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一笛-个人文章】
最后一年
□ 一笛
2007-12-17 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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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年,外婆完全脱离了现实社会,全心全意地生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有时快乐,有时焦虑,有时恐慌。我们做晚辈的只能无助地徒劳地徘徊在她的世界的边缘,无法进入,也无法将她拉出来。
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外婆浑浑噩噩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踽踽独行,她把一生的勤劳、善良、爱都无私地奉献给了我们,而在她最孤独的时候,在她的外孙都有能力敬她爱她的时候,她关闭了心门。她在一个神秘的世界里越走越远。
我虽然无法陪她一同走进去,但我努力地感受那个世界。那是由她的过去和未来揉合在一起的奇妙的世界。是的,一定很奇妙,外婆沉迷了,否则她不会无视于我的发自内心的呼喊,无视于母亲因痛苦和无奈而憔悴的脸。
那一年我结婚了,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心中充满了对将要做母亲的憧憬,我多想把这种喜悦的感受告诉疼爱我的外婆呀。外婆带大了我们兄妹五个,大哥是外婆最爱的长头外孙,我是外婆最疼的唯一的小外孙女,外婆总是说:啥时候我的幺囡成家了,生娃娃了,我死也安心了。我一直想成家以后把外婆接到身边好好尽尽孝心。我成家了,外婆却不要自己的幺囡了,她一心想满世界地找孩子。
孩子是外婆神秘世界的永恒主题,我想那和她过去的生活有关。作为一个女人,外婆命很苦,在襁褓中就失去了母亲,等到自己做母亲时又接连地失去襁褓中的孩子。外婆一生生了十二个孩子,结果只留下了母亲和舅舅。十个孩子的相继夭折把爱子如命的外婆一次次逼到疯狂的边缘。多亏了外公的体贴关爱,多亏了街坊邻居宽心的劝慰,更多亏了外婆与生俱来的坚强性格。总之,她挺过来了。她乐观地生活着,爱着。她善待生命,善待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不会让一只乞丐的手空空地缩回去,卧病街头奄奄一息的异乡人经她延医医治后重获生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善举里含有对“好心有好报”的祈求————希望菩萨能保佑她的一双儿女平平安安,但更多的是她本性善良使然。有道是做一件好事并不难,而外婆却是做了一辈子的好事。
她把失子的痛苦轰隆一声关闭在过去的大门里,不让别人窥视,也强迫自己不去回顾。然而作为母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却那锥心的痛。记忆里只有一次,外婆谈到了那些我永远也不能谋面的舅舅、姨妈的夭折,外婆伤心地哭了,泪在那个冬日的黄昏里沿着她满是沟壑的脸分流而下。我是多么轻松地劝慰了一句:“家婆,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哭什么呀?你不是有我们么?”外婆搂过我连连说:“是呀是呀,都过去了。我有幺囡呢!”边说边用黑布衣袖拭泪,我却挣脱了外婆做作业去了。我那时竟是没有一点同情和心酸,有的只是一个孩子面对大人眼泪的无措和急欲逃避的心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女人只有养育了自己的孩子,才能体会到母爱的深沉。这种血浓于水的至爱让外婆心底永远埋着一个不能触碰的疼痛,岁月再长,时间再久,也没有办法治愈这疼痛。
最后一年里,垂垂老矣的外婆没有毅力控制自己不去回顾往事了,她在臆想的世界里挣扎。很多的时候,外婆趁人不备溜出院子,在房前屋后蹒跚地转着,用苍老、焦急的声音喊着:“巧巧,巧巧哎——”巧巧是大哥的女儿,是外婆的第一个重孙,巧巧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而外婆却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我拉着外婆说:“巧巧在学校读书!”外婆充耳不闻,只顾焦急地嘀咕:“这孩子,刚才还在的,一会就不见了,巧巧,巧巧哎——”在外婆的潜意识里,巧巧也是她的女儿吗?是她担心失去不能失去的女儿吗?
五哥家胖小子出世的时候,全家都高兴地说孩子孩子的,母亲一马当先地冲到医院伺候月子去了,外婆交给退休后的父亲照顾。父亲从小家境贫寒,外婆怜他聪明,长得俊,收了做干儿子,让他读书,教他做人,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临了还把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外婆对父亲是有再造之恩的人,父亲一辈子尊敬她、爱戴她。外婆还是总想出去找孩子,父亲谨慎地看着,不让她开院子门。一次外婆恼了,吃饭时把饭撒了一地,还把汤也泼在自己和父亲身上,父亲没有埋怨,还帮她把衣服都换洗了。我回家时,外婆兴奋地走过来说:“河那边的生了。”“什么河那边的?”我问。“河那边的生了,明天我去送月礼。”外婆依然兴奋地说。
外婆自从糊涂以后就管母亲叫“妈”,而且总缠着母亲陪她睡觉。“妈,我睡不着。”外婆象孩子似地撒娇,母亲就陪她睡。可外婆一双枯干的手总是不停地从头到脚地抚摩母亲。“我没法睡,她就那么不停地摸。”母亲说。“我知道她是想亲热我,她糊涂了,表达不出对女儿的爱,只有摸我,管我喊‘妈’,因为世界上只有‘妈’是最亲的了。”母亲说到外婆总是不免要流泪。
我妊娠时反应非常强烈,吃什么吐什么,只吐得全是黄疸水还不罢休,老公束手无策,只有替我请了假送我到母亲那里。母亲细心照料,用清淡的小菜调治我的胃口,还把做母亲的经验一一传授给我。几天后我一切正常。而这几日内母亲却因为我做了一件让自己日后提起来就自责得落泪的事。那个初冬的夜里,我感觉很不舒服,哼哼唧唧地不能成眠,母亲干脆在身边陪我。我不知外婆那天是怎么了,她摸索到我的门边,黑暗中冒一句:“妈,我睡不着!”母亲赶紧跳起来说:“赶紧睡觉去,冻凉了怎么办那?”便搀了外婆去睡下,刚过来一会,外婆又跟过来说:“妈,外面有个穿花衣的姑娘,喊她也不进来,你去叫她进来暖和暖和呀。”“她还不进来呀,你去叫她进来。”如此反复数次,闹得大家都没法睡,我也烦得趴在床边只吐酸水。母亲没办法就吓唬她:“快睡去!不然丘八来了!”外婆一听丘八吓得赶忙睡了。母亲一提这事就自责:“那天外婆肯定是怕呀,想我陪她。那有什么穿花衣的姑娘,那是她在镜子里看到的反穿夹袄的自己,她是想找个人陪她,而我、、、、、、”母亲没有说下去。“而我却只顾自己的女儿。”母亲要说的一定是这句话。我便体会到那个冬夜的冷,体会到外婆的孤独,而母亲为了我却吓唬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自责,我心里也同样充满了自责和内疚呀。
命运总爱和人开一些尴尬的玩笑。我在医院生产的时候,外婆这盏油灯也正是快熬尽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生命结束而另一个生命踏着哭声而来。外婆的最后一滴泪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吗?那儿子嘹亮的哭声是向新世界的宣告吗?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外婆走了,却把爱留下了,我承接了这份爱————一个母亲的爱!
外婆去世的前一刻竟然从一年的浑噩中走了出来。那一刻大哥正守在她床边,外婆看了大哥一眼,哽着嗓子说:“辉,我的儿,你到那里去了?家婆想死我儿了。”大哥抱着外婆瘦小的身子抽泣地不能自已,眼泪和外婆的泪流到了一处。“幺囡呢?”外婆环顾了一下围在身边的儿孙问。母亲恰在此时从我身边赶到外婆身边,握住外婆枯瘦的手哭着说:“幺囡做妈妈了,生了个壮娃娃。”外婆恋恋地望住母亲,然后在大哥的怀里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滑落在脸上,嘴角边却浮出了满意的笑。
享年八十八岁的外婆从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走出来,放下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牵挂,安心地去了。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是否会有十个孩子为他们等候已久的母亲的到来而欢呼雀跃呢?我幻想能有那样的相逢。在那鲜花盛开,群星璀璨的世界里,我的外婆,你拥抱的是你终于寻到的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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