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今岁患贫矣！多勤之家，夏绝而秋尚微有，无劳之户，唯赖前岁之所积也。追其所因，冷暖风不遇之说纵合科学，亦不足释农户越年之艰也。以吾乡之况度近邻它地，尚多有不如者，此灾之涉可谓大矣。
　　吾乡多梯田，俯瞰若巨人之阶，筑于余少壮时，曾为一县之样板，外省亦多所知者，多年积沃养肥，今已成膏腴之地。昔有外乡女子嫁于我村，其言道，吾非爱其人也，乃喜是乡之田亩耳，传为美谈。去年冬，大雪豪霪，披土遮埂有尺许之数，乡人皆谓明岁必丰年也。
　　今春雪融之时，少壮男丁尚未外出，乃纷纷窖肥洳土，肩车至田，三五步埋得一丘，覆以重土。及二月，若自山巅下望，小大之田，坡埂之亩，粪肥之丘密如陵园，盈目皆是也。
　　而乡人以丰年期之时，天公突怒。三四月连月骄阳，冬雪所养之墒，此时块块板结，龟裂如壕。长风卷袭，浮土皆化尘埃，每至后午，必盈空涂黄遮天蔽日逾时。风毕则室几积尘，玻璃蒙垢而对面不可见者。
　　小麦豌豆之属，乃早春之苗，此时土干无法下种，乃强为之，及四月半，青苗恹恹方出。半旬，酌日处尽皆脆枯，荫庇处尚余青黄之色。幸此月阴日居多，且得小雨，乃得活其泰半。
　　及麦熟时节，绝收者多矣，纵有其获，亦不过亩得半斗瘪粒而已。此时地干盈尺，秋粮无法下种，荞糜类早秋作物已失其节令。妇守之辈寄信宽解其夫，语多苦趣：半载无活，养身自肥，长日无事，多督儿女之学，乃激童蒙小儿亦呵天骂祖，谓其不称司职枉为天云云。
　　六月望日，天聚浓云，俄顷有雨如豆，暴倾而下，屋瓦叮叮欲裂，虽只片刻，而旱情乃得大解。闲锄半载之人，顿生殷奋之心，切芋拌谷，老少齐出，山间川上，人畜连缕，架犁擎车，匆匆之状，浑如三春。
　　然此不过上苍之偶兴，其后逾月再无点滴之赐。所播农物，萌芽而复蔫，死生只在趋日。八月初，天忽作灰白，先雾而雨，霪霪洒洒，自早及晚，复至明霄，如此者五日。稼物久旱逢甘，逾日已抖擞，然五日后，亦色作深青而生怏怏之状。
　　又五日，晴，越霄复雨三日，再晴，如是至九月。土堤崩催，洼陷聚浊，村中多妇孺老病，灾至常无力自避，塌屋者一，檐漏则无数。余以病躯，亦荷锹引水归流，三造庄埂。
　　九月半，雨方止，得至田中收残稼，谷米损其十九，洋芋入泥过半，余物亦如是。计此年所得，尝不足五口之家一月之用也。造物之无情乃至于斯。期间亦有人数造政府之门，然雨来之期，有司之所掩门闭户，作怡然高卧与世情无忤状。止于雨息后半月方游历村落，阐克难之言，述自救之尚，讫而飞车远逝，不复可见矣。乡中由此而传村偐曰：下雨半年，轮子还转。空忙苦干，当是锻炼。天灾人祸，婆姨反酸。何以度日？克服困难。句句有所指，句句可证之于事实也。
　　当此岁尾，遥想十数年前，则稼户之盛世也，简种可收，贵谷而粜，余子女皆赖此而成学也。余于网上得睹论农村之文多篇，炎炎于理而浮华无切。世人皆曰悯农重农，然不知农为何物，诚可悲也。余乃作此篇以叙之。
　　
　　 07.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