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文学青年-个人文章】
爱情苤蓝
□ 文学青年
2007-12-18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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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1
“爸爸,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了!”
“谁和你说的?”刚下班回来的蓝瑞光,蹲下身抱起向他跑过来的5岁的女儿小玲,很深情地看着她,问她。
“黄阿姨!黄阿姨在屋子里和嫲嫲谈着话,她给了我很多糖,叫我出门外玩,等你回来就告诉你好消息……”
“哪一个黄阿姨?”瑞光抱着女儿走回家去。
“就是……就是很爱笑的那个阿姨。前天……来过的那个……”
“是吗?”
听到屋外小玲和她爸爸的说话声,在屋子里的我心里激动了一下,就像一个临阵的指挥员,听到他所布置的先头部队打响了,知道战役已经开始了时的心情一样。我心里暗自得意,我预感我布置小玲先进行的“心理战”,将使我的“战斗”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但是,不一会,只见瑞光面部带着一些不高兴的神色,抱着小玲走进屋里来了。
瑞光的母亲向我看了一眼,我连忙站起身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呵,你一定是蓝局了!我叫黄菊英,在医院工作……我和你妈妈正说着你……”
“她就是昨晚我和你说的黄医生。她人很好,我常去找她看病,她对我的病很关心……”他的母亲也向他作介绍。
“阿,黄医生,很多谢你,多谢你关心我妈……”
“呵,别客气……”我爽朗地大笑着。
“哎,小玲!别乱跑——当心横路上有单车!”但他只顾向着门外喊小玲,接着自己也跑了出去。一副很紧张女儿的样子。
我觉得了有点儿没趣:不想和我说话也就算了,用得着假装关心女儿,避开去吗?我知道——他妈妈早已多次和我说过了——要想和他说再婚的事,他总是一点都不高兴,一点都不给做媒人者面子的。看来我真是自讨苦吃的了。但他妈妈走了出去,将他叫了回来。他就抱着小玲又回来了。他妈妈将小玲抱了过去,说:
“你和黄医生好好谈一谈。我和小玲去厨房里煮饭。”
“怎么,还没煮饭?”
“不会饿死你的!”他妈妈的口气很硬。看来,她有一点生气了。
蓝瑞光也不说话。他去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就坐到他母亲原来坐的地方,也不看我,只顾自个儿低下头喝茶。
我觉得很是尴尬,想不到会出现这样僵的场面。我愉快的心情,就像正燃烧着的火被泼了冷水,即刻熄灭了,只剩下了咝咝的喘气声。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不愉快的一幕,我应该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他妈妈已和我多次说起他是最不喜欢别人为他提再婚的事的,只是我不信一个才三十多岁的男人会不考虑再婚问题,我自信只要我了解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就一定有办法说服他再婚。而且,我的表妹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不要说是百里挑一,说她是贤惠淑女,那一定错不了,只要他肯见一见她,他一定会被她迷住了的。于是我的心情平缓了一些,就陪着笑面对他说道:
“怎么啦,讨厌我来得不合时,耽误你妈妈煮饭了?”
他于是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抿嘴笑了一笑,说:“不,不要紧的……”
他肯笑,这就好办。我舒了一口气,赶紧笑着说:“那我们谈一谈吧。我们谈得来,你妈妈饭也做好了。”
“谈什么呢?”他却扁了扁嘴,淡淡地有点笑,就低下头去点燃了一支烟。
谈什么呢?那还用问,我一心一意就是来向他说亲的。自去年10月因照顾我与丈夫团聚而将我从乡医院调来本城工作之后,由于他母亲常来找我看病,和我拉扯家常,也就知道了他的一般情况以及他母亲的爱子苦衷。刚巧我的一个表妹,年已过三十了,高不成低不就,还没有找到合条件的对象。我和表妹开玩笑,说我有一个病人有一个三十五六的儿子,条件不错,虽然是工人出身,但人很英俊,在城建局做副局长,捧的是很不错的金饭碗,只是中年离异,已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了。谁知她听我一说,竟说:你说的是蓝瑞光?这个人是不错!据说这个人很怪,官不似官民不似民的……。我问她:呵,是吗?那你对他……原来早就留意了?她却脸红了低下头不作回答。我看她的表情,她嘴里虽说“这个人很怪”,但感觉她对他是很有点意思的。我就心生一个念头,和他说合这门亲事,好使他年老多病的母亲心乐,也使他解除中年离异之苦。虽然他母亲曾几次告诫过我,说她儿子的脾气很倔,对他再婚的事她已碰过几次钉了,所以心早就淡了,并不想再操心他这件事了。刚才我进门之后问她对她儿子提起我要和他说亲的事了吗?她还摇了摇头淡笑了一下,说提是提了但还未提及正事,说她只说了黄医生想和他谈一点事,就被他一句若要谈公事去单位找他堵住了;我就预料我肯定说不通。现在看来她真是很清楚自己儿子的固执了。
“你怎么这样固执呢?”我脱口而出;又马上补了一句:“你真的不再结婚了?”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真的。”
“有好的姑娘也不要吗?比如有职业、又年轻、漂亮、活泼、又有文化的也不要?”我没有见过不愿再结婚的中年男子,心里既怀疑又好奇,就抿着嘴笑了一笑。
“也不要。”他照样很平静地回答。
“那就真是奇怪了。”我自然而然地又说出了我的疑问。
他却默默地低下了头,两眼盯着地下看着。显然,他是准备不再和我说话了。
我这个人虽然开朗,嘻嘻哈哈也许是我的天性,但对着他这种冷漠的官架子,也很感到无趣。我很后悔自讨苦吃,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何必要可怜他母亲的爱子之心,何必要理他再婚不再婚呢?而且,我的表妹没有他也不会嫁不出去!
屋里的挂钟噹噹噹地敲打了起来,那响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静,响声在屋子里振荡,就像是电影上外国教堂敲响了的钟声,在静默的苍穹下振荡着,令人心寒。我准备起身告辞了,却突然间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
“……四年了,四年了……”
我抬头出奇地看着他,心中的不愉快随即也忘记了,我的沉意识提醒我:在他的身上藏着一段隐曲,一个肯定是很深沉的故事——对我来说也就是一个谜!
2
由于我觉得在蓝瑞光身上有一个谜,我很好奇,好奇心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使我留下来在他家吃了晚饭;当然,在他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说要吃饭了,要留我一齐吃饭的时候,我虽然从来不喜欢在别人家吃饭,也确实很不好意思就这样随便地留在他家里吃饭,但我还是只假惺惺地略略推托了几句,就留下来了。又虽然,那一晚我丈夫的确也真是下乡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回家大概又要吃快餐面了。不过,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怕吃快餐面。我丈夫就算不下乡,他做着那个副县长,经常也有饭局,晚上那一餐,也总是我一个人在家的多,懒得动手煮的时候,又何尝不是经常的吃快餐面?
于是大家就围坐在了一起,吃饭。我从来没有在这样冷酷的气氛下吃过饭,大家一声不出,只是各自静悄悄地往嘴里扒着饭。虽然有“睡不言吃不语”的古训,但这样静悄悄的无语局面,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小玲好像也感悟到了有一种不和谐的气氛,她也许在想:爸爸和黄阿姨大概也像她的小朋友小珍和小明一样闹脾气了。“小朋友若有人闹脾气了,作为旁观者不要多插嘴,不要帮哪一个,不然会闹出更大件事的。”我来过几次他家,我知道这是她嫲嫲经常教她的一句话。她此刻大概认为:大人也闹脾气了?那也不是好事情。因此她觉得在这时候她也需要无语,不然会闹出更大件事的。她于是竟出奇的乖,竟也一语不出,只顾静悄悄地往她的小嘴巴里扒饭。
好不容易吃完饭了,他妈妈收拾好碗碟,带小玲出门外去了。蓝瑞光仍然一声不出,默默地低着头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一缕缕的烟雾萦绕着他,也散开来呛着我,真个是难受死了。也许这个人真的是如我表妹所说的:很怪!
但我终于忍不住了,有点嗫嚅地问他道:
“你是不是心中有……一种……痛,或者说是难言之隐?”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也许是对我如此唐突的问话有点吃惊,很勉强地摇了摇头,笑了笑,但他又抿紧了嘴,过了好一会,才说道:
“黄姐——喔,请原谅我这样叫你,你年纪虽然比我轻,但你的丈夫是我的领导,我叫你一声姐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妥。我相信你是热心人,我妈常念叨你,说你待人热情周到,很不错。但你要操心做媒人,真个是……哎……”
“说出来吧,别憋着。不要将自己憋出了心理毛病……”
他又看了看我,笑了笑,说:“憋出心理病我是不会的,我从小就生活在郁闷的环境里,可以说我是在郁闷中长大的。但是……没有人理解我。你撩起了我的心事,我心里也憋得慌,我说出来也好,只是说来话长……今晚你有空吗……”
“有空!”我连忙答道。
“那么,出去行一行好吗,有些话我不想让我妈妈听见;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恨我妈妈,母子是不能成恨的,不应该成恨,但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让她听见。河边的空气好一点,或者会说得清楚一点……”
于是,我和他走出了门外,向他妈妈说明了,就离开了他的家。走上岔道的时候,我拧转面看着他,说:
“不如就去我家坐吧,那里近,反正我家里也没有人……”
他横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说:
“到河边去吧,那里空气清新。河边有着我太多的记忆……”
我是一个除了原则问题之外其它都很随和的人,他说去河边好就去河边好吧,我没有再说什么。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就走到河堤上去了。
暮色已经嶙峋了,天边还泛着橙色的余光,点染着汩汩的河水,一闪一闪的向着下游流去。河岸的竹丛在秋风中飒飒地瑟索着。远远近近的停在河中的鱼船已经亮起了灯火。有一只小火轮正冒着浓烟突突突地开足了马力向着上游爬来,在它的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翻动着白浪的尾巴。忽然间它鸣起笛来,响声嘶裂,划破了长空……
走到了一个沙洲上,我们坐了下来。蓝瑞光慢慢地说了起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建筑工人,但缺少文化,手工技术又很一般,做了几十年也只是靠工龄才做到县第一建筑公司的五级泥水师傅;妈妈原来在供销社做售货员,那一年,大约在我十四岁那一年,因病退职,但也名为在家休养,实际是一边养病一边做家务;此外,就是姐姐和我,一家共四口人。本来,我还有一个哥哥,但那正读着高中的哥哥在文化大革命中,是一个狂热的革命派,听说我哥哥很有才能,文笔很好,对党内走资派、臭知识分子、社会残渣余孽、黑七类狗崽子、红卫兵保皇派等等毫不留情,大批判文章他写得痛快淋漓,大字报漫画标语他也搞得十分出色,但很不幸他在一次武斗中死去了。我哥哥死后,我妈妈伤心极了,从此就留下了一身病,家境就变得灰暗了起来。哥哥死的时候我还刚读小学一年级。后来我妈妈的病越来越不好了,只好提前退职,工作由姐姐退学去顶了,而家境还是越来越困难,我于是也勉勉强强地读完初中,就没有再去读了,也出来去建筑公司工作了。
我虽然是一个建筑工人,但大概因为童年时哥哥死后妈妈从来没有开心过,她总看爸爸不顺眼,几乎没有一天不骂爸爸一次的,有时候爸爸就和她吵,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家庭气氛总是阴阴暗暗的,使我从小就变得很内向很沉默,没有一点我们见惯的建筑工人好吹牛好说粗话、好挑逗人、好撩口斗舌、时不时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的那种粗犷性格。我的工友都说我样子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实际上是一个花姑娘,成天羞答答的,做一天工也不出一句声,实在真不明我怎么能憋得住。我的工友说,做建筑工风吹霜打雨淋日晒,夏天热到挥汗如雨冬天冻到皮肤爆裂,那个苦呀,憋在肚里容易受吗?若不口无遮拦地有时间就说说笑话寻点开心,那种辛苦怎么能发泄得出来?真不明白我怎么就能憋得住!
但我就是能憋得住。而且,大概是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后来,直到现在,我一向都是这种沉默内向的性格。但我觉得这只是我的外表。我在建筑工人中长大,受着他们一言一行一怒一笑的感染,我的内心仍然像他们一样粗犷。
就这样,不觉间就五六年过去了,我已长大成人了。在这其间我姐姐已结婚,姐夫是外地人,也是做建筑的。那时候已经可以私人承包工程了,我姐夫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到外地去做工程。我姐姐也辞职出来跟随姐夫,一方面可以照顾他,一方面又可以帮他的忙。我爸爸也退休了,爸爸和妈妈关系不好,妈妈总是怨他,什么都怨,最大怨恨是哥哥的死,妈妈总认为哥哥之所以死,是因为爸爸放纵哥哥去搞文化大革命,她说没见过这样做老子的,对自己的儿子不管不教,儿子去参加武斗也不理,叫他去找他回来也不去,无心无肺,还是一个人吗?爸爸被她骂得怕了,所以退休后,实际是想远远避开眼不见为净,却以增加家庭收入为由,也跟了姐夫去工地,帮他做一般管理。家里于是就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开始时妈妈也没觉得什么,爸爸一年回家一两次,不再与妈妈朝夕相处,没了口舌,关系好像也好了。最紧要是爸爸的那份退休金每个月都由妈妈领,而且还时不时的收到姐姐的汇款,使她一下子从穷人变成了富婆,使她渐渐地有了一点眉开眼笑。但不久她又觉得无事做太无聊了,忽然觉得家里太冷清了,她于是又无时无刻地操劳起了另一番心事:她很怕我无头无脑的像个楞木头一样无人愿嫁,她要趁她还有精力帮我的时候,到处去托人要为我找一个对象,要我结婚。当然,我也二十几岁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照道理也到了不结婚也要有女朋友的时候了。但我既不答应结婚,又不肯见妈妈托人为我介绍的对象,她又不见我有女朋友的影子,所以,她心里很焦急,总是在我面前唠唠叨叨:
“你这个样子,傻古古的,孤僻僻的,哪有你这样的,工地有不少女小工,竟没有一个和你好的……你找不到女朋友,又不肯我为你找对象,你想……想气死我吗……”
她就总是担心着我的婚事,没完没了的就是要为我找一个对象,我顶她两句就说我是忤逆仔,使得我有时不奈烦了,对她的啰唆还免不了发一点小脾气。
在这时候,她见我发脾气了,她不出声了,不一会儿眼圈红了,很伤心的样子。接着她皱起眉头,回房躺下,胃痛的老毛病又发作了。往往是使得我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但是,就在我的母亲为我的婚事操心得烦透了的时候,那一天,是中秋节,我想给妈妈一个惊喜,出人意料地带了梅妮回家,并明确告诉妈妈她就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我妈妈却也出人意料地明确告诉我:她早已为我物色好一个妻子了,以后不准我再和我的女朋友来往!害得我又和她大吵了一场!
如此蛮不讲理的妈妈,真是不可思议!
爱我者妈妈,害我者也是妈妈。世间的事情有时候真的就是不可理喻!
3
说起来,我不是没有女朋友,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和梅妮谈恋爱了,只是我觉得还没有到带她见家长的时候。真没想到我带她见家长了,却遭到了妈妈如此横蛮的反对。你看她的反对是多么多么的野蛮多么的没有理由:她一口咬定梅妮是一副贱骨头!她说,就算不小看她是在河里打鱼在河边卖鱼的,没有正当职业,但你看她生得那么瘦小,是水上人又不似水上人那样壮健,十指尖尖的那副小姐相,她会做什么,我看她什么也不会做,只会享福,甚至连家务也不会做!她这样诋毁我的梅妮,我气极了,和她吵了大交,气呼呼的将自己关在房间,不再理她。但我在心里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继续和我的女朋友来往,只是不再带她来家,迫不得已的时候最多离家出走就罢了!
但是,因为心情不好,第二天,我就出事了。不过,这一次出事,却扭转了我的命运,我没有了爱情,却有了官运——后来在这件事过后,我离开了建筑公司,调到了城建局。说起来人在冥冥之中,真是有太多自己无法可知的事。人真是一种太可怜的动物。
此是后话。现在先说一说那天我出的事。
第二天,我照例要去工地做工。那时候我已做了两年多施工队副队长了。施工队副队长不是脱产干部,队长也不是,都要做工,每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点多儿补贴,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我爸爸做了几十年还做不到,是既要有技术又要肯卖力还要服得住人的才可以做。我大概就是闷声闷气只知低头做工那一类吧,所以公司就委任我做了。
却说那一天,我心情不好,去到工地分派好工友们开工,我就悄悄地爬上外墙排山架上,低下头就默默地批荡墙面。却忽然听到排山架下有人在大喊大叫,我向下看去,见到是一个青年人在粗口地骂我的一个小工。我于是爬了下去,问他为什么骂人?他说小工不是眼瞎的就是专门的,用灰斗猛的向他撞来,将他的新裤子弄污了!我说,不要紧的,慢慢的等灰污晾干,用手一搓那些石灰污垢就会脱去了的,没有事的。没想到他盯看着我,出言不逊,问我是什么人,下巴轻轻的管那么多事!我心情本来就不好,马上大怒,向他喝道:
“我是队长!这个工地我负责,怎么样?要不要脱下来,让我赔一条给你……”
他很鄙视地看着我,嘿嘿的冷笑道:
“你以为我不敢脱?你叫她脱!我即刻鸟她给你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咬了咬牙,疾的一出手,嘣的一声,已一拳照他的脸打去,将他打翻在地,趴在了在地下,左面颊青了一大块。
他爬了起来,用手掩着脸,看了我一眼,赶快溜开去了。
我于是趁机就走到工具房旁边,淘了半碗水,蹲下来稍作休息。我就可以有这样稍作休息的权利。虽然也有工友眼红,但也不敢说我是在偷懒。我有时候周围行行看看,实际也是偷懒,但我也可以说是在查看工作情况、工程质量等等,这些都是我的工作,队长在另一个工地,这个工地三十几个大工、小工属我管,凡属工地上的大小事都要过问我,这里我最大!正所谓职责所在嘛,这就是做副队长的好处。
但只过了一会儿,只见那青年又闹嚷嚷地赶出来了,他的后面呼拉拉的跟着十几个大汉,看那阵势,是要来和我算帐来了。我还在蹲着。他已来到我的面前,向那些大汉说:
“就是他!给我将他捉住,拉去派出所……”
我即刻站了起来,站着不动,铁着脸看着他们;见此势头,那些正做着筛沙、拌灰浆等工作的女工,纷纷的躲开了去;但不一会,我的身后已站满了赶紧从排山架上爬下来的工友,那些女小工也纷纷手里拿起了扁担或者洋铲;看来,形势到了他们若敢动手,双方就要打一架的时候了。这时候却见该厂抓基建的老徐急匆匆地赶了出来,他走来拉开我到了一边,悄声地对我说:
“你怎么动手打人了?……你先不要解释。他是厂长的儿子……你顾一顾我的饭碗。叫你的工人散开,不要将事情闹大了……”
我想了想,说:“那你看怎么办?”
他很诚恳地说:“息事宁人。他虽该打,但你向他道歉吧……”
向他道歉?我心里一紧,咬着牙,但却笑了笑,说:“他肯吗?我看他不会算了的……”
果然,我的话还未说完,一部警车从厂外开了进来,走下了三个警察,气凶凶地问了几句谁打人谁打人,那厂长儿子指了指我,一个警察咔嚓就将我铐起来了。我于是就被拉到了派出所,在他们的审问记录上签了名,送到拘留所去,处以行政拘留十五日。
但关了十五日还未完,出来后公司还要我写检讨。最可恨的是公司居然不经我同意,就将我的工资扣除出来赔给那厂长儿子作为疗伤费!真是岂有此理!因此我就和公司的头闹翻了脸,我当面向他们宣布我不再做副队长了!
当然,我不做副队长于他们是无大碍的,只是我的施工队从此也人心涣散了……
哎,不说这些了。无意思!
却说这件事后我怎样转变了命运。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已经说过,我原本有一个哥哥的,只是在武斗中死去了。但没想大约在一年前吧,我哥的一个旧同学,有一个晚上突然来探望我妈妈。那时我住在建筑公司的宿舍,不是现在的机关宿舍,地方很屈仄。他是和他的妻子一齐来的,带了一大袋礼物来,有水果、饼干、软糖、蜜枣、奶粉,还有两三包山珍海味。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我不识他,我没有兴趣,找了个理由,说是公司有事,出门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妈妈告诉我他很念旧情,据说在武斗时我哥哥就是为了掩护他撤退才死去了的。但此后他也只是偶然间叫人送来一些礼物,也没有什么来往。
但我被关去了拘留所,我妈惊慌失措了,六神无主地竟闯入县委大院去找见了他,要他救我。那时候他只安慰了我妈妈,并没有救我。后来我从拘留所出来了,不做副队长了,工作散漫,变得有点吊儿浪当了,我妈见我那副死狗的样子,既不敢话我骂我,又很焦急,于是又走去县委找他。此后不久,在忽然的一日,我就忽然地被通知调到城建局了!
就是这样,我的命运就被扭转了!你说怪也不怪?
我扬起眼看他,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在我的对面的沙洲上坐着,手里拿着一条树枝,在沙地上漫不经心地胡乱地划着。我忍不住插话问他:
“你这样就调去城建局……你哥的同学……虽然……但他不怕别人闲话?怎么样说他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丢开了手里的木枝,点燃了一支烟,笑了笑,说:
“他不会没有理由的。这事也不用他出面,自然有人会办。我上面不是说过:就正因为打人这件事,我没有了爱情,却有了官运。我后来知道,在调我去城建局之前,县委有人来公司调查,对公司的头头作了批评,批评他们对这件事没有作一分为二的看待,因为我打人是不对的是违法了的但公安部门已依法处理了,而我打人的事在思想上在根本上是为了维护小工的人身尊严,是正义行为,是应要受到嘉奖的,公司领导却不将事情分开来看,不用辩证法来看待问题,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击我,是他们不对,使得我连施工队副队长也不做了,影响了工作,是他们不对……”
“呵呵……”我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是他们不对,确实是他们不对!所以就将你调去城建局了,后来还因为这个理由升你做了副局!”
“对对!”他抿着嘴又笑了笑。
“那你的故事后来又怎么样呢?”停了一会,我问他。
他于是又继续说道——
说实在话,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我不知道我做了国家干部对我有什么好——此言虽是后话,此时我还没有做国家干部,但在我的心里真的什么时候都只是记挂着我的梅妮,其它的什么都没有想。我从拘留所出来的那一天,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她。那一晚她不受我妈欢迎,吃了我妈的冷脸,很委屈地离开去了,我已半个月没见过她了,她知道我半个月没找她是因为被拘留了吗?她不会误会我半个月没去找她是我不再爱她了吧……
那一天,妈妈对我的出狱很重视,她一定要亲自去接,于是就由我的一个工友伴着她去接我出来,回到家就任由她、并按着她的摆布,跨过火盘、剪了头发、用柚叶水洗刷了全身、上过香、拜过祖宗、喝了一点酒、吃完旺相饭,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她。
但她的妈妈告诉我,梅妮已跟她哥哥行船去了!
她跟她哥哥行船去了,她跟她哥哥行船去了……她为什么要跟她哥哥行船去了?我感到很失落。此后,我失了魂似的,整天晕晕愕愕的,一句话也不说。真的,那个期间我的心情真是不好,很不好,用一句严重一点的话来说,那时候我简直是糟糕透了,整天憋着一肚闷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什么来发泄,我想,在那时候,别说是打人,如果有那一个不识趣的来惹我,我杀了他都敢!
4
我差不多每天都去梅妮家行一趟,看她回来了没有,但她始终没有回。她家就在这下游不远处的岸边。有时候我就在离她家附近的地方,独自一个人在河岸边徘徊,拿出口琴吹奏梅妮近来最爱唱的一首歌:
“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
你曾坐在我家的船上,弹着那吉他歌唱……”
但此时此刻,却没有她的歌声,只有我的琴声凄切地在空旷的沙滩上荡漾……
这样大约过了一年。
在这期间,妈妈多次催我去相亲,我都不理她,没有去。一天,妈妈不管我同不同意,就将她托人为我选定的相看对象叫来了家里。在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原来她竟是我早就相识了的方桂兰!但我和她起码也有三年没见面了。
在妈妈介绍我和她相识的时候,我有点面红了,而她却爽朗大方地对妈妈说:
“我和瑞光早就相识……”
“噢……”妈妈也有一点惊讶。
我的性格虽然内向,但我也有我的生活兴趣,我爱看书,我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看小说或者写诗。那一年已经改革开放了,在八十年代初文学复兴那时期,县里也成立了文联,也办了一份刊物,广大文学爱好者踊跃投稿,为了联络作者,于是也有了作者协会。我写的几首诗也发表了,于是我也加入了“作协”,于是也就认识了一些爱好文学的朋友。我和方桂兰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说起来,我和她相识的时间已不算短,少说也有四五年了。那是在一次作协举办的作者座谈会上。我是一个不善说话的人,但同样是年轻的业余作者方桂兰,她不但活泼、大方、漂亮,还口齿伶俐,在座谈会上十分活跃,当然她那时就给我留下了她的印象。但那时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当然也不会在意她。那时候,我们那一班没有高学识,没有受过中文专业训练的青年,都很有雄心壮志,认为文学是我们的理想,诗歌是我们的精神食粮,对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都十分热心,我们不管写得好与不好,也不管最终能不能发表,我们始终纯真而执着地、废寝而忘食地进行写作。我也一样,我也坚信只要不懈地去写,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诗人。
后来方桂兰选入了作协理事,成了专业作者,职务是刊物编辑。她因为要组稿,大概因为我所写的诗还可以吧,这时候才注意到了我,对我投去的稿件常要写信或者约我去面谈。因此我们时不时为了几首小诗大家一起切磋,也曾经为了几首小诗争得面红耳赤。在我看来,这都很正常,当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文友关系。不料后来我却听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说好听点的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然,方桂兰肯定也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了的,她不再和我接触交谈稿件什么的了。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我本不大在意,认为也很正常。但在我明白了她是因此而疏远了我的时候,我不得不在肚里笑了笑,因为我自己明白,我接近她只是喜欢她有一点文才,但还从来没有对她有过关于文学之外的好感。
不久后我就退出了所谓“作协”。但我的离开主要并不是因为那些不三不四的谣言,而是因为我对这个群体先从一些反感开始渐渐进而没有了兴趣。自古有话说是“文人相轻”。我们这一班文学爱好者,当然算不得“文人”,本来是不应该的,但也十分“相轻”;后来我才感悟到了,正是这些算不得文人的“文人”,才会有如此“相轻”,就正如俗话所说的:只有半桶水才会振荡激动得叭叭的响一样。你或者没有和这些人接触过,你也许不会理解,但你若与他们相处久了,他们慢慢表现出的那种天下老子第一、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相背、相欺、相敌;互捧、互吹、互擦鞋;以及妒嫉、猜疑、冷嘲、热讽等等丑态百出的所谓文人嘴脸,日渐暴露无遗,使我越来越讨厌,觉得再无必要和他们相处下去了。
好吧,这些不说也罢。这些也没意思。
却说在这一刻见到方桂兰,竟然是是妈妈为我介绍来的对象,除了觉得突然而使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还生出了一点疑问:她有那么多人追,怎么会也走到了要人介绍的地步?但我不好问她。说句实话,我离开了所谓的“作协”之后,我对他们那一班人基本都忘记了,这当然并不是我对他们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恨,只是因为我这个人不大喜欢理与自己无关的事罢了。所以我对她后来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而她却很大方——大概因为她是姓方的缘故吧,她谈笑风生地和我说起旧事,风趣幽默地问我为什么忘记她了?又很巧妙地与我的妈妈说话、帮她摘菜、煮饭,一点都显不出是一个生人。吃了饭后,她又抢着收抬拾碗,将厨房打扫干净,好像她已经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了一样。我妈妈当然十分开心。
吃完饭后,我还是傻呆呆地坐着,又不敢无礼貌地离开,只好听她和我妈妈拉家常。后来,反而是我妈妈耐不住了,叫她和我出马路去拍拍拖、好好谈谈。她于是又很爽朗地应承了,一点也不害羞地邀我出外面谈谈。
好吧,出去谈就出去谈吧。反正我不爱她,早一点出去谈清楚也好。
对于那一晚我和她是怎么样倾谈的,我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一晚我和她倾谈的经过我真的没有一点记忆,连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白。我只是记得,我将我已有梦中情人的意思和她说分明了,她也能很大度的和我分了手,并祝福了我和梅妮。她好像还说了一句:她和我发展不成爱情,但希望友谊能常在。
或许是因为她最后一句话吧,所以她在我心中还存在着我对她的记忆。
5
我这样说,或者你以为我这个人很风流,以为我不爱她是因为她不够漂亮。不,不是的,我已经说过她不但活泼、大方、漂亮,还口齿伶俐,我第一次在座谈会上见到她的时候,她那时就给我留下了她的印象。说起来,若单论身材漂亮,她比梅妮还要漂亮;梅妮是像灰姑娘一样娇小的,她则是像影视镜头上的明星。但这只是外表上的。气质上呢?我对她没有深层的了解,我说不出,只能单从浅显的直觉说一说:她没有梅妮那种令人爱不释手的天真烂漫。不过,我虽然从来没有想过爱她,但也没有想过她这个人不值得爱。
或许,是因为在相识她之前我已和梅妮恋爱了吧?若在相识她之前我没有和梅妮恋爱,我会爱她?也许会吧——但这怎么有可能呢?我想,爱一个人,先与后,这并不是原因,原因是我在初见她的时候就没有产生爱她的感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觉得只有初见时能擦出爱的火花的,才能在一个人的心中产生强烈的爱的欲望。
真的,她虽然美丽,但她没有令我激动,她不可能令我产生爱的欲望。
那我为什么总忘不了我和梅妮的爱情呢?
因为我和梅妮的爱是纯粹的,彼此都是真心的,我和她从读小学爱起,虽然或许不是青梅竹马,但肯定是两小无猜;或者虽然读小学那时只是彼此友好,还不能算爱情,但在我再次重逢她的时候她使我无比的激动,我点燃了爱的火焰,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去了,彼此都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任由爱火猛烈地燃烧,这才是真正的爱!
我觉得我和她的相爱是上天赐予的,是一种缘分。梅妮原本叫妹儿,姓陈,梅妮是我为她改的名字。我说妹儿这名字太土,我要改她叫梅妮,她很温柔,她听我话,她也就同意了。我和她在小学时就同班,五年级我和她同桌坐了一年,六年级因为无人愿与我同桌,又与她坐了一年。那时还不懂叫做爱情只知是友谊,我和她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小时候家庭比较贫困,妈妈那时候身体最差,病得不轻,常常是她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更顾不得我,所以我的衣衫常常是褴褴褛褛邋邋遢遢,一种臭味有时自己闻见也觉得作呕。其它同学都远远的避开我,有一些人还特夸张地在我面前匆匆走过,就好似避麻风一样逃开我。但她不会,她坐在我的旁边,她不是闻不出我身上有臭味,她只是忍着。但她偶尔也会笑着提醒我要换衣服了,她说衣服不怕烂只要干净就行,有一次她还说我不会洗她帮我来洗,使我自知惭愧再也不敢懒洗衣服了。我很感激,我体会到她不避我亲近我是因为她不想使我觉得难堪,善意地劝告我是希望我不要自暴自弃,她能如此的宽容人同情人体谅人,令我好生感动。因此,那时候我就对她十分好感。她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我就常常很耐心地辅导她。我和她相处得很好。后来读初中了,我和她虽然不再同班了,而常常可以见到。但那时候好像朦朦胧胧地知道爱情那一回事了,我和她一碰面都知道会脸红了,两个人都不敢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地接触了,有时候在人多的地方碰面,她还会低下头急匆匆的避开了去。
后来我因为家庭困难不再读书了,她也没有再读,也跟着她的父兄行船去了,我和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但是几年之后,在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时候,却忽然有一天,我在河边重逢了她!那一天她在河堤上卖鱼,我很惊喜地发现了她,我跑去和她交谈,我才知道那时候内河运输已被公路运输挤压得难以为继了,她哥哥去了远洋公司打工,她爸爸和另外几个人合撑一只船,她和她妈妈已很久没有再去船了,只是在河里撒网捕鱼度日……
以后我和她就谈起了恋爱。
现在想起我和她那些初恋的晚上,我还是十分怀念。啊,我们或者漫步在风清月明的小河边,说说笑笑;或者静坐在水影涟漪的池塘边的草地上,倾听青蛙的唱叫;或者为了躲避突然而来的风雨,匆匆忙忙奔走到就近的农屋,相对站在漏雨的屋檐下,大家忽然同时不好意思地偷偷相视着笑了起来……此情此景,我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她在我的心目中真是太好了,就像一块璞玉一样;她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自然,没有掺一点的杂,没有一点的做假。最宝贵的是她有时又流露出她的忧伤,她很自卑,她认为她只是一个水上的女儿,她深感不安怕她配不上我;我知道她相信我是爱她的,但她认为我十分高贵,而她却十分的低微。看着她那个样子,我是多么的想放声大笑:我是工人的儿子,我算的是什么高贵?是因为工人阶段领导一切吗?但我并没有笑,我怕我放声大笑会将她吓坏,使她更丧失了爱我的勇气,我只是对她说:而最好我还是农民的儿子,那样我去耕田是牛郎你织鱼网就是织女了,那就正好是天生的一对!接着我就给她抿嘴一笑,给她送去温暖的眼光,给她留下无限的暇思。但她却有点嗔怪我了,仰面盯看着我,声音有点颤栗地说道:你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牛郎织女只能隔岸相望,不能聚在一起……。我看着她那副心惊惊的样子,她竟也有迷信心理,我觉得十分可怜,我于是很坦然地对她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她并没有被我这些话感动,她低下了头,好像更加忧郁了,还隐约的看见她好像在流泪。我于是也被吓着了,我不知我该怎样安慰她,我最怕她流眼泪了。但是,她也真是的,她既相信我是真心爱她的,她竟不知道我正是因为她是水上的女儿,像水一样纯洁,我才觉得她无比的可爱!
她真的无比的纯洁、无比的可爱:她懂得笑,笑得我心花怒放;她懂得哭,哭得我百般心痛;她懂得撒娇,娇得我蚀骨销魂;她懂得生气,气得我肝肠寸断;她最迷人之处是她懂得羞涩——她那羞涩我怎样来说呢?我无法说得明白,总之是涩得我只要对她稍有了半点的非分之想就即刻令我自觉形秽马上就不敢乱说乱动规规矩矩。啊,她是多么的好,她是女神!她在我的眼中,她不是风情万种的娇娇女,她是在传说中的,是天上的仙女!是上帝派来洗涤我的龌龊,净化我的心灵的天使!
真的,我觉得我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灵才会也像水一样纯洁,才会也没有一点杂质,使我充满了人性,使我有最好的脾气,使我满怀着对人生的憧憬——她确实是上帝派来洗涤我的龌龊,净化我的心灵的天使!
我这样说,或者你以为我是一个大男人,喜欢怜惜弱质女子。不,其实我是不会怜惜弱质女子的,我没有那么伟大,而且,不单不怜惜,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弱质女子。她们有什么好?为什么要去怜惜?自以为有几分姿色,攀附男人——当然,我指的是攀附那些有权有势或者有钱的男人,这种女人对男人的拣摘是很势利眼的,她美貌、娇小,看去也似是弱质女子,但这些弱质女子你根本不需要对她怜惜。当然,也不必对她恨,就像对那些像狗一样的男人就是了,远远地避开他们,敬而远之!
说起来,我对方桂兰没有好的印象,当然是我没有理解她,从后来的情况来看,是我误会她了,但当时我不喜欢她就是因为我认为她也是那种攀附权贵的小女子。我忘记告诉你了,我现在说得也许有点语无伦次,但不要紧,我现在告诉你:她来和我相亲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建筑公司,虽然还没有做副局,但已到城建局做干部了。所以,我就是以为她是来攀附我的。为什么不是?以前我早已识她,那时她为什么竟因一些风言风语不理我了?而现在我调到机关了,她才来和我相亲了,这不是攀附权贵是什么?因此我看不起她。
当然,我还认为,我妈妈也是势利小人!我想,她既然那么怕我没有对象结婚,为什么我带梅妮见她她竟那么剧烈反对?一方面她瞧不起水上人家;一方面那时候有一个做书记的已来探过她了她以为她已有靠山了她已预知我终有一日要做干部的了!真势利!好势利!这一点我不是胡乱猜测,回想起她前前后后判若两人的一言一行就可以联想得到,只是当时我没有想到罢了!我想,如果我在当初,在她认为我毫无出息时就带梅妮来见她,是不是她也反对呢?我想,不会。甚至,那时候我若带梅妮见她,可能还会真的给她一个惊喜!哎,人都是生着一对势利眼的。也许势利眼是对的,他们是正常的。对吗?
但我不喜欢势利眼!!
不过,我说了上面那一翻话,并不是恨我的妈妈。因为我无法恨她。哎,平心而论,她除了那么不讲理地反对我爱梅妮之外,她是爱我的。作为一个母亲,她时时刻刻在为她的儿子着想,她无论什么事都操劳着,从我的起居饮食小痛大病到婚姻大事,她无不时时在关心着,她总是在为我着想为了我好,她应该说是已经鞠躬尽瘁了,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母亲。她关心我是无法否认的,就拿我被拘留十五天那件事说吧,为了救我,她一个妇道人家竟敢于不顾一切地闯入县委,你就可见她是多么的爱子情深。
但我又不能不说我是恨她的,她为什么不准我爱梅妮呢?一个慈母在对儿子的爱上也有其丑恶的一面,在这一点上我无法原谅,我将遗恨终身!但我更多的时候又不得不体谅她,她之所以不讲理,或者是我哥哥的死——可怜天下父母心——给了她太沉重的打击了,才使她变得如此野蛮;我想,如果我哥哥不是死了的话,她应该是不会那么着紧我的,也许那样她就不会蛮不讲理地干涉我爱梅妮了的……唉,说不清的人间世事……
6
好吧,又不说这些了。也没意思。
却说那一晚我和方桂兰说清楚了也就分手了,也就是说我和她实际并未谈过恋爱,但后来我的妻子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不相信我说的话,造成了现在她离家出走去了,也真是始料未及。哎,有时候真的不由你不信这样一句话:女人在做了男人的妻子之后,会无端端的怀疑这个已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还有着第二个女人,而且不需要理由,因为她不相信世界上没有一只猫是不吃鱼的。你越解释她就越不信——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一种动物!
真的是不可理喻……
蓝瑞光说着停了下来,他的两眼盯看着河里的流水。河水在缓慢地潺潺地流着。也许这河水是来自仍然远古的源头,所以在听到了他说的故事,并不想马上离去,并不想急匆匆地向下游奔去,奔去大海。一钩弯月躲在遥远的苍穹上,光亮神秘而冷淡。午夜的秋风忽然有了一些寒意,吹动着河岸的竹林,发出好像是有点凄切的声音。他站了起来,两手伸向空中,做了一个松动身骨的动作。然后,他在沙洲上来回的走着。
“午夜了,”他说,“我们回去吧。”
“那你后来的妻子——你是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但我很想知道他故事的结局,忍不住轻声的问他。
他走了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点燃了一支烟,说:
“是的,和我结婚的是另一个女人。就在第二年的国庆,我结婚了。我和妻子以前不相识,也是妈妈找人介绍来的。她在一间工艺厂做,年纪比我小两年,应该也属老姑娘了,样子不错。或者正因为略有姿色,拣择对像过于挑剔也高不成低不就了吧——哈哈,总之,我和她相识不久就结婚了。对于要与她结婚,那时我已完全没了意见,老实说,那时候要我与谁结婚我都不会有意见。妈妈说:这个不错,有工作又会做家务……。我就说:好吧她不错,有工作又会做家务……。于是,在妈妈的操劳下,爸爸、姐姐、姐夫都回来了,摆了几席酒,我和她就结婚了。结婚就结婚吧,没有了梅妮,和谁都一样。——在得到梅妮已结婚了的消息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完全死了,我已没有了爱情,我就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为什么还有所谓?我说不出那时候我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我从那一刻起,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说着背过了脸去,看着远处。河对岸是灰蒙蒙的,深沉沉的,依稀的山影、树影和房屋的影子,仿佛罩着一层冷雾。秋夜的月色是静悄悄的寒光,还带着一点抑郁之气。在这个时候听着他有点哽咽的声音,我感觉到他流露出的是无限的伤感,看不出他这样一个粗糙的男子,外表冰冷,却有着一副多情公子的心肠。我的心里觉得十分难受。他是一个懂得爱的男人,但是他很可怜——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默默地沉浸了一会,他发觉我紧挨着他,他站了起来,看着我,笑了笑:
“黄姐,我们回去了吧。夜深了,秋天的夜晚,天气有点凉……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再说几句我的故事就说完了……”
此时我才发觉:我怎么了?怎么竟挨着他坐下了?天气是有一点凉,但我觉得我的心在扑扑的狂跳,一股燥热涌到了我的脸上。
我们又在河堤上慢慢的走着。我冷静了下来,问他:
“那你后来……为什么你的妻子离家出走了呢?”
“是因为她有疑心,怀疑我和桂兰……”
“她没怀疑你和梅妮?”
“她不知道有梅妮……”
“那么,她不是怀疑你的过去,而是怀疑你的现在?”
“对。上面我已经说过,我和桂兰实际上并没有谈过恋爱,但不知她为什么对别人说我和她谈过恋爱。如果她仅仅是说说,不是时常的走来和我谈什么诗呀之类的东西,或者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但她那时却隔三叉五的走来我家找我,偏偏我妻子又不知怎么样的知道我和她谈过恋爱,而我妻子又早就因我对她冷淡有不满了……”
“呵,你对你妻子很冷淡吗?怎么样冷淡呢?”
“用她的话来说,她嫌我对她话都不多一句……”
“喔,是吗?”
“我虽然也真的是与她话都不多一句,但我真的并不是嫌弃她,我只是对她没有爱的热情。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说呢?我能对她说我话都不多一句是因为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将我对梅妮的爱对她说吗?我能对她说我失去了梅妮现在已经没有爱的热情了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包括对她也没有爱的热情了但我并没有嫌弃她吗?说这些话她会信吗?现在想来是我错了,她既已是我的妻子,我应当是要向她解释的,但那时候我不想向他解释——我想我越解释她也会越不信。因此,桂兰的出现,桂兰是个活泼大方的女人,她来找我常常是有说有笑的和我讨论问题,也就不得不惹起她的怀疑了。不过,哎……她怀疑就怀疑吧,却不该在我面前演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她不是梅妮,她这样哭闹会激得我好烦,有一晚我怒了起来,打了她一巴,她这样就离家出走了……”
“你没有去追她回来吗?”
“去的。我第二天就去到她家、即她的父母家,但她不肯见我。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她父母告诉我:她由她弟弟送去她姐姐处了,她姐姐在深圳。我本来想,她只是气一下而已,去就去吧,没再理她,没想她一去就四年了……”
“你在等她回来?”
“是的。我想她会回来的。我和她并没有正式离婚。”
“但她会回来吗?或者她在深圳已……”
“我不知道。但现在女儿都5岁了,她还没有回来……但是,这也许不能怪她,在这一件事上,我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我只顾我自己的情感,忽略了她的感受,这怎么能行呢?……唉,我既然和她结婚了,我是不应该冷漠她话都不和她多说一句的。这是我的错。她怨我是有道理的。我现在想明白了。所以我必须要等她回来……”
这时候他已送我到了我家门口,我还想和他再说几句什么,或者想安慰他几句什么,劝导他几句什么,但他已和我道了别,走开去了。
后记
一晃眼间,那一晚也就过去十几年了。
单独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荒野上相处了一个夜晚,听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讲述他自己的爱情,并且还被他的故事感动了,这是在我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过的事。那一晚也许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晚。所以,十几年后,我和丈夫回到这个曾经工作过的旧地参加一个庆祝会,旧地重游,触景生情,我又想起了我和瑞光度过的那个夜晚。于是,他所说的他的故事又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使我记忆犹新。
但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的妻子回来了吗?
抽了个空闲的时间,我独自出去行了一转。但瑞光他原先住的那一片机关宿舍区,已拆建成一栋栋新的宿舍楼了,我查问大楼管理人员,他们说没有蓝瑞光这个人在这里住。后来我又去他原来工作的城建局问,却原来他已在几年前内退了。他的一个旧同事说,他提出内退的理由是他的父母在近几年相继去世了,他要送两老的骨灰回乡下安葬,而他这几年的身体又不好,也需要回乡下去调养身体。刚好机关正要对人员整编,要安置有学历的年轻人到工作岗位上去,所以就批准他内退了。据说他现在领着内退生活费,在乡下也耕耕田种种地的,享受着世外桃源的风光,过着悠悠然的生活。
我问他们知道蓝瑞光的妻子回来了吗?但他们都说不知道。他们也说蓝瑞光是一个怪人,他除了工作之外的什么事都不参加,他每天一下班就回家去,若有人请吃饭或出席宴会之类的事,他更是一律不参加,他不和任何人接触,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他的事。
看来他真的是一个怪人。但听这样一说,不知怎么样的我却更加惦挂着他了。
我又想起了我和瑞光度过的那个夜晚,他所说的他的故事又使我记忆犹新。但是,一想到我在那一刻,在秋夜的月色静悄悄地泻着寒光的那一刻,我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紧挨着他坐了下来,我的心又卜卜地跳了起来,一种羞愧感令我的脸颊又发烫了起来。我至今还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下来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爱情感动我了吗?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懂得爱情的男子吗?难道仅仅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真的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的吗?
或许,因为女人是为爱而生的,在那一刻我是真的被他对爱情的执着感动了。
那么说是我也渴望爱情吗?我没有过爱情,我不知道。
但是,我与他只不过是初见而已,我怎么就能相信他是对爱情有着如火一样炽烈情感的多情公子了呢?况且,我也不是梅妮,他对爱情的执着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我至今还没有想得明白。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我的神经中枢是不是出了问题了呢?我曾经想过,若那一刻他不是站起来走开去了,而是对紧挨着他的我趁势搂抱住了,我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像他爱梅妮一样的男人爱过。他若趁势将我搂抱住了,我会怎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因为我还没有被像他一样痴迷爱情的男人搂过……
(2007-11-30—12-17)
作者签名: 人老了 但还有一个文学的梦 |