈性格爽直,和四婆很是对路,无论四婆说什么,发怎样的脾气,她总是嘻嘻笑着道:您说得对,您说得没错。总惹得四婆又气又笑。后来四爷的小儿子考大学,在镇上集训三个月,妈妈将他接到家里来吃住,两人亲如姐弟,四婆亦觉得理所当然。
只因妈妈明白,四婆对我们,是真正的好。
小时候常常对四婆说,等我长大了,要给她买好多花衣裳。四婆就一脸期待的说,等我的妞妞有出息了,四婆也就闭了眼了。
总觉得时光会等待的,四婆会等待的,总是忙着自己的事,连一年一度的探望,都几乎忽略。
四婆去的时候,正是秋天,爸爸妈妈急急收拾行李准备赶回去,我靠在阳台上,看衫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旋舞,下落,直至铺满街道。任凭他们怎样劝,我只是不肯跟着走。
爸爸妈妈走了三天,却如三年般漫长。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高烧不退,我想那是四婆怪我了,她是在惩罚她没心没肝的妞妞呵。
后来,妈妈塞给我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两盒磁带,外壳已经磨损,括痕遍布,我将它放出来听,是四爷的一些戏曲唱段,其中就有《黛玉悲秋》:
……
(哎那)一阵阵秋风吹人面,秋沙滚滚红日来蒙。
(哎那)天上的秋雁哏儿嘎叫,地下的秋菊似金钉。
……
我一遍又一遍地听,一点又一点地重拾记忆,在这些苍老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中,往事斑斑驳驳掉落,如风中的雏菊,水中的倒影,空中的雁鸣,秋中的落叶……
这曾经是四婆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她给了我。
作者签名: 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